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鲁迅的不理解是因为你的年轻和读的不够”伊藤先生曾这样对我说。
-弥生自述
想起伊藤先生
作者 弥生
今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要请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的李冬木教授为海外的文学作家们做一个讲座,讲讲「鲁迅之诞生」。
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白话小说先河的《狂人日记》,是鲁迅发表于1918年5月15日4卷5号《新青年》月刊的一个短篇小说,原名周树人的鲁迅由此而始,并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
我常常想,如果清朝末年的周树人没有进入那所仅招收了一届学生的 “江南矿务铁路学堂” (1898年10月至1902年1月共24人),而学堂里没有开设除了国文以外、还有德文、日文、测矿学、地质学、化学、熔炼学、格致学、算学、绘图学等等的课程,还会不会有他毕业之后来日本的留学。
1902年2月,20岁的周树人留学到了日本,1902年至1909年的七年时间,建构起了后来作为鲁迅的内在精神机制的重要部分,为他“羽化”为中国近代文学的开拓者「鲁迅」的过程当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也是他确立自我,完成个人主体塑造的精神历程和成为后来那个“鲁迅”的起点。
李冬木教授是日本佛教大学文学系的教授,几年前我曾在关于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研究的国际研讨会上,听过他对中国20世纪80年代有关“朦胧诗”及当年的校园文学刊物《这一代》的研究的发表,以为那是他的专门,后来才知其实他的主要研究课题为“明治日本与中国近代文学”且著作丰厚。
其中《鲁迅精神史探源:进化与国民》、《鲁迅精神史探源:个人·狂人·国民性》,都探讨了周树人成为鲁迅的精神演变过程,这次他的题为《「鲁迅」之诞生》的讲座内容更是用他在日本发掘出的第一手研究资料,给我们讲述了“周树人何以成为了鲁迅”。
七年的留日岁月,让周树人完成了作为一个“近代”作家的知性准备,对摆脱“古已有之”的传统思想和确立自我,又成为后来的“鲁迅”,是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
1902年2月,20岁的鲁迅赴日本留学,在1904年4月,从东京弘文学院的“日本语及普通速成科”毕业,选择远离东京、地处东北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1912年改制东北大学医学部)学习医学,据说是因为那时同样留日的一些学生,把那根清朝的长辫子盘在头上在东京到处摇晃,让他反感,所以在日语学校毕业后,他选择了鲜少同国留学生去的仙台医专。
在国外留学的人,最有同样深切感受的,便是不能看到:同为国人同胞把在本国的那些不文明的习俗和落后带到国外还自觉不到,而这一点儿,不分过去和现在,也不分亚洲与欧洲。
人生里最美的一段时间,应该是这段从20岁到30岁的日子吧?从青春到成熟,从迷茫到明智,从追求束缚到承担责任,从小我到家国。
在那次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的研讨会上,李教授给大家看了一张照片,照片是1985年夏天在吉林大学的校门前,年轻的李冬木还在读研究生,那时中国的经济改革开放还没有全面展开,但中国的大学与与日本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已经逐渐有了交流,而鲁迅研究的交流,因为没有什么禁忌,反而最早。
同张照片上,我看见一位我熟悉的日本学者,是东京女子大学的伊藤虎丸教授,他笑的很爽朗的样子,让我怀念。
三十多年前,我曾很幸运的在东京女子大学伊藤虎丸教授那里做研究生,可是那时,我太不懂得珍惜………伊藤先生是日本有名的研究鲁迅的专家。
我能到伊藤老师那里去学习,是因为有一个袁鹰先生为我牵线搭桥,袁鹰先生是作家,当时是《人民日报》文艺部的主任。
1986年,袁鹰先生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来日本访问,还在日语学校读日语的我,赶去他下榻的新大谷饭店去拜访。
来日本之前,我常在《人民日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诗歌,但我却从未在中国见过袁鹰先生。
那时,我来日本一年多点儿,日本和中国巨大的生活差距与十分不同的文化环境让我非常辛苦和憔悴,尽管是第一次见到袁鹰先生,他的亲切却让我如同见到父亲,话未开口先泪流满面。
袁鹰先生把桌上的纸巾盒递给我,还打趣说:别都用光了啊!然后问我需要他什么帮助。
面对初次见面的长辈,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却也说了,自己在日语学校马上毕业,却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上学…….
当我把袁鹰先生写的推荐信双手拿给伊藤先生的时候,伊藤先生从眼镜后睁大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一遍信,然后说,给我看看你写的诗吧……
诗歌,是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又贴在笔记本上的,我把笔记本递给老师。
那年的春天,樱花盛开,我收到了东京女子大学的许可,伊藤先生收我做了他的研究生。
所以,人跟人的相识里,很多的相遇看似偶然,其实又哪里会没有理由呢?
伊藤先生教了我很多做学问的事,在他那里,我也才懂得了什么叫做“严谨治学”。我一直记得他跟我说的两句话,一句是“你对鲁迅的不理解是因为你的年轻和读的不够;另一句是,“日本和中国,友好容易、理解难”。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懂得了伊藤先生那时所说的话。
日本是一块狭窄的国土,是一块随时都可能发生地震和各种灾难的地方,却也是一块神奇的地方,至少,它让周树人从这里走出之后,变成了鲁迅。
鲁迅是需要好好读一辈子的,只有中学或高中课,怎么能够?
我至今也没有做成研究鲁迅的人,因为我的确是学习不够,但总该要理解他说过的话,他写过的字。他的眼睛里的那些悲愤和那些严厉,是把期待和热情都深藏起来了,你慢慢寻找才会理解和懂得。
作为留学日本的后辈,作为坚持日本华文文学创作的后来者,我自己必须好好学习。
我知道,只有珍惜每一次学习的机会,人才会成长。
如果伊藤老师还在的话,他会像以往那样,用右手指夹着一支香烟,面带微笑,注视着我们,眼睛里面的亲切和严厉依旧……
2021年4月8日 于东京
作者弥生·和富弥生(曾用名祁放)
出生山东, 1980年代起在《诗刊》《星星》《少年文艺》《东海文学》《泉城》《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作品,1984年留学日本。日本中央大学文学硕士。90年-92年曾住美国旧金山,后定居日本东京。
代表作有1999年作家出版社诗集《永远的女孩》,2016年北京现代出版社诗集《之间的心》。目下 诗歌集《你是我的句号》,散文集《那时彷徨日本》也正编辑出版过程之中。
东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讲师,世界华文文学女作家协会会员,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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