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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陈东东:一个北方艺术家

2017-09-11 陈东东 黄灿然小站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在他今年三月的北京和云南之行里几乎没说话。他一声不吭地应对着李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的出版、读者的热情、中国同行的盛誉和过誉。他的眼光里常常有几分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的俏皮。他一定看不懂他诗歌的中文变体;他也一定听不明白朗诵会上人们念了些什么,讲了些什么;他能否弄清有人上前去跟他嘟囔,也许只是想摄取“与大师交流”的照片?不过看来他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儿。他平静,缓慢,“经常站着不动”,如他在《画廊》一诗中所说。他让你感到他依然在实践同一首诗里的另外一句:“我必须经常沉默。自愿地!”然而也可能他只是老了。毕竟他已经七十岁了。  


1990年,近六十岁时,特朗斯特罗姆因患脑溢血而半身瘫痪,导致了严重的语言障碍。据说他最近的(也许是最后的)一本诗集《悲哀贡多拉》(1995)里的十多首诗是在病魔缠身后勉力写成的,这为他赢得了读者和同行的深深敬意。而他诗艺的声誉,早在他第一本诗集出版之际就已经建立。如果排在那本《诗十七首》(1954)开首的《序曲》是其第一首诗,那么可以说,他用第一首诗就裁剪好了自己那件杰出诗人的制服。我甚至想说,他是那种在第一行诗里就预先写好了一生诗篇的诗人。“醒是梦中往外跳伞”,这第一行诗也是最能让人想起特朗斯特罗姆的一行诗,像是他诗歌的一个标志。他以后的诗作,总是在醒和梦之间跳跃。他带领读者从梦跃向醒,但那也是从醒又跃入梦。

  

有一次,在谈论自己的诗歌写作时,特朗斯特罗姆提到了《老埃达》和《瓦隆之歌》。他说因它们笔法的凝练,他“无意中得到了诗的真谛:言简则意蕴深”。所以,也许,尽管这一领悟来自史诗,尽管他对杰克·伦敦在《马丁·伊登》里那段对阅读一个“被毁天才”所写的“描述我们太阳系骚乱和残忍纷争”的长诗之“欣喜若狂,眼里充满激动的泪水,全身如沐一场凉水浴”的描绘深感信服,他自己的写作却一直仅限于短制。他惟一的长诗《波罗的海》(1974),在我看来,也更像是许多短章的拼贴和连缀,并没有所谓“长诗的经营和布局”。

  

他的风格是精简和精确的,他总是更为精简和精确。那是一种沉默的激情和“一道直接来自魔术的飞溅的强光”──像他在《一个北方艺术家》这首诗里所写的那样。在这首诗里,他仅用两个字来安排第四节:“删减!”这让人想到米开朗琪罗的雕刻手艺。但特朗斯特罗姆选出的语言石料常常含有玻璃的质地,而且他干活的方式是投射式的。在《石头》一诗里,这些“我们扔出的石头”的“跌落”(一个跟“醒是梦中往外跳伞”一样的下降动作),“玻璃般透明地穿行岁月”,“像燕子/从山顶/滑向山顶”,终于“玻璃般透明地/落到/仅只是我们自身的/深底”。诗句的方向和程式告诉读者,他的整个写作历程是下降的历程,从空中落向心之大地,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和说出人间事物。

  

从《诗十七首》到《悲哀贡多拉》,每隔几年他就出版一本诗集。他的诗作大概不算多,十一本,一百六十三首。他的克制跟他的北方性格相吻合。他没有学会策略地弄“圆”自己,几十年来,他的写作并无戏剧性的变化,看上去,他像是个“扁”的诗人。他并不转身,甚至很少改变自己的姿势,他站在那里,“常常沉默无语”──请允许我再次引用《一个北方艺术家》,因为这首以格里格自白开始的短诗是特朗斯特罗姆的自白──但那是在“美丽陡坡”上的“沉默不语”,可以想象它会有一个怎样的朝向空无的弧度。也可以想象,在他“为了征服寂静”而从“美丽陡坡”“扔出石头”的时候,这石头“玻璃般透明”的呼啸会划出一个怎样的声音弧形──而这越来越落向深底的声音弧形,为他的诗歌写作扩展着音域。

  

不妨把猜想和求证他所设置的音域落差之悬念,当作翻看《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的一项乐趣,而他总能够出人意料。从前面提到的他著名的第一句,或从“教堂的钟声借着滑翔机柔软的翅膀飘入天空”(《音响》)这样的高音,他不断下降他的声调,他不停地下降,到“电梯发出一声叹息”(《坡顶》)还不够,到“教堂死静一片”(《管风琴音乐会上的休息》)还不够,到“今夜我和压舱物待在一起”(《夜值》)还不够。当他说:“那里海底会骤然闪现──”(《在压力下》),“我被一只铁锚在世界的底部拖滑”(《尾曲》)的时候,你真的会暗吃一惊。然而,如果再把那本“诗全集”翻看一遍,你还会读到他用更为阴郁的低音写下的诗句。


很可能,他向纵深挖掘的低音让他必须用散文去写下一些诗篇。他童年的理想是做一个漫游世界的学者,他的散文之诗(它不同于所谓的“散文诗”)则再次表明,诗歌写作是他的旅行。像《晚秋小说的开头》这样的篇章,让人们看到他怎样穿过了低音的极限,“踉跄地一步跳入黑夜”。他下降的声音行程似乎真的抵达了他所自愿的沉默之深黑。不过,我不得不第三次引用他的《一个北方艺术家》并且重复──“我来北方是为了征服寂静”!特朗斯特罗姆提醒我们,这也是他诗歌的声音又得以返回的时候了:“谁在高大的树下仰卧/谁就在树上”,而“漫游者”“穿过死亡的旋涡”“站在树下”,会这样问道:“可有一片巨光在他头顶上铺展?”

 

(2001)


选自《只言片语来自写作》,陈东东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预读/校对:zzj、阆阆、陈涛、梓悦、福满、陈郢客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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