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杜拉斯最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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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1980年夏
王筱莹 | 文
“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要有对爱情的这种癖好。”
酒精、写作、戏剧、电影、示威、诺弗勒……这些年,她用文字撑起了爱情,用戏剧演绎着她的情欲,用电影记录着她的怒吼,用示威抗议着不公,她蜷缩在她的小宇宙里,一次次爆发,和这些事物轮番交战着。玛格丽特乐此不疲。直到1980年的夏天。
(玛格丽特·杜拉斯)
那个二十七岁的男孩款款地向她走来,他叫扬•勒梅,是在康城读书的一名哲学系学生。他是玛格丽特的忠实读者,虽然他们相识于1980年,但他很早就拜读过玛格丽特出版的所有作品,只是无缘见面。扬说他第一次读玛格丽特作品《塔吉尼亚的小马》时就对她一见钟情。那个稚气的男孩对这个名叫杜拉斯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他把所有别人的书都扔掉,只读杜拉斯的作品。他不认识玛格丽特,对她一无所知,没有人跟他提起,也没人问过,他就这样默默地钟爱着玛格丽特的作品,像注入身体里的毒品,直到他再也离不开这份精神食粮。
扬在《情人杜拉斯》中说:“我是一个真正的读者。我立即就爱上了她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每一本书。我读了又读,把书中的句子完整地抄写在纸上。我想成为这个名字。抄她所写的东西,让自己模糊不清,成为一只抄写她的文字的手。对我来说,杜拉斯成了文字本身。”
不知扬是否把这个举动告诉过玛格丽特,但身为一个作者,如若有读者会如此欣赏、重视、满意自己的作品,一定甚为感动。当然,玛格丽特是另类的,没有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做什么。或许,她觉得这样的膜拜就跟喝开水一样自然。
曾经有一名记者问杜拉斯:“这总是您最后一次爱情了吧?”
她笑着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
虽然她生命结束之前未曾知晓结果,但扬确实是玛格丽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情人。
“我的夜晚不应该再在酒精中度过,我应该早点睡,这样我才能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而不死去。”
在诺弗勒,她夜夜和酒精为伍,她沉沦在虚幻中,她发现自己胖了,觉得自己不再会有情人爱了,只能对着一个不存在的文字情人诉说自己的不忠诚:“我对你产生的这种爱情,我知道它是虚幻的。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我爱的是你,其实我爱的仅仅是爱情。”
玛格丽特是个性情中人,她对爱的执拗是常人无法理解与想象的。好比她那难以相处的霸道和专横,懂她的人不会与之计较,不理解她的人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与她相处,你如果是一味忍受的态度,她会对你表示厌烦,虽然玛格丽特说喜欢与不爱她的人在一起,不喜欢与太爱她的人在一起,可是她的生活永远少不了恭维,少不了赞美,她是一朵希望被绿叶簇拥的花,在她的人生里,她不屑于当幕后背景,她要的就是主角的气场和王者的待遇。
米榭勒•芒梭在《女友杜拉斯》中写过,她曾看过玛格丽特写给一个陌生情人的信件。
“我总想保留一个地方,让我独自待在那儿,让我可以在那里爱。不知道爱什么,既不知道爱谁,也不知道怎么爱,爱多久,但要自己心中保留一个等待的地方,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待爱,也许不知道爱谁,但等的是它,爱。我想对你说,你就是这种等待。”
成名后,玛格丽特陆续会在圣伯努瓦街收到书迷寄来的信件,上面这句是否就是回信呢?玛格丽特会打开信件查看,但她不会回复信件给读者。唯独回复的也只有扬,所以,这句话应该是写给扬的。但也许这仅是她凭空写给文字情人的一段话。
扬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是在康城的“吕克斯”电影院,那时播放了《印度之歌》,她应邀参加大学生组织的一场关于《印度之歌》的讨论会。
扬当时太害羞了,害羞到打消了预想中买束花送她的冲动,他怀揣着一本玛格丽特的作品《毁灭吧,她说》,只想单纯地想要一个签名就好。
这个黑发丝微卷,鼻子坚挺,额头饱满,瘦高,戴着圆框眼镜,一脸憨相的男孩专注地看着他崇拜的杜拉斯。他记得她穿着电影制片人送给她的那件棕栗色皮背心和那件他说穿了二十多年的鸡爪状花纹的裙子,脚蹬威士顿式的高帮皮鞋。
扬曾经向玛格丽特借过那件皮背心,但她太喜欢这件衣服了,说:“只能借你几天,好让你跟我一起出去。”
扬跟玛格丽特相处了十五年,她的可爱,她的任性,她的易怒,他都看在眼里,甚至玛格丽特对他发泄式的谩骂,都没使他离开她,直至她老死。我觉得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那种不离不弃的忠贞。
那天,扬坐在正对她位置的第一排,他羞涩地提出了一个自己都迷糊的问题,结果,玛格丽特笑了,开导他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也做出了回答。
扬沉浸在玛格丽特磁性的话语中,忘记了她说什么,他什么也听不到,眼里只有她的存在,他看着这人头攒动的大厅,他都替她紧张,生怕大家对她的新作品有任何的不满意,多虑到害怕在座的听众会伤害她。
这个暖心的男孩,是如此浅显地暴露着自己的爱意,他想呵护她、照顾她、拥有她,想让她不被外界的任何言语荼毒。扬是在她微茫的生命尽头里闪现的骑士,好似只要给他一匹快马一把利刀,他就能随时奔赴战场横扫天下。
玛格丽特流畅地给扬带来的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扬凝视着她,低声细语地说:“我想给您写信。”扬担忧被拒,紧张到连呼吸声都没了,身体不自觉地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要跳出来,只能这么近距离地观望着她。
结果,玛格丽特在书上给他写下了一排细密小字:“巴黎,第六区,圣伯努瓦路五号。”她说:“您可以照这个地址给我写信。”
(杜拉斯和扬)
“我从来不曾以‘你’称呼她。有时,她希望我这样称呼她,希望我以‘你’称她,希望我能直呼她的名字。但我叫不出来,这个名字无法从我嘴里说出来。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痛苦。”扬对玛格丽特有种谦卑的礼遇,即便是一个简单的称呼。
讨论结束后,那些年轻的学生邀请玛格丽特去酒吧喝酒,喝到深夜两点钟,她准备开车回去,结果扬走过来说,愿意陪她谈谈对她的作品感想,结果,一聊就到很晚。
她走了,“她把我扔在康城火车站对面的那家叫‘出发’的小酒吧里……”他默默对她说,“路上小心”,看着玛格丽特头也不回地开车回诺弗勒去了。
扬写过很多信给玛格丽特,她起初都没有回复。扬的来信很短,每天都有好几封,他说自己给玛格丽特寄了好几箱的信件,当然,他不期望玛格丽特会回信给他。
“没有回信可等。我什么都不等。但我在等待。我继续按那个地址写信。那条马路我并不认识,那个套间我并不熟悉。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信她是不是都看了。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当然,不奢望不代表不期待,不放弃不代表不难过。
扬其实很期盼玛格丽特能给予回信,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但她一句也没有。因为她是骄傲的杜拉斯,没必要放下身段去回复一个毫不知晓的读者来信,虽然她还是会看扬在信上说些什么,毕竟在众多读者的来信中,扬的与众不同在于他的持久,还有那奉她若神明的崇拜心理。
没有情人的相伴,没有爱情的滋润,她像缩水干瘪的萝卜,脸上堆满岁月馈赠的褶痕。在乏味生活的腌制下,她聆听着这些渴求的心声。
除了酗酒和写作,就剩下孤独与她为伍;直到有一天,她在诺弗勒的家中病倒。虽然诊断医生说她患的是忧郁症,但准确来说,是酗酒导致的。
当浮华褪尽,寂寞成了窃贼,掏空了欢声笑语,留下这空荡荡的凄冷。
她不是闲适在家捧书静读、独坐品茗的女子,她害怕孤独,玛格丽特宁可透支生命,也不想感受这四周鸦雀无声的清冷,因为这比死亡更为可怕。
所以,她提起笔,絮絮叨叨地给扬倾诉这段时间病痛的折磨,因为酗酒让玛格丽特陆续在医院住了好长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喝成这样。
“我病了,现在好多了,都是酒闹的,我好多了,我刚刚写完了《奥蕾莉亚•斯坦纳》的电影剧本,我想其中有一段是为你而写的……”扬成了无声的知己,去信的知音,她甚至为扬创作,为扬而写。
玛格丽特给扬寄去了一本书,是她在子夜出版社推出的作品《坐在走廊上的男人》,但扬并没有领悟到书中的内容,他很恐慌于这种残缺的了解。
这种无法表达又空缺回复的状态让他很无奈。而玛格丽特继而又给他邮来了第二本,因为她以为扬并没有收到书,而扬还是没有答复,继续无声的空白。就这样,玛格丽特源源不断地给扬寄去新的作品。
直到玛格丽特给他说,我病了。“我不认识你,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都留着呢!我好多了。我停止了喝酒。我要做这么一件事,拍电影,我将不那么孤独。”
她把自己最隐秘的私生活呈现在扬的面前。言外之意是其实我很孤独,你的每一封信,你的问候,你的叮咛,你的嘱托,我都记挂在心。你是绝望重生中的灵药,是寂寞难耐里的暖炉,纵然飞鸟与鱼难以相逢,但我们可以从虚空的天桥上走过,即便落差和险阻是如此明显,但你不再陌生,你复苏在我的笔下,我不再孤独,因为有你。
“也许我说我喜欢你,就像我几乎喜欢我所有的电影一样……”
就这样,他们又开始了信件的往来。7月的一天,扬打电话到特鲁维尔,他每周都在关注她写在《解放报》上的专栏文章。他知道玛格丽特在特鲁维尔,扬请求去看她。
“为什么?”
“为了相识。”扬说。
“不,我有工作,再说我不喜欢新朋友。”她是倨傲的,扬长时间没有答复,让玛格丽特既兴奋,又变相地抗拒这份相识的机会。她不想那么仓促地见面。
过了一会,扬又给她回拨了电话。结果只听见电话里没有言语的嘟嘟声。
她去意大利参加电影节。扬依然不死心地给她打电话,直到玛格丽特回来的那天。
“她开口了,说了很长的时间。我担心没有足够的钱付电话费,我在康城的大邮局里打电话。我不能对她说别讲了。她忘了时间,说:‘来特鲁维尔吧。这里离康城不远。我们一起喝一杯。’”
本文选摘自:《永远的情人杜拉斯》
王筱莹 著
九州出版社出版
内容简介:
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最具个性、最富魅力的一位女作家。1984年,杜拉斯在七十岁时发表了她最著名的小说《情人》,该作品于1986年获海明威奖,是“当年用英语发表的最佳小说”。
杜拉斯的一生就像一部小说,她为艺术生活,为爱情疯狂。身为作家,她享誉世界,却也难排孤独,在酗酒中老去。本书是用传神的笔调,再现了杜拉斯传奇的一生,让读者再次贴近她的点滴记忆,再次感受杜拉斯的特异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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