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我们都有好多话》【小说月报2期精彩】
夜览春节后第一次买来的文学刊物,被两个短篇小说触动。各写到一种地域特色的点心,印象深刻。
一个是王彪的《我们都有好多话》(《小说月报》2017年第2期),另一个是陈永和的《十三姨》(《收获》2017年第1期)。前者写的点心是桃酥,后者则是猪油糕。
《我们都有好多话》写一对父子之间的感情纠葛特别是多年的心理隔膜,《十三姨》写一对母女之间的感情历程和对待爱情的态度。两个精短的小说,都在写人的命运,通过人物性格描绘一段逝去的时光,都有朴素的生活。两个风格各异的篇章,都用各自难忘的一种点心来衔接两代人之间的情感,而且主人公的少年遭遇颇为相似,读完让人牵挂。
我以为,读完能让人牵挂的小说,应该是好小说。
《我们都有好多话》写儿子少年时母亲病逝,被寄养在外婆家;再婚的父亲总是放心不下,偷偷去看望他的时候,会带一点儿子喜欢吃的桃酥,他在极力的弥补对儿子的爱。有一次因为意外,竟然把桃酥放出了霉点,儿子却吃得很香甜。后来父亲老了,到上海的儿子家里来准备住院做手术,父子之间在感情上都想沟通却沟不通,挖掘人物的内心感受。小说采用跳跃的叙述手法,叙述儿子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成长到中年以来与父亲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变化,期间的时代变迁,期间的人间烟火,特别是父子之间的血肉相连而又难言的隔阂,细腻,劲道,耐人寻味。作者王彪作为《收获》杂志的副主编,小说功力不动声色,字字珠玑。
《十三姨》写女儿童年时失去母亲,在父亲再婚前,她被母亲的妹妹或者堂姊妹十三姨要过去收养,叙述养母女的惨淡生活经历。十三姨这个在旧时代读过会计学校的大户人家长相平常个性倔强的女人,对养女的爱恨颇为独特。对她的好,做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对她的不好,也不轻易表露出来。终生未婚的十三姨偷偷扣压了养女与表哥的热恋情书,几十封信,直到她死后才被中年守寡的女儿发现。性格怪异的十三姨,内心却有一颗孤傲的心。历经大半个世纪风霜的她在80多岁临死前,喊出的是少女时未婚夫的姓名,问他结婚了没有。而这个未婚夫,早在十三姨的花样年华,就给了她退婚的打击,塑造了这个可怜女人的性格和人生。小说写养女与养母之间有爱、有情、亦有恨的生活,揭示亲情之间让人痛楚的情感历程。作者匠心独具,连接她们的是女儿小时候爱吃的猪油糕。直到十三姨临终前,每次见到来探望她的养女,总要拿出猪油糕给她吃。
《我们都有好多话》,刻画了父子之间几十年的情感较量,到老了真的有很多需要倾诉的地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十三姨》则表现了母女之间风风雨雨的人生坎坷,委婉凄凉;“十三姨说,享福就是做饭给喜欢的男人,看他吃”。如此理念,怎不揪心?
《我们都有好多话》中的桃酥铭刻着儿子的少年记忆,在后来与父亲的情感交流中,很少出现。《十三姨》中的猪油糕,却贯穿了主人公的大半生。
两个有点相似的短篇,通过不同人物命运的描写,表现了普通人在生活变故和情亲延续中的坚守,写亲人之间的爱恨交加。读完了,虽然不能准确的归纳出小说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却被这几个人物的命运弄得心有戚戚。
这两本新的杂志,买值了。
——读者李建学博文
父亲又要来上海看病了。
父亲上了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各种毛病也纷至沓来,有高血压、关节炎、前列腺炎、胃溃疡、糖尿病、痛风、冠心病、白内障、失眠、内分泌失调,几乎一年增加一样。他自己开玩笑说,他把医院的科室占全了。
父亲的意思,他本人就是一座医院。现在,他要把他这座医院搬到上海,搬到儿子的家里。
明亮当然希望父亲能来。这是他一年中难得可以较长时间与父亲待一起的日子,他工作忙,春节回老家都是来去匆匆,吃几顿饭,四处应酬一番,等到走时,才蓦然发现,跟父亲还没正经说上几句话呢。
他觉得有好多话要跟父亲说。今年的情况尤甚。父亲似乎一下子衰老了,无数的疾病当中,有一两样露出了致命危险。父亲有一天参加老同事聚会,突然晕倒在餐桌边,要不是送医院及时,父亲恐怕醒不过来了。医生说是心肌梗死,轻度中风。父亲的心血管有两截坏掉了,像快要废弃的下水管结满污垢,随时会堵塞。医生把CT片子指给父亲看,血管里两截阴影赫然在目。从此,父亲的身体里携带了两枚不知何时爆炸的定时炸弹,遥控器却在上帝那儿。
这次小中风后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后遗症,但父亲的行动和反应还是迟缓,言语也少了,性子却比以前急。他一来上海,儿子家的床还没睡暖,就要去住院。父亲跟明亮说,最好能做搭桥手术。父亲的意思明亮能理解,父亲要把遥控器拿回来,拿在自己手里,这样才保险。
明亮替父亲去跑好医院,找名医生。结果发现这几年上海的看病状况大变,好像全中国的病人都拥到上海来了,挂个专家号都不易。明亮垂头丧气地回来,父亲对这种情况非常不解,他告诉明亮,老家一个远亲要来上海动手术,早在网上挂好了号,正经八百找的主任医生。父亲的另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明亮在上海这么多年,怎么还不如老家的人?
明亮不知该不该解释,正因为有了网上挂号,上海人跟外地人的待遇就一样了,他在这方面其实没特别的优势。话到嘴边,明亮突然又不说了,他怕父亲误会,觉得他不上心。
在他与父亲之间,似乎总有这样的障碍,他想说,又怕说,最后说出来的,常常只有想说的十分之一,或者更少。对他们而言,语言是座巨大的冰山,只有一小部分浮出海面。
为什么是这样?明亮以前没太在意,这几年父亲走向疾病与衰老,分分钟都要跟他告别的样子,他的感受强烈起来。他开始反省自己,哪儿出了故障?很奇怪,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的母亲。
那是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身上插满管子,脸面浮肿,目光虚无,呼吸了无踪迹。唯一的动静来自床头输送氧气的气泡,咕噜咕噜发出响声,从玻璃管里冒上来,不绝如缕,像闷热的夏季鱼儿在水底透不过气来的挣扎。这是母亲留在明亮记忆里最鲜明的画面。那一刻他手足无措,不敢去看母亲日渐变形的脸。他把注意力转向那些如同蛛网般爬遍她全身的管子,一些透明液体从一条管子进入她身体,另一些黄色液体从另一条管子从她体内流出,她整个人与管子浑然一体,看上去就像一具冰冷的器械。
他只想从她面前逃走,逃得远远的,不要让他碰上诸如此类的不幸:痛苦、悲伤、孤独、恐惧、无望……他胆战心惊地站着,小腹发胀,充满尿意。每次都这样,他以去厕所撒尿为由离开那间病房。“你应该问候你妈妈一声,可你什么都不懂。”父亲在他身后一声叹息。
然后是一个令他极端害怕的夜晚,他从睡梦中被推醒,家里一片哭声。他胡乱穿上衣服,还是一脸茫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外婆打了他一下,哭着说:“你这孩子,你妈都没了,你怎么还不哭啊?”他于是哇一声哭出来,不是因为失去母亲的悲痛,实在是被吓着了。他一哭而不可收,把这辈子的眼泪全哭光了。
那年他十岁,他成了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被寄养在外婆家,过早封闭了自己,并且真的习惯了他所害怕的那些不幸:痛苦、悲伤、孤独、恐惧、无望……父亲难得回来,发现了他的沉默。
也是一个夏天,梅雨季还没结束,天气燠热潮湿。父亲从门外进来,手里托着一顶草帽,帽兜里装满了红艳艳的杨梅。父亲把草帽放在他面前,笑吟吟地招呼他吃杨梅。他没顾得上去洗,拿起杨梅塞进嘴里。杨梅留有草帽上的汗味,那是父亲的味道,咸滋滋的。他觉得那天的杨梅好吃极了。
以后父亲来看他,经常都是这样托着草帽,草帽里面花色不断,有杏子、枇杷、李子、甜瓜、橘子,他们吃着水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回到了父子俩的日常生活。但这段日子并不太长,两年后,他有了继母。
眼下紧迫的是住院问题,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明亮使出三头六臂,托了几个关系,终于联系上中山医院的心外科,床位确实紧张,但还是排上了队,说好了在家等通知,最多三四天时间。明亮去告诉父亲这个消息,父亲刚洗完澡,换上衣服在床边坐下,心定下来,他对明亮说,既来之则安之,等几天就等几天吧。
外面天快黑了,空气有点闷热。明亮记起来,他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闷热。于是明亮上去把窗户开大一点,其实窗外也没一丝风,房间里仍然还是闷热。
父亲坐在床上没动,埋头整理他的病历。这是他乐此不疲的工作,他把他的病历当成了一本百看不厌的书,每一个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他还爱谈论医生龙飞凤舞写下的那些医学术语、化验单里一串串高低起伏的数字,他对自己的病情真是洞若观火,却又恐惧莫名。
父亲衣服的领子没拉好,皱巴巴的。明亮从身后看着父亲,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皮肤松弛,老年斑触目惊心。明亮忽然想到,也许他陪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一天少似一天。他心里一热,想伸手去拉父亲的衣领,或者摸一摸父亲的白发。
就在这时,父亲转过脸来,对他说,你事情多,快去忙吧。
明亮那只手,只在想象中伸了一下,又缩回来。
* * * * *
看着儿子走出房间,明甫诚有点失落。他这是怎么啦?为何在儿子面前总是言不由衷?他心里是希望儿子多待一会儿的,但说出的话,却恰恰相反。他倒不是有意说谎。怕儿子事情多,在他这儿耽误了,这是实情,他不是个自私的父亲,他也力图替儿子着想,可儿子真的走了,他又有点后悔,有点冷清。
儿子是个好儿子,从小懂事,听话,没让他操过什么心。这是非常难得,也让他引以为豪的。看看现在的孩子,都成什么样了?读点书都要父母求他一样,更别说别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一个个惯成了小祖宗。他儿子小时候,他连生日都没给他过过。
那时他真的忙,生活也艰苦,政治运动不断,他自己的人生跟着动荡不安。他记得有一天,他从外地出差回来,去看望儿子。儿子寄养在外婆家,他住在单位,同一个镇却相隔遥远。他已好久没见到儿子了,这次回来,他特地去理了发,换了干净的衣服,路过食品店,还买了一斤儿子喜欢吃的桃酥。当他走近外婆家时,突然看见街上贴满了打倒他的大字报。那是一派群众组织贴的,他们称他为“走资派”,要把他揪出来批斗。他当时就吓到了,不敢再往前走。群众组织搞批斗那不是闹着玩的,他亲眼看见过他们把一个大活人给当场斗死。他害怕了,抱着那包桃酥转身逃之夭夭。
他到邻县乡下的一个表亲家里躲了两个多月,等风声过了,他再回来。他的运气不错,那一派群众组织被新的运动给整垮了,成了反革命组织,而他变成了革命路线的代表,结合进单位的革委会。在乡下躲了两个月反成了英雄,这是他绝没料想到的。他喜滋滋地抱着那包一直舍不得吃的桃酥去看儿子,儿子却对他生疏了,他巴结地打开那包桃酥,递给儿子吃,愕然发现桃酥已经发霉。
儿子拿着发霉的桃酥仍然吃得津津有味,这使他生出了一种负疚感。在儿子的成长里,他这个父亲是缺失的。这不光是他个人的问题,后来他与许多同龄人谈起,大家都有同感,他们的个人生活被掩埋在时代洪流中,以至于他们只有运动和工作,而没有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这不能怪他,这是时代的错,他也在心里无数次安慰着自己。
但儿子会这样看吗?他不知道。那天看着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发霉的桃酥,他很想问问儿子,他失踪的这两个多月,儿子是怎么过的?他想念过他吗?话到嘴边,他没有直接说出来,憋了一下,再说出口,变成了对儿子学习的关心。你学习怎么样?还好吗?他这样问儿子。
儿子吃着桃酥,头也不抬回答他,嗯,还行。这好像是儿子的标准答案,他无论问什么,儿子总是这样回答,嗯,还行。他们之间的交流就这么乏味?可儿子这时候的脸明明是生动的,虽然桃酥发了霉,但儿子剥去霉斑以后,吃得双眼放光,连手指头上的粉末他也吮得一干二净。他嗓子发干,再也想不起要说什么,看着儿子把桃酥吃完。末了,才意识到,他每次见儿子,跟儿子说的也就这几句话。他心里叫声惭愧,像是为了赎罪似的站起来对儿子说,你喜欢吃桃酥,爸爸以后给你买。
过了半个月,他真的又买了桃酥,可儿子却不喜欢吃了。儿子说,你不是说吃甜的东西会蛀牙吗?再说,我又不是女孩子。在儿子眼里,原来这是女孩子的零食。他无言以对,便又问起儿子的学习,儿子也用千篇一律的回答来回答他。他感到惶惑,他与儿子的共同话题也太少了吧?有一刻他真想跟儿子谈谈他死去的母亲,虽然那是他们的伤痛,至少是共同的。但他刚起了个头,儿子的目光就暗淡了,儿子是敏感忧郁的,跟他谈他母亲,岂不是往他伤疤上撒盐?
他找了本影集,拿给儿子看。基本上是他参加工作以后拍的,他与同事朋友富有纪念意义的合影,通常写有“峥嵘岁月”“革命友谊”等字眼;他在各种活动与会议中留下的身影,到处洋溢时代气息,一会儿是“斗私批修”,一会儿是“抓革命促生产”;有好几张照片他拿着奖状戴着大红花,表明他得到的荣誉。当然,他的本意不是让儿子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他希望向儿子解释的是,他没有疏忽他,他确实很忙,也很艰难。
他特别把一张照片指给儿子看,那是他参加水库工地建设,一个报社记者拍摄的。他穿着印有“青年突击队”字样的破背心,腰间扎着稻草绳,挽着一高一低的裤管,在一面飘扬的红旗下挥汗如雨。他晒得黝黑,头发蓬乱,满脸尘土,骨瘦如柴。如果不是有“青年突击队”字样,谁都会以为他是叫花子或苦役犯。他看着儿子吃惊的样子,指点着腰间的稻草绳,告诉儿子,他的皮带在困难时期被他一截一截削下来煮着吃了,当时连树皮都吃光了,幸好他有一条皮带,才没被饿死,皮带救了他一命。但后果是,他从此只能用布带来系裤腰。在工地上没日没夜搞劳动竞赛,布带断了,来不及缝补,他就捡一根稻草绳扎在腰间。
你别觉得我在夸张,他想这样对儿子说,那时候的劳动竞赛都是拼了命的,真有队员就累死在工地上。但想想又觉得不好,他并不希望儿子也吃他这样的苦,事实上那个水库只修了一半,就被山洪冲毁了。
还有一张照片,他站在粮管所门口,背着枪,戴着红袖标,看上去威武而生硬。那是困难时期过后不久,生产开始恢复,可人们还是吃不饱,为防止有人抢粮,粮管所都需要武装看守。他当过民兵,就抽去夜里值班站岗。大冬天的,北风凛冽,天寒地冻,他穿着军大衣,背着笨重的步枪,站在粮管所门口发抖。粮管所门口是有传达室的,但领导交代说,不能躲在房间,要站在门口,主要是起震慑作用。他冻得脚都麻了,背着枪在粮管所门口徘徊,看上去像武装巡逻。这一夜的辛苦,换来五块小饼干,那是他们的值班补贴。这五块小饼干弥足珍贵,他掖在口袋里拿回家,给刚出世才五个月、奶水不足的儿子吃。一路上,他把小饼干都焐热了,塞到儿子嘴里时,儿子笑了。他就想,儿子是喜欢饼干被手指焐热后那暖暖的味道吧?为此,他主动站了大半年的夜岗,直到夏粮上市,警报解除。
他指着照片跟儿子说这些,当年手指焐着饼干的那种温热感还在,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在他脸上僵住了,儿子一脸茫然.有点尴尬地说,有这事吗?我怎么记不起来了?他当时心里一凉,觉得自己被冒犯,他所做的,儿子都不会在意,儿子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恩吗?他合上影集,半晌无语。虽然过后他发现自己根本犯不着生气,那时儿子多大?他才五个月,五个月的婴儿会记住被父亲手指焐得温热的饼干吗?他马上原谅了儿子,可奇怪的是,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拿着影集跟儿子分享他生命历程的兴趣了。
现在,他开始为自己当年的挫败感惋惜,他大可以坚持下去的,儿子不记得,或者误解了他的意思,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不是父子吗?不是世界上最亲的两个男人吗?他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
他心里懊悔,迷迷糊糊睡下,到半夜就醒了。小腹滞胀,尿意强烈,前列腺炎已折磨他好多年了。他先开了床头灯,走出房间,儿子的卧室就在斜对面,为了不打搅儿子,他没开走廊的灯,摸黑去卫生间。他没想到他是在儿子家,对环境并不熟悉,脑子里的线路图还是自己老家,一进卫生间,他就碰翻了放在门边的脸盆,他急忙弯身去扶,脑袋却撞在门上,发出砰一声巨响。一切都是连锁反应,等儿子出现在门口,拉亮灯,发现他已经滑倒在地上。这阵响动,把儿媳妇也惊醒了,过来与儿子一起将他搀扶起来。幸好摔得轻,他没事,但儿子不高兴了,说他,上卫生间怎么不开灯?摔坏了不是更麻烦吗?他真觉得给儿子和儿媳添了麻烦,很过意不去地说,我是怕把你们吵醒了,唉,人老了,做什么事都不行了!
* * * * *
明亮确实有点抱怨,父亲又不是小孩子,上卫生间不会开灯,把自己给摔了。但当他用力从地上架起父亲时,他突然有点难过,父亲的这具身体已不听他自己使唤了,所有的零件都已老化、生锈,他甚至听见了父亲关节发出的咯咯响声。父亲这一摔,也许受了惊,肚子不舒服,想要大便。他让妻子先回去睡觉,自己等在卫生间门外,他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卫生间了。时间是有点久,好不容易听见抽水马桶的冲水声,他问父亲需要帮忙吗。父亲说不用。他推门进去,看见父亲从抽水马桶上立起来,弓着腰努力去拉短裤。父亲穿的是那种宽松的沙滩裤,后面的松紧带卡在屁股下面,手要够到背后去拉,父亲比较胖,屁股肥大,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裤腰拉上来。
这个过程中,明亮不知该不该伸手帮父亲,他对触碰父亲的肉体有点不习惯。父亲看出了他的尴尬,说,你爷爷以前跟我说,人老了,拉个裤子都不容易。我不相信,现在懂了,真是这样的,到了年纪,手都变短了,力不从心啊!
明亮扶父亲回房间睡下,自己却睡不着了,妻子也没睡着,她是被外面轻微的响动搅扰,好像是漏水的声音,滴——答——滴——答,但这个晚上并没下雨。妻子终于忍不住,推推他说,你听。明亮只得又起来,寻着滴答声找过去,找到卫生间,原来是父亲洗手后水龙头没关紧,正在滴答滴答滴水呢。明亮拧紧水龙头,又在父亲门外站了会儿,父亲的呼噜均匀响亮。明亮放心了,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卧室,想跟妻子说点什么,妻子却也睡熟了。
这一夜,唯独没睡的是明亮。
第二天一早,刚迷糊了一会儿的明亮又被一阵响动惊醒,这次是从厨房传来的,也是滴水的声音,咚咚咚,比之昨晚的声音要响好多。明亮头都大了,出去一看,也是水龙头没拧紧,水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槽里已积了一小半水,所以听起来分外清脆。明亮伸手去拧水龙头,却听见父亲的声音,父亲说,你别关,是我弄的。原来父亲起来了,坐在客厅沙发看报纸。明亮说,爸,你这干吗?父亲说,节水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水一滴一滴地滴,水表是不转的。明亮很无奈,说,爸,这点水有什么意思。父亲说,积少成多嘛,你每天都滴,洗菜冲马桶的水就省下来了。明亮心里来气,说,爸,这样不好吧?也没值多少钱,犯不着偷。怎么是偷?父亲的声音高起来了,水表不动算偷吗?这是节俭,你们太浪费了,不知道从前的日子怎么过的。
好了,父亲又说从前了。明亮赶紧打住,说,行行,就按你说的,我们节俭一点。不料,父亲却叹了口气,说,算了,都什么年代了,是我落伍了。父亲主动放弃了他的生活习惯,以后再也没用这种滴水的方法替明亮节约。明亮想,父亲到底是当过干部的,思想比较开明,不像有些乡下来的老人,固执愚昧,制造许多家庭矛盾。
但明亮的暗自庆幸并没维持多久,他发现自己错了,父亲这么轻易放弃原先的生活习惯,不是因为他不想坚持,而是被别的事情吸引了,这事情就是他的身体。父亲从起床的那一刻,便围着自己的身体转起来,他会先拿出电子血压计量血压,在小本子上记下数据,然后开始简单的运动,主要是锻炼关节。早饭后他拿出各种药瓶,把每种药丸放在瓶盖里,五颜六色满满一瓶盖。他对明亮说,你看,我每天要吃十种以上的药。隔一天,他还会做血糖测试,用一个小器械在手指头上一按,一滴血出来了,试纸放进去,数值马上显示。这个数字常常对他构成打击,他后悔吃得太多了。当然,如果数值比较理想,他胃口大开,心情也开朗许多。
余下的时间,父亲把报纸上有关医疗和养生的信息剪下来,贴在专门的本子上。他的本子是医疗百科全书,这些知识给他带来希望,也让他沮丧,有时候相互矛盾的说法使他困扰,他就拿出自己的病历来研究,他自嘲说,久病成医,这话没错。他变得特别敏感,对自己身体细微的变化异常警觉,哪怕皮肤上起了斑疹,他也会想很多,查许多资料,从皮肤过敏一直追踪到骇人听闻的败血症,不一而足。父亲时不时向他诉说身体的不适,头晕、眼花、胸闷、心痛、关节酸、无力、食欲不振等等,从头到脚都是病痛。明亮这时才明白,父亲来上海前说的,他是一座医院,他要把医院搬到儿子家里是什么意思。
一具衰老多病的身体成了父亲生活的中心,或者说,疾病成了父亲的整个世界。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脸,明亮很想跟父亲谈谈,他应该从这个世界里出来。
也是一个黄昏,父亲又坐在床上翻病历,明亮进到父亲房间,告诉他医院来电话,两天后可以住院。父亲点点头,已经没了惊喜,反而对医疗方案生出忧虑。父亲说,现在的医院光知道赚钱,忽视病人的真实需求,把小病治成了大病。明亮听懂了父亲的潜台词,他心里其实是抱着侥幸,也许他的病并不算严重吧。明亮故意笑着打趣父亲,那你别住院得了,免得花冤枉钱,还吃一刀。父亲脸色立马变了,严肃地说,那怎么行,我来就是要住院动手术的,钱我有,你别担心。明亮一凛,知道父亲误会了,父亲还以为是他怕花钱。他想解释,说出来的意思却是,爸,我觉得你现在太关注自己的病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里。父亲听了,脸色更难看,沉默半晌,说,我知道,你是说我自私,我只关心我自己。
本来是要安慰的,在父亲听来却成了指责,怎么会这样?明亮一时愣在那里。他不得不反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父亲的沟通有了障碍,好像中间总隔着一座山,怎么也绕不过去。
母亲的死固然是个原因,但也不完全是。寄居在外婆家的日子,父亲用草帽托着时令水果的身影还是让他觉得温馨,他们也曾有愉快的父子关系,似乎两条直线渐行渐近,快临近一个交叉点,忽然又分开了,渐行渐远,如同宿命一般。明亮把这个分叉看成是父亲的再婚,继母进入他们的生活。这场婚姻从明亮的角度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继母待他也过得去,公平说,他和父亲之间关系的变化,跟继母并没什么直接的关联。是父亲心里面的因素吗?明亮不得而知。
反正,父亲在他面前变得谨慎了,甚至有点拘束,好像对不起他,欠了他什么。起初明亮还没意识到,他看到父亲来看他时,带给他的礼物增多了,时令水果不再托在草帽里,而是用篮子装。杨梅的包装更考究,是竹编的盒子,像是送给尊贵的客人。他欢天喜地,抓过来就想吃,父亲阻止了他,亲手去洗了杨梅,放在他面前,父亲自己不吃,看着他吃。也就在这时,明亮忽然觉得杨梅的味道变了,远没有以前沾着草帽上汗味的好吃。父亲还在巴结地看着他,说,你再吃一点,把它吃完。那一天,明亮真的把一盒子的杨梅全吃完了,但他吃得好不自在,像在别人家做客。他吃出了与父亲之间的隔阂。
从那以后,明亮记得父亲再没骂过他,更没打过他。父亲跟别人说起他,也都骄傲地表示,他这个儿子听话懂事,完全不用他操心。而明亮小心翼翼地保持住这种听话懂事,内心却生出奇怪的念头,最好他把什么事情办砸了,比如考试一塌糊涂,让父亲大发其火,痛骂他一顿,甚至像别的粗暴的父亲,狠狠揍他,揍得他鼻青脸肿。
父亲和继母有了新家,安置在县城,也请他去过,因为房间太小,还有继母的两个孩子,他不能与他们同住,所以,说是回家,其实跟做客差不多。父亲怕他拘束,一个劲跟他说随便点,反而弄得他紧张。他和父亲坐在客厅里,想说什么又都无话可说,变得特别无趣。父亲只好重复给他倒水,巴结的神情,好像是在弥补以前对他的亏欠。几乎是商量好一样,继母待他更客气了,客气到时时使他想到自己是客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彼此之间都堆着笑,吃饭互相谦让,继母还给他夹菜,一定要让他多吃一点。他不便拒绝,怕引起误解,以至于把肚子吃撑了,难受了好几天。
这是明亮人生中异常艰难的几年,父亲再度缺失,或者说,作为现实中的父亲仍然存在,仍然常跟他在一块儿,心灵里的父亲却退场了。后来他上大学,开始练习写诗,他写下的第一句便是:我们是失去父亲的一代。这首诗的题目叫《父亲》,缺失了父亲的《父亲》,仿佛他已经酝酿了十几年。
父亲慢慢知道他写诗,并且有作品发表。他不懂文学,却喜爱搜集各种报章杂志,把明亮发表的作品收集起来。他会拿着这些作品去跟朋友们说,这是他儿子的作品。有一次他和一个老朋友发生争论,那个他一向敬重的老朋友说,诗人都是没出息的东西,只会无病呻吟。父亲红了脸,当场跟他争论。那老朋友翻开明亮的诗,指着那首《父亲》说,你看你看,你儿子说,我们是失去父亲的一代。他连你这个老子都不认了,他有出息吗?
明亮记得,父亲是气呼呼回来的,脸色铁青,在他面前迭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明亮问他出了什么事,父亲却又不说了,末了,他闷闷地留给自己和明亮一句话,他们不懂,他们不懂艺术是虚构的!
明亮是在几天后得知真相,他当时心里一痛,很想跟父亲解释点什么。但这以后,只要他提到诗歌,父亲都绕开了,好像绕开暗礁一般。转瞬之间,父亲从一个热烈的诗歌爱好者变成了诗盲,仿佛他从来就没接触过明亮的那些作品,更没必要谈起它们。
……
——摘自短篇小说《我们都有好多话》,作者王彪,原刊《人民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2期,2017年2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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