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正当新冠疫情在全世界尤其是欧洲和北美肆意泛滥之际,英国BBC电视台第四频道却在4月6日这天推出了一部60分钟时长的电视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D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此片由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Michael Wood)主持,在他的带领下,影片回溯了杜甫从巩义、西安到成都、长沙,从他出生到入仕,从开元盛世到战乱流离的跌宕一生,同时,英国老牌演员伊恩·麦克莱恩(Ian McKellen)也在片中倾情出镜,以他最地道的莎翁腔英语朗诵了杜甫的15首诗歌,此外,编导团队还邀请了多位汉学家和文化学者,让他们多重视角地解读杜甫和杜甫的诗。影片一开始,曾先后到访中国12次的迈克尔·伍德就对中国三千多年的诗歌传统不吝称赞,他不仅高度评价中国的诗歌历史“比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更加古老”,而且还开宗明义地宣称“诗歌是最能抒发中国人情感的文体,这其中,最伟大的诗人就是杜甫”。接下来,迈克尔·伍德便犹如一个准备充分、学识渊博的导游一样,引领着观众在历史与现实的缝隙间体悟杜甫的人生诗情。
迈克尔·伍德先是来到河南巩义,因为杜甫故里正在此地,这里的一方水土不但造就了杜甫高洁坚韧的性情,而且还为他日后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巨大的灵感来源,如他五十多岁所写的《壮游》就有对自己儿时经历的生动回忆:杜甫少年时期家庭环境优渥,因此他有机会受到各种文化艺术的熏陶,这对他日后的诗歌创作也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如他那首著名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就是对自己在五六岁时于河南郾城看公孙大娘舞剑的深切描绘:“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在拜访完杜甫故里之后,迈克尔·伍德又循着杜甫的脚步来到大同、曲阜等地,感受他年轻时周游四方的独特经历。这段时期,杜甫裘马轻狂,快意生活,他沉醉于大好河山所塑造的自然风景,也愈加信奉儒家文化仁义礼智信的道德价值观,而最重要的是,他在漫游时还遇到了另一位同他一样伟大的诗人李白。
大概在杜甫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在洛阳与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相遇,两人相约同游梁、宋之地。他们不仅在一起饮酒赋诗,交流创作心得,而且还结伴寻仙问药,遍访隐士。比杜甫年长11岁的李白为他带来了无穷的灵感启发。对于这段与李白的因缘际会,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中曾写道: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甚至于当他日后得知李白流放夜郎后,他还悲愤交加地为李白写下组诗《梦李白二首》,以抒写对昔日老友悲惨遭遇的同情: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当然,杜甫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发生在今天的西安,也就是唐王朝时的都城长安,在那里,杜甫曾度过一段求取功名的岁月。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不仅参加过应试科考,而且还辗转于权贵之门,希望谋得一份官职。但客居长安十年,杜甫虽奔走献赋,可他始终郁郁不得志,学者们对此的解释是:“杜甫写诗的才能和他参加科考的才能不相匹配”。不过,杜甫之所以被尊称为“诗圣”,其诗风亦被誉为“史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由于他历经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三朝,他所处的时代是唐王朝从兴盛走向衰落的阶段。在其中晚年之后,他一度目睹了社会的动荡不安,国力局势的衰弱,百姓的流离失所,而他在“安史之乱”时颠沛潦倒的几段遭遇也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正如迈克尔·伍德在片中所说:“这场变乱是杜甫的人生转折点,也是他诗歌的最大分水岭”。在杜甫四十多岁时,当他听说唐肃宗已然即位,便从陕西鄜州只身奔向宁夏灵武,不料途中被安史叛军所俘,押回长安。被俘为囚,与家人分离,杜甫只能通过诗句遥寄自己的思念,而《月夜》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写出的: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在之后的几年中,尽管杜甫有过短期任职,但他很快便因为政治风波遭遇贬谪,当他在流放途中亲眼目睹战乱给百姓带来的无穷灾难和萧条零落的社会景象时,他也不禁感慨万千,遂奋笔疾书写下了不朽名作《春望》以及“三吏”、“三别”等诗: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晚年的杜甫辗转于巴蜀之地,这时的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选择远离政治,逐渐转变为一位农民诗人,他后期的许多诗歌描写的便是有关于普通人的生活乐趣以及人与自然、山水田园的哲学关系。例如他寓居夔州时所写的《阁夜》便反映这类旨趣:在迈克尔·伍德看来,此时的杜甫面对着自然和时间的广阔,和人力的极限达成了妥协,但他在这一阶段的创作却对之后的中国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于还波及到了西方的艺术世界,乃至于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也评价此时的杜甫是“中国中古时代思想和诗歌精神的集大成者”。
影片结尾,迈克尔·伍德带着观众回归现实,他在杜甫生前居住过的一些地方采访后人,以展示当今的中国人对杜甫的看法。有人说,是杜甫对祖国的热爱之情使得现代中国人与其产生了共鸣,也有人说杜甫为普通人尤其是穷人写过大量诗作所以他才显得弥足珍贵,更有人提到是互联网的兴起使得人们唤起了对杜甫的重新关注。当然,迈克尔·伍德本人对杜甫也有着自己的评价,他认为杜甫的诗歌“在构建这个国家的价值观方面比任何一个皇帝都要做得更多”。这部纪录片甫一播出,便在海内外吸引到大量观众关注,并在中英文互联网引发持续讨论。很多外国观众都惊讶于中国古代居然有能够与莎士比亚或但丁相比肩的文化巨擘,而他身处及活跃的时代甚至要远远早于欧洲人最引以为豪的文艺复兴时期。然而,国内也有一些观众对这部片子抱有一定微词,因为他们认为影片刻意简化了杜甫的生平经历和坎坷遭遇,某些段落甚至还有史实性错误,且翻译后的杜甫诗歌并没有体现出汉语的本来魅力,作为影片的传主,杜甫的形象没有被完全立起来,这很容易造成对他的曲解和误读。实际上,杜甫在英语世界的文学地位不断清晰、加强、巩固乃至于身份确立,其过程起码经历了200多年的历史,同时这也是由各种译者(外交使官、诗人、学者、汉学家)共同推介的结果。此片似乎在内容上忽视了向观众解释为什么杜甫才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如此一来,它在跨文化语境下被误读也就在所难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确实也无法苛责一家国外媒体能够像中国人一样长篇累牍地去调查、报道一个古代诗人的方方面面,尽管BBC的这部片子在质量上稍有瑕疵,对杜甫诗歌的呈现也不尽立体,但在这个特殊时期,他们能以朴素客观的角度去观察中国文化中少有的“悲悯情怀”以及“普世价值”,这就已经显得不落俗套了。而且西方媒体对待中国题材时所持有的天然的政治立场,所以在此前的很多纪录片中,他们要么就是善于剪切一些较有争议性的事件型影片,要么就只是从中国文化中捕捉几个代表性的符号加以雕琢,从而形成对中国社会的他者镜像观看。有国内学者就曾对BBC拍摄中国的纪录片做过一项调查,调查显示,过去的十年时间,BBC共产出超过30部有关中国题材的纪录片,其中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四个层面的展示最为集中,这些元素也成为BBC塑造中国形象的主要着力点。但即便近十年BBC对中国形象的塑造已经偏向于温和、客观,可这些影片的议题设置依然较为宏大且符号化,例如《中国新年:全球最大的庆典》、《发现中国:美食之旅》、《中国制造》、《中国式教育》便是如此。所以,相比于这些纪录片的叙事策略,我们就可以发现,类似于《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这样的纪录片才属于真正跳脱于宏大叙事以外的中国形象建构。它关注的不再是当代中国某个大的横切面,转而展现的却是一位中古时期伟大诗人的所思所想,即便BBC对这位诗人的刻画还不够全面,但一些具体且朴素的笔调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且这种进步还给受众留存了其他的理解空间。正如18世纪时法国启蒙思想家们对中国文化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认同感一样,或许在今时今日的当下,在这样一个全球共度危机的时期,类似于杜甫坚忍不拔的中国文化形象更符合西方现代想象下的“他者”,他们急需要利用这种东方文明去批判混乱的西方社会,进而体现出一种反思精神,以及对和谐大同的向往之心。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纪录片或许正是中国文化认同开始走向具象化的一个鲜明标志。杜甫,以及杜甫所代表的诗歌精神既反映了中国人千年以来的乐天属性,而且还能为深陷现实泥淖中的其他群体提供某种价值支点,正如杜甫在《偶题》一诗中所写:“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毫无疑问,杜甫的诗歌中流传着独属于中国人的文化密码,它的渊源流传将是对华夏文明的又一次具象化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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