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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的课 ——《我的大学系列》之八

苏丹 四面空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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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学本事》,设计:岳祥



1975年上映的电影《决裂》中有一对父子的对话,富农父亲对即将步入农校的儿子说:“要学到本事!”。在传统观念之中上大学就是为了学本事,本事是安家立命的能力,它由一系列的知识和方法构成。本事在大学里主要是通过专业课来培养的,专业教育的目标是掌握知识和技能,构成专业教育核心的就是所谓的专业课。每个人在报考大学的时候,或多或少对自己未来的打算和自身的判断有过一番盘算。主要评价自己是否适合这个专业的性质,同时还要考虑这个专业在未来的前景。

蒋培铭同学报考哈建工建筑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和高考准考证▲

我当时之所以选择建筑学,全在父母的蛊惑和布局。就我本人的初衷而言,我首先想学地质,其次是生物。理想和结果相去甚远、风马牛不相及,因为天性好动,从小就有走遍祖国山河大川的理想。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想徒步走出山重水复的山西,因此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一直想填写的是整天不着家东跑西颠的,夜不归宿、风餐露宿的地质专业。但传统中国式的家庭在孩子选择未来这件事情上一向都是家长制的,因此他们坚决反对我选择这种居无定所的职业。一直在规劝我去学一门比较优雅的专业,以此改变我不够体面的早期人生。

最终选择建筑学专业,其实也是在某种误导之下进行的。父母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专业的艰苦和终生的劳碌,只看到了一个专业的历史机遇和虚假的表象。在他们看来这是一门文理皆修的专业,比较符合我粗放的且有点复合的性格。当时父亲有一个叫王志明的同事,这个王叔叔虽然学的是机械设计这样古板的专业,但却喜欢画点国画,是一个有几分艺术爱好的工科男。他也一直鼓励我去学习建筑设计这个半工半文的专业,同时非常夸张地给我描述这个专业未来浪漫得不靠谱的工作和生活景象。他认为,建筑设计专业就是介乎于工程师和艺术家之间的一种专业,这一点说的倒是没错,但是他对专业学习的难度和未来从业状态的估计偏差太大。带着这种预期进入大学学习后,很快就遭遇到了毫无防备的无聊和乏味。

苏丹,在哈建工操场上


1. 建筑设计基础

没记错的话当时建筑系有七个教研室,分别是民用一、二教研室、工业建筑教研室、建筑初步教研室、建筑历史教研室、美术教研室和建筑技术教研室。每个教研室承担着不同的知识传授和能力培养的职能。专业学习的开始是建筑初步设计课程,重在掌握专业设计的基本语言和开启建筑美学的认知方向。

建筑设计基础这门课的第一阶段,竟然是要求我们写工程字。由于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学习的习惯非常不好,包括写字这个最基本的能力培养。为此,在小学的时候没少因为书写质量的糟糕而被父亲暴揍。小学的书法课曾被我搞成了人体素绘的闹剧,惊动了全年级,直到高中阶段我的笔迹看起来还是一堆被拍死的苍蝇。因此对我来讲书写那种规范的、工整的、秀丽的工程字,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首先是怕大家看到我写的字如此的难看,此时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件非常丢面子的事情;其二写工程字有许多基本的原则,比如字体结构、笔划的笔法规定等,整体书写要求恪守隐形的字格等,而我没有这方面的耐心。因此当老师把范例挂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绝望。那个范例是由我们的辅导助教完成的,用的是仿宋体的工程字,非常的工整秀气。更尴尬的是我周围的同学字写得都非常好,这让我感到深深的孤独和绝望。最终,战战兢兢地苦练了一个月,硬着头皮完成的那张磨磨叽叽、局促不安的作业。这个作业是专业学习一个黑色的开始,得分是3+,为专业设计四年以来的最低。

专业学习噩梦一般的开局也使得我对工程字产生了一种厌恶,从此它成了我在从事建筑设计那若干年里边的进行课程设计和社会实践时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大二的时候我有一个作业被收录为全国建筑专业优秀学生设计,因为出版的需要,组委会要求我把当时画在的水彩纸上的作业变成在硫酸纸上上的黑白线描图。一切具备之后就差文字标注了,为了不给学院丢脸,我请我同班的同学李红健帮我写那几个字,结果被婉拒,最后是另一位同乡出手相援才化解了危机。


2. 美 术 课 

美术课是我比较喜欢的,因为自己从小爱画画。虽然没有经历规范的训练,但是我在同龄的孩子之中一直属于画得好的。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我的父母一度想把我送到少年宫去学习绘画,只是由于路途太远最后放弃了。在高中的三年里有两年我是在学校美术组里厮混的,还担任过组长。在加试美术的时候,我在考场环视四周就感觉自己比大多数报考建筑学的学生画得稍好一些。进入建筑学专业学习之后,我们的训练相对来讲还是比较规范的,按部就班地分素描、水彩、水粉的三个阶段进行训练。我记得美术的第一次课中,身着蓝色干部服的黄佳老师忧心忡忡地满教室转悠。当他走到我身边看我画了的几笔之后,两眼炯炯有神盯着我说:“你画过画!”。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因为当时建筑学专业里面没有碰过画笔的同学还是占有比较大的比例的。有几位同学就是因为绘画零基础被建议转到其他专业了,我们宿舍就有两位室友转到了暖通专业。现在感觉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人千万别从事自己不喜欢或不擅长的专业,否则终身别扭。

黄佳老师(照片提供:黄幼洋)

哈建工教学楼走廊里,黄佳老师的两个女儿与父亲雕像的合影▲

黄佳老师是中央美术学院50年代初期的毕业生,和钱绍武先生是一届的同学。他是一位优秀的美育工作者,他很少直接给我们做示范,而是苦口婆心地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讲一些平易近人的故事启发学生。黄老师经常把话题扯得很远很远,说话时眼睛总是闪闪发光地盯着学生,还会通过各种比喻来讲解形式美内在的规律。他和学生谈音乐,当发现同学们音乐知识更匮乏的时候,会马上把话题转到电影中的镜头处理、时尚中的穿着打扮等话题上来。对于部分同学来说,他们急切地希望提高自己的技法,黄老师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话题让他们感到些许焦虑。但他的耐心和从容会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学生们的情绪,黄老师是一位非常有爱心的老师,我从未看到他在课堂上指责任何一位学生。美术教室和美术教研室位于主楼东南翼三层的末端,他像这里的一位“仁慈的国王”,精心打理着自己的领地,通过言行举止爱护着自己的“子民”。

建筑84(2)班的学生在绘画室上美术课,来自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院报▲

美术课堂总是非常的安静和非常的严谨,在很多细节上黄佳老师都做了周全的计划,比如外出写生的地点选择、景物摆放、甚至于画夹和马扎的编号。除此之外每一个课程作业,黄老师都会准备范画,而且从来不用以往的学生作品,都由他自己亲自来画,他知道建筑学专业的美育的关键所在。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是他让助教王广义给我们做了一张静物素描的范画,王广义老师很快就潇洒地画出来了,王老师奔放的画法很有魅力,但是黄佳老师最终没有把它挂在教室里。在黄老师的观念里边,他虽然不反对王广义先生正在进行的现代艺术的创作和思考,但是他认为建筑学的造型训练还是要从古典绘画基础开始。另一方面他的美育也是全面的和系统的,从构图开始到对光线的认识再到对色彩的人认识,全面地给学生诠释造型是什么。

户外写生的时候,黄老师总是辅导学生从如何起小稿开始,巴掌大的小稿如同我们写生作业的文本。他要求每个学生在写生的时候,都要先做一个小稿,经过和他的协商之后再去深入地画。我想这种古板的训练,对于建筑学专业的学生建立空间造型的意识是非常重要的。

1985年夏天的美术写生(照片提供:姚庆武)

87级户外写生(照片提供:王红)▲

当时,建筑系的美术教研室力量非常强大,执教的教师均来自名校,包括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鲁迅美院、浙江美院等著名的国立美术学院。这些美术老师除了教学以外,也有自己的创作领域,比如周洪才老师习作的数量就特别大,他擅长水彩画和水粉画。周老师隔一段外出写生一次,回来以后就会给我们展示他丰硕的习作成果。建筑系的走廊展览橱窗里的那些作品让我们看得既羡慕又绝望,我想我们一辈子也永远不可能把水彩画得那样的生动,那样的鲜活。

王广义老师是1981年才分配到建筑系做助教的,但是他当时的注意力是现当代艺术。1984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学术群体——北方艺术群体,经常和任戬、舒群等志同道合的实验艺术家一起在建筑系的办公室里边开会,讨论有关北方艺术群体的艺术理念以及主张等问题。王广义老师经常在美术教研室里关着门创作,好奇的同学有时会进去和他聊天,看他的北方极地系列油画。尽管这些作品把同学们看得一头雾水,但我们感觉到这个相貌非凡的老师一定在酝酿着什么伟大的计划。黄佳老师当时评论王广义老师作品的语气和态度也有几分含混和暧昧,他说他画的那些人就是王广义老师自己。那些油画中的人物形态都是北方的那种厚重、笨拙、冷漠的人体,还有空旷的冰天雪地环境,以及体量巨大的工业设施。

每当其他老师在教学楼走廊展示他们的作品的时候,学生之间便会有一些“黄佳老师为什么不自己做一个展览的?”的议论。我一直认为黄老师是把他的所有的爱和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教学的一个人,就像足球队里的体能师一样,他放弃了在绘画的专业领域,而把他的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了教学和美育这个神圣的事业中去了。

90年代初,美术教研室的年轻教师(照片提供:乐大雨)▲

画册上的王广义

苏丹与王广义作品▲

水彩实习是自己非常美好的一段记忆,尽管我们那个暑假被严重缩水。大家早早地回到了学校,然后每天跟随黄佳老师在哈尔滨市内和郊区进行写生。黑龙江的土地和植物的颜色和我故乡的完全不一样,土是肥得流油的黑土,树干和树叶颜色看上去也非常深,再加上欧式建筑那些鲜红的屋顶和粉黄色的墙身,以及附着在建筑立面之上的那些生动的细节,用水彩画起来很有表现力。那一段时间黄老师非常辛苦,对每一次我们即将奔赴的景点和写生的对象都经过认真的考察。在现场他会协助每一个学生去选择写生的视点,并交流构图的处理方式,讨论画面的取舍。

1985年,黄佳老师带我们水彩实习,玉泉 ▲

1985年,黄佳老师带我们水彩实习,文庙 ▲

那一段时间每天早出晚归,书包里背着两块面包一壶水再加一只咸鸭蛋,收获颇丰。这次水彩实习过程中我们把哈尔滨市重要的风景几乎都画遍了,同时还坐绿皮火车到了郊区的一些地方,比如玉泉等。松花江边、太阳岛上更是反反复复,在那里画江景、画渡轮、画木质的俄罗斯小屋……。有一次还恰逢1985年松花江特大翻船事故,当天下午阴错阳差避过了那个危险的时段。第二天一大早赶到斯大林公园继续写生时,发现江边已经戒严了,我们只是看到了几个大吊车的铁臂在吊拉沉没的船体。在那一次插肩而过的沉船惨案中,共落水238人,死亡171人。

8·18松花江沉船事故(图片来自网络)▲


3.  水墨渲染与形式构图

建筑设计初步课程里边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水墨渲染,中国水墨画系统中常说墨分五色。但在水墨渲染的课程训练里,墨色远远不止五色,退晕的训练就是要把从浓到淡,从深到浅的渐变处理得极其微妙。当时教我们此门课程的是李婉贞老师,她是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染织系调任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的。在教授水墨渲染的时候。她会亲自做示范告诉我们从如何裱纸、怎样调墨、渲染的程序和要领,其中最关键的要领是要有足够的水,用毛笔的笔尖带动水均匀地由上而下(笔尖不能划着纸面)。李老师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让我们很快就掌握了水墨渲染的方法。在作业开始前,老师会把往届优秀的学生作业拿出来给我们做范图,当时看完了以后大家都很吃惊,觉得这么细腻的渲染图,我们能画出来吗?后来逐渐意识到渲染是一种按部就班的工作方式,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细致都能做好。而细致这一点恰恰是我的短板,因此自令我烦恼的工程字训练作业之后,水墨渲染作业我也吃了不少苦头。

李婉贞老师与侯幼彬老师(照片提供:王莉慧)▲



李婉贞老师的作品(照片提供:张路峰)

其中,水墨渲染除了追求晕染均匀之外,还讲求严格“守线”。“守线”的意思就是渲染的时候,掺水的墨迹一定要恪守铅笔稿的轮廓线。这方面我的同桌吴琛同学就做得非常好,因此他的水墨渲染轻而易举就能得到5分,而这一点让我性格的缺陷原形毕露。我一直向往自由散漫的性格让自己无法做到这样,因此在课程练习的时候我渲染的海岸线一般毛毛糙糙的图形边际,就经常招到了同学们和老师的嘲笑。看着我苦恼的状况,张伶伶老师建议我去学学纳鞋底儿,他说这也许是一种对我来说行之有效的训练。但是同时他也预测说有可能到了水彩阶段,我的这种性格就会展现出来应有的光彩。而这一点果然被他言中了,到美术课水彩画训练开始之后,我在年级中就脱颖而出了。

1980年之后建筑初步渲染作业(照片提供:侯其明)

1981年,侯其明本人的渲染作业(5分)▲

高雪松同学的作品《后窗》(照片提供:黄勇)

水墨渲染的基本方式训练完毕后,就开始进行水墨渲染结合抽象构图的训练。这个课程应该是建筑初步教研室主任李行老师的自创,非常适合建筑系学生对形式美法则的认知和创造能力的基础训练。我们的课程题目就是用大小不等的矩形来组成一个生动的画面,再结合水墨渲染的深浅渐变,最终体现韵律、节奏、主从、均衡等一系列的现代美学法则。这个课程训练为我们奠定了建筑审美的重要的基础,开启了我们对抽象美学规律的一个基本认知方式。现在回想起来这门课是非常重要的,还是结合实际的,很有见地,为我们日后的工作和继续的学习开启了一个新的视野。然而这种方式对于从小缺少美育的中国学生来讲,启蒙阶段比登天还难。因为同学中,即使有一点美术基础的人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抽象艺术,经验和情感记忆的空白导致我们无法判断更难以下手。在这个艰涩的过程中老师们极富耐心地等待,循循善诱地指导。

李行老师(照片提供:曹洪舟)▲

李行老师作品(照片提供:徐苏宁)

在那个时期老师似乎也很难讲出抽象形式构图的内在规律,而且几乎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于是“批评”和“肯定”就变成了一种基本的教学方法,由此来策动学生们觉悟的开启。习惯于叙事表达的我们入手抽象的方式,大多是从形象思维入手的,这是一种非常拧巴但又非得依靠的方法。具体而言就是先想象一个生动的场景,然后再把那些具象形体复杂的形式进行简化。最终让它变得似是而非,介乎于具象和抽象之间。至少我个人就是用这种方法起步的,这令当时辅导的老师们、尤其年轻教师哭笑不得,但他们又拿不出不可以这样的理由。于是就听之任之,让我们在和具象肉搏的过程中杀出一条血路。这是启蒙阶段最尴尬的阶段,一路泥泞、连滚带爬走出了沼泽。


4.  建筑历史

建筑历史对于建筑学而言是经验和教训的回顾,利用时间折叠来比对思想和事实。建筑史的学习非常重要,以至于欧美大多优质的建筑教育中,建筑历史方面的课时占有非常大的比例。而且都是大牌教授来教授,因为阅读和阅历的厚度是拆解历史的基础,读书不够在讲台上就张不开口。此外、对于历史的学习是构建一个个体方法论和价值观非常重要的途径,建筑的历史既是宏观决定的又是个人决定的,它也是一个纠缠的过程,把这种复杂性讲清楚很难。优秀的学者不总是在讲台上灌输知识,而是通过富有层次的分析试图帮助一个个个体,对建造这一个复杂的事物有一个更加客观的看法。


中国建筑史(图片提供:郭曦)▲

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建筑历史的课程就进入了我们的学习过程,当时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的建筑历史,有两位教师来教授。一位是著名的建筑教育家侯幼彬先生,另一位是陶友松先生。侯先生教授中国建筑史,陶老师教授西方建筑史。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开始学建筑历史的时候,陶友松先生刚刚调任武汉华中工学院,因此西方建筑史的课程就由同济大学的蔡婉瑛老师来兼任。中国传统建筑史这门课程是由侯幼彬先生来给我们讲授,他的博学和思辨让我们受益匪浅。侯幼彬先生是中国建筑历史研究方面国内知名的学者,他的讲课深入浅出,既有宏大的历史背景叙述,又有非常详细的对建筑历史案例在技术层面的剖析。据说侯先生的视力不是很好,为了避免碰到熟人看不见造成的尴尬,他的脸上总是保持着一种微笑。单纯的生活和专注的思想使侯先生保持了一种幸福的状态,他鹤发童颜、两撮浓密的眉毛则又黑又长,典型的长寿面相。如今他定居在北京,听说仍然在继续著书立说,这种生命状态是令人羡慕的。

侯幼彬老师(照片提供:王莉慧)▲

侯幼彬老师的著书(照片提供:王莉慧)▲

大学里知名的教授几乎都不使用通用的教材,侯先生也是这样。尽管当时有一本中国古代建筑历史这样一本全国通用的教材,并且侯先生也参与了编写,但是那本书只是一个参考书。侯先生给我们讲述的时候,一直使用自己的讲义,看得出那个讲义倾注了他一辈子的心血。除了讲授以外,板书和幻灯片是两种重要的辅助手段。幻灯片都是侯先生亲自去现场拍摄的照片,板书则是和语言互文性的一种教学手段。建筑史的教学很大程度上仰赖于图像的展示,因为单纯的名词概念会把人导入迷途。图像的辅助就让我们的认知变得更加直接,因为图像会提供很多理性的依据。图像里边除了有装饰、形态、构造、材料以外,还有环境、材料力学这些隐性的因素,综合起来才构成了这些伟大的建筑。中国的古建筑更是如此,从它的构架形式到装饰一脉相成,理性和浪漫交织在其中忽明忽暗。理念决定着形式,本体和环境相得益彰。这种独特的建筑形态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独有的,它既是地理的产物,也是思维方式的输出形式。

侯先生的板书图文并茂,图形一般是上课前画好的,所以他一般会提前来到教室里在黑板上画图。还有就是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出去放风侯先生则继续更换板书……。中国木构建筑的形象是比较繁琐的,它的构造方式和装饰纹样都非常复杂。但侯先生就是这样一丝不苟地在黑板上画,一板一眼地在讲台上讲。他严谨的教学态度给我们做出了优秀示范,让我们受益终身。

李婉贞老师与侯幼彬老师(照片提供:王莉慧)▲

2010.4.23世界图书日,“第三届中国建筑图书奖”颁奖后,侯幼彬老师与另外两位获奖者邹德侬、王贵祥及杨永生合影。(照片提供:王莉慧)▲

我个人从小没有建立良好的学习习惯,再加上过分仰仗的自己的记忆力,因此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我一直没有记课堂笔记的习惯。但神奇的是,在侯老师的课上我居然开始记笔记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甚至说迄今为止最完整的一次课程笔记,那些字迹尽管潦草,但是完整详细地记录了课堂的内容。这说明侯先生不仅是态度上感染了我,更是他的分析方法和独到见解深深吸引了我。最终我在期末中国古代建筑历史的考试中,获得了比较好的成绩。侯老师的建筑历史考试采取闭卷形式,内容多是一些中国古代建筑史常识和图例。但是最后一道题“关于颐和园”(我印象是第六道大题)里面留出了一些充分发挥的空间,这道题除了要求对历史的背景和建筑布局、样式的详细描述之外,还要求我们对颐和园布局中体现的思维模式所具有的当代意义进行论述。而我最喜欢这种有发挥空间的题目,因此、那一次考试在众多学霸形成的压力态势之下,自己依然获得了较为优秀的成绩。

《民用建筑设计原理》复习考题和外建史测试题(照片提供:刘大平)▲

郭曦同学的建筑笔记


5.  结构选型

众所周知,过去的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是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土木工程学科的基础之上发展而来的。建筑学学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建校之初,也就是1920年。因为那个时期已经开始培养建筑设计专业的学生,现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博物馆中依然保留了当时建筑设计专业的学生作业。这个问题在中国的建筑设计学科高等教育历史上虽然有一定的争议,但的确是一个事实。其实,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建筑教育的训练系统,即把建筑设计和结构设计的培养混杂在一起,把建造作为一个终极目标来构筑这么一种知识体系,由此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完整的学科。这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建筑学的教育有很大的差异,但这种体系未必是一种落后的教育模式,也许它更加强悍,因为它的根本直接指向了建筑学的原点。

因此,在建国以后所建立的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的教学大纲里面,依然保留了大量的工程教育内容。这一点,在中国的老八校的建筑学科的教育系统体系里面不仅是非常独特的,也是非常强大的。如果对近四十年以来的校友们在各大设计机构里的表现进行一个调研的话,绝对可以找到大量可以证明这种教育方式产生效用的证据。因为本科教育的内容就像孩子一睁眼看到的母亲表情一样,有情感记忆的成分。我当时在建筑系所学的科目中,就有很多和建造本身相关的,比如说建筑施工、建筑材料、还有就是结构选型这样的课程。

现在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博物馆(照片提供:苗业)▲

1987年,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院报上的招生专业介绍 ▲

当时,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的建筑系在科研方面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大跨建筑设计,主要包括体育场、体育馆、训练馆和综合性的体育馆。体育建筑这样的类型,结构形式的选择对最终建筑形态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它是真正的结构、功能、形式三位一体的经典类型。因此在这种设计里边结构的视野和结构的知识,是无法回避的。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建筑空间形态受制于结构的设计,认识不同结构的力学特征和材料属性是极为必要的,它有利于对结构的选择。因此结构选型这门课程是建筑系非常重要的一门特色课,关乎专业教育的血统,而且任课的教师就是当时的建筑系系主任梅季魁教授。梅先生在治学方面以严格苛刻著称,这一点在我们和助教们以及学长们的交流中都有所耳闻。梅先生所上的“结构选型”课程内容,主要给我们讲授人类的建造历史上从古到今的各种各样的结构形式,以及结构形式本身的受力特点和结构的能效。这门课程其实并不枯燥,因为它涉及人类建造的历史,体现着人类的创造力。两千多年前的希腊人、罗马人,三千年以前埃及人创造的那些结构形式,对抗了时间、支撑了文明的印记。结构的创造还反映了人类对力学和材料的认知,也证明了人们对美学极为顽固的要求。

体育馆设计作业 (图片提供:徐苏宁)▲

大跨建筑设计:耶鲁大学冰球馆(D. S. Ingalls Hockey Rink, yale university,1958),设计师: 埃罗·沙里宁(Eero Saarinen) /图片来自网络▲


大跨建筑设计:小罗马体育宫 Little Sports Palace (Rome, 1957),设计师:维泰洛齐(Annibale Vitellozzi奈尔维(Pier Luigi Nervi)/ 图片来自网络

梅先生当年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正在主持1990年亚运会的几个场馆的设计。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的老师们在这次重大的活动中可谓出尽了风头,他们赢得了两个场馆的设计任务。当时北京亚运会所建设的八个场馆中有两个是由高校设计完成的,即朝阳体育馆和石景山体育馆。这两个中小型体育馆的突破都源于它在结构上的创造性,由此带来了形态上的生动性,引起了国内国外广泛的关注。此时春风得意的梅先生也处在他权力如日中天的时候,在建筑系一言九鼎。我在猜想也可能是项目深化设计正处于焦头烂额的时候,因此他对学生的要求一方面严格,另一方面也表现得没有太多的耐心,上课时不听话的,一律“格杀勿论”。

朝阳体育馆 & 1990年国库券上的朝阳体育馆 (图片来自网络)▲

石景山体育馆(图片来自网络)▲


梅先生上课最大的缺点就是讲述不够生动,这一点和他的着装风格和发型很一致(梅先生一直穿着四个兜儿的中山装,而且一年四季系着风纪扣)。但是这一门课程内容又很多,在课上他要求我们记笔记,并告知不记笔记的严重后果。大多数同学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但是个别的男生抱有侥幸心理就没有这样去做,其中也包括我们这些“逆子”。我们实在不愿意接受这样或者那样的规范,认为这种非主流的课听一听也就罢了,但若让我们完全按照梅先生的板书和他提供的资料去记录那些体育馆的结构,并去分析那些结构的力学特点和弯矩的变化,实在勉为其难。

我们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课和记笔记,把考试复习的希望寄托于那些听话的女生。梅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就经常采取突然袭击,在课程阶段性结束的时候,突然提出来要收同学的笔记,更可怕的是还检查笔迹。不交笔记的最终会在期末的考试中,作为一个不良的参数进行考量。梅先生在这一点上是说到做到毫不含糊的,且打击力度之大、范围之广泛超出我们的想象。因此没交笔记的同学在考试临近那段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知道大难将至,于是一些人在最后的阶段拼命的表现,主动擦黑板、倒水,大献殷勤。另有几位主动登门拜访,承认错误表示要痛改前非。但这些亡羊补牢之举大都无济于事,最终我的结构选型考试是勉强及格。后来据我推测是他本来想对我进行毁灭性的打击,但后来考虑到我是班长的缘故(且还有一点其他的因素)刀下留人了,算是给了我一点机会。

梅季魁教授(王长刚绘)▲

梅季魁老师(二排左四)与85级建筑班的合影(照片提供:金广君)▲


大学期间这几门课对我影响至深至远,美术课和黄佳老师的爱心让我感受到美育的质感,有如敲击心灵的力量,带着温度。最终自己职业的归宿和黄老师的教诲,和水彩实习的那个美好的夏季有关;建筑设计初步课程所经历的,由具象思维到抽象思维急剧转变中的撕裂感让我体会到了向死而生的快感和哲理;侯幼彬先生讲授建筑历史的方式,让我对民族的历史、先辈的勤劳和智慧肃然起敬;结构选型课程虽然让我遭遇了尴尬和羞辱,但结构意识的建立却让我在职业的生涯中终身受益,我认识到理性的重要和工程的本质。2015年负责米兰世博会中国国家馆期间,我去都灵出差,途中突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壳体结构,我下意识地喊出了“奈尔维”的名字,并瞬间领略到了结构和历史的关联。

——2019/3/6 完稿于巴黎戴高乐机场

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照片提供:苗业)▲

  


特别感谢:

- 刘大平老师、王莉慧、蒋培铭、郭曦、张路峰、侯其明、黄幼洋、乐大雨、曹洪舟、姚庆武、金广君、王红、徐苏宁、苗业为本文提供的照片;

- 王长刚为本文绘制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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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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