伟大的诗| 辛波丝卡:桥上的人们(黄灿然 译)
歌川广重《大桥骤雨》(1857)
一个古怪的星球,还有星球上同样古怪的生物。
他们受时间支配,但他们不愿承认。
他们有自己表达抗议的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例如这一幅:
乍看,没什么特别。
你看到的只是水。
还有其中一条岸。
还有一只小船艰难地逆流而上。
还有水上一座桥,桥上的人们。
看上去人们正在加快步伐,
因为大雨刚从一团乌云
突然倾盆而下。
问题在于,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那团云不改变颜色或形状。
那阵雨不增加或减弱。
那只船继续一动不动地逆着流。
桥上的人们此刻奔跑
但完全是在原地。
这个时候不稍做评论是困难的。
这幅画绝非幼稚无知。
时间在这里停顿了。
它的规律不中用了。
它的影响已在这过程中被解除了。
它被忽视,被侮辱了。
根据一个叫作歌川广重的
反抗者的说法,
(顺便一提,这个生物
当然喽,早就死了)
是时间绊了一跤,摔倒了。
这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一个在小小两三个星系范围内的滑稽动作,
然而,为谨慎起见,让我们
再加上最后一个评论,以示郑重:
世世代代以来,按这里的标准
应当给予这幅画高度评价,
应当被陶醉,受感动。
还有些甚至认为,这样还不够。
他们甚至还听到雨声瓢泼,
感到冷雨一滴滴落在脖子和背上,
他们凝视那座桥和桥上的人们,
仿佛看见他们自己在那里,
在同一次永不终止的竞赛中奔跑,
穿越同一段无尽头、达不到的距离,
而且他们竟然还相信
这都是真的。
反抗时间
──谈辛波丝卡的两首诗
黄灿然
我特意把辛波丝卡这两首译出来一起发表,不仅因为《写作的欢乐》是她早期一首代表作,《桥上的人们》是她后期一首代表作,还因为两者有个相同的主题,就是反抗时间。主题虽然相同,结论却截然相反。前者是肯定的,后者是怀疑甚至略带否定的,或者换句话说,后者是反讽的。
如果我们从辛波丝卡后期诗读起,碰到《写作的欢乐》这个标题,我们大概会期待这是个反讽的标题,因为她诗中反讽是如此强烈和巧妙。但是不,她真的是在谈写作的欢乐。她写文字如何像生命一样活动,诗人如何手握生杀大权,甚至差不多用脚镣把时间拴住了,甚至比上帝还万能,因为上帝固然永恒,但上帝辖下的生物却都是必死的,尽管他们被应允了永生和天堂。而我们这位诗人却似乎在指挥永恒的生命。当然,这其中也有挫折,有沮丧,“走投无路”和“绝境”。但是,最后她的结论是肯定的。写作带来无穷欢乐,因为写作可以保存在别的情况下永逝的事物,也就是反抗死亡:这只手是必死的,易腐的,但这只手写下的东西,却能不朽,对它的必死性作出复仇。
梵高《雨中桥(仿广重)》(1887)
《写作的欢乐》写于一九六三年,它类似一首微观诗,从诗人主观性出发;而在约二十余年后,《桥上的人们》则可以说是一首宏观诗,从大自然的客观性出发。《桥上的人们》焦点是一幅画,画中桥上的人们遇到暴雨,加快步伐。如此而己。可以说,从客观角度看,它比大自然中的一块石头还乏味。但是,嗯,人们却不理会什么客观世界,尤其是他们反抗时间,他们赋予这个永远不动的死东西以活生生的意义。其中一个反抗者就是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他的画就是要让时间绊倒,尽管,他这个人早就死了,因为他的肉体不能反抗时间:虽然时间不能“作用”他的画,但时间能“作用”他的肉体。不过,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尽管时间可以“作用”他的肉体,但时间“作用”不了他的画,倒是他的画“作用”了时间。但这种反抗不过是人们自己的意识在作用罢了,大自然根本无动于衷,甚至连觉得无聊也是对这“艺术”的恭维。辛波丝卡自己的态度呢?无疑,她看到了艺术的力量,但她不再像《写作的欢乐》那样肯定了,她写的不是《绘画的欢乐》,而是对艺术的价值表示怀疑。不过,有一点仍然可以肯定,也即她依然用反抗时间的方法,也即写作,也即艺术,来表达她对艺术的怀疑。但既然她以行动表达了她的看法,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她不见得肯定艺术,却不能不从事艺术,就如同我们不见得肯定生命,却肯定还要活下去。
写作的欢乐
那只飞奔穿过写书的森林的书写的雌鹿在哪里?
它会从复写纸般反映它的嘴的
书写的水中啜饮吗?
它为何抬起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它撑着从真理那里借来的纤细四肢,
从我手指下竖起它的耳朵。
沉默──这个词也在纸上沙沙响,
并脱离由“森林”一词
引起的枝桠。
在白色书页上字母们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它们可能会碰上坏运气。
句子可能会走投无路,
而这种绝境没有解救之道。
在一滴墨水里有好几个
眯起一只眼睛的猎手
随时准备奔下陡峭的笔端
去包围那只雌鹿,举枪瞄准。
他们忘了这里不是生命。
是其他规则管辖这里,黑字白纸。
我要把一瞬间维持多久就多久。
它将允许分割成一个个小实体,
每个都充满在疾飞中停顿的鹿弹。
只要我下命令,这里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首肯就连一片树叶也不会掉落,
就连一片草叶也不会在蹄下弯腰。
那是说,有这样的世界,
我可以对它施加自治的命运?
有被我用符号的脚镣拴住的时间?
有在我指挥下永恒的生命?
写作的欢乐。
保存事物的机会。
对必死之手的复仇。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width=500&height=375&auto=0&vid=q0346i6x2n2广重美术馆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2年2月9日
预读/校阅:zzj、陈涛、Turquoise、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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