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字节游戏的人们
误判的耐心。 |
文/灰信鸽&严锦彦&托马斯之颅&梁子
字节调整游戏业务的靴子落地后,踩散的是成百上千人的梦想。
字节入局游戏行业6年。此前,他们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2023年拿出了《晶核》等成果,结果戛然而止。一个说法是,字节误判了自己对游戏的耐心。
从2018年的绿洲,到2019年的朝夕光年,许多游戏人在这里往复。与分别经历了字节游戏启程、壮大、颓败的三人交谈,我们发现,他们都怀抱梦想来过,为其决策困扰过,也为如今的结局遗憾,但没人说过后悔来字节跳动做游戏。
01
2019年,绿洲Oasis计划,自研线
——杨中平(该对话发生于2019年,朝夕光年成立之前)
2018年,字节游戏刚起步。
4月中旬,我们带着开发了一段时间的游戏,准备加入字节跳动。面试我们的是当时的战略投资负责人,他手底下带游戏业务的人叫俞佳,新浪来的——俞佳也是后来“绿洲Oasis”自研业务的负责人。
之前,字节就尝试做过一些游戏。当时公司前端负责人带队,他们学微信小游戏,在抖音做了类似小程序的功能。但测试下来,这个方向的综合DAU不够高,几乎不盈利,后来负责人走了,去做其他商业化项目。
《音跃球球》
等我们来了之后,字节才算正式开始搞自研游戏,他们立项选型的思路,就是做“能用数据支撑”的大品类。
2018年上半年,他们从360游戏招来发行负责人,然后陆陆续续加了不少项目:一款《梦间集》主策立项的产品;一款机甲项目——那个组的人特喜欢高达;一款就是我们带进来的RTS+SLG项目。
到了下半年,游戏业务线成立了两个工作室,又追加了一些项目:9月,字节游戏多了一款偏传统的SLG,以及一款由两个从腾讯来的年轻人立项的农场项目;12月,大家继续立项了一个老虎机产品,和两个MMO游戏。
字节真的有很多资源,而且很愿意不断地给我们堆投入——我觉得最牛逼的地方,就是他们不会限制预算,就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个事一样。
比如,薪资就给得很大方。当时有个项目负责人,一进来就能领到180万的年薪;像拿到主端offer的应届生,也可以有80万的总包。当然,这个数在当时的字节跳动内部也算不上高。
在这个环境下,我们让项目前进了许多——我们解决了不少设计问题,做好了团队磨合,也让项目过了立项和MVP(最小可行性产品)的验证。后来内部有个叫“尖叫度测试”的指标:1.玩家愿不愿意尝试;2.玩家会不会给朋友推荐。我们这两个指标都接近9分。
现在回过头想想,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变化,其实整个团队是在变得越来越好的。
这家公司的变动还是蛮频繁的。自研游戏的上面是战略投资部,那里几乎每年都要换一个老大。2018年5月,严授成了战略投资部的负责人。
同年6月,战略投资部分成了两条线:一条是自研,涵盖运营线,也就是“绿洲计划”,由俞佳管理;另一条线是投资并购,就是通过收购其他游戏公司来增强字节游戏的战斗力,由严授负责。
到了9月份,自研线调整了一次组织架构,拆出了一个新的工作室群,让之前在完美干过十多年的王奎武去领导。拆出来不到一个月,他们有意去开拓海外市场,并提到他们能在半年内快速拿出见成效的产品。
字节跳动是网状结构,任何一个人都能成为一个点。理论上,每个点可以自由地孵化扩张,但如果目标分散,也可能起到反效果——字节跳动不缺钱,但你感觉不到钱是花在刀刃上的。
王奎武注重快速见效。他曾告诉我们,他很欣赏北京那些做项目特别快的游戏团队,尤其智明星通,他希望自己带的项目也能办到“三个月上线、五个月赚钱”的效率。也因此,他推进项目快,干出来就测,做不好就砍。
发行负责人看好小游戏市场。他负责发行线,搭建了35-40人的发行团队。他是游戏圈老人,有声望,觉得字节强在流量,从小游戏起步有优势。他认识做《宫保老奶奶》的周巍(蓝飞互娱COO),一直在力荐那时还没上线的《消灭病毒》。
《消灭病毒》
俞佳继续押注中重度游戏,在内部推了FPS、MMO、SLG、RTS、开放世界的设计立项。
严授则做投资,让俞佳等人为其推荐优秀的游戏公司,过程中与心动、米哈游、莉莉丝等公司聊过,然后从其他途径接触到了盖娅和墨鹍。
因为方向不同,每个人都很难火力全开地去做事。
与此同时,绿洲开始发生了一系列变动。
那时候,俞佳并不好过,他受到了张一鸣的直接挑战:为什么要立这么多传统MMO、SLG项目?因为站在字节的角度,MMO和SLG是稳定通过买量获利,我们去做,就是干死合作伙伴。
——这个质疑对俞佳是致命的,它意味着,自2017年加入后,俞佳仍未交出什么实质性的成绩。
同一时间,俞佳接到了合伙人的警告——合伙人认为王奎武与团队理念不合,以几乎死谏的方式要俞佳裁掉这个人。每天吵。但俞佳判断,此时裁掉谁都是损伤,于是,他将绿洲划作两个工作室,让王奎武管其中一个。
12月底,严授开始调查工作,重点访问了我们团队。不问成果,只找问题。起初,我们都以为这是复盘。结果过了很久,严授没有任何反馈,我们问时,严授答复:“我了解完就够了,我可以做决策了,你们不需要了解细节。”
过完年,俞佳等了一两个月,慌了,拉我们一起讨论。再后来,俞佳决定和张一鸣谈谈,重新介绍自己的游戏理念,以及为什么这么立项的原因……但张一鸣没吭声,只说了“挺好”之类的话,没提供信息,也没明确意见,
2019年4月,严授直接通知俞佳:你做得不好,你需要退位。王奎武上任。
在这种环境下,我们也承接着高层的压力。
由于不懂内容,判断不了项目的好坏,管理层会花很多时间去攻击你纪律方面的错误点。有时候我忘记带工卡,他们会专门拉会议找我谈;你开会迟到了5分钟,高层可以骂3分钟;每天莫名其妙的会也越来越多。
大家还会被频繁挑战。某高层叫那个农场项目的两个年轻人过去,说他们没有资格做这个东西,话说得难听,用的“资格”两个字。那场会议之后,男生很失望,跟着另一个高层去做其他项目;另一个女生没说什么,但我感觉她可能要离职了。
我也理解这一决定。张一鸣是产品经理思维,他没做过游戏,视角太宏观,看不到里面的细节。俞佳要用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不是靠理念。可这个证明周期太长。而字节需要的是高歌猛进,我觉得,它始终缺乏对内容的耐心。
其实,严授也在找更合适的人。他们的标准是:第一是干成过项目,第二是能把道理说清楚——你得做成项目,还得把方法论说明白,然后让它可复制。不过,他们看得上的,都是王一(紫龙CEO)、蔡浩宇(米哈游创始人)这种人,买不起啊。
紫龙《梦幻模拟战》
那之后,绿洲变了很多。王奎武给了我们新方向,先做洗流水的,培养研发能力,再做好的,所以他要重新评估项目,做大洗牌——我们的游戏即便已经过了MVP验证,也要重新退回立项流程,重新给高层评估。
评审流程变成了黑箱。此前评审完全透明,委员会有俞佳、严授、王奎武,有时他们会拉上美术负责人一起来看,他们会在评审期内给到详细说明。但王奎武告诉我们,他担心太透明的话,会让大家向上管理,为攻略评委而立项。
后面立项的产品,也开始和之前的方向有了很大差别。
那段时间,他们立项了一个开放世界,打算用130人、两年时间做一个能容纳2000个随机生成NPC、90%完成度的成品。可投入这么大,制作人给的数据预估只有次留40%、月留5%。你说,这不还是页游思路嘛。
同事还告诉我,因为业务变动,一个原本谈好要进来做大DAU品类的团队,也临时拒绝了我们,不打算进字节做游戏了。高层问为什么拒绝,对方说感觉你们刚搞过大裁员,觉得你们做事没什么耐心,所以不想来了。
或许,距离我们被砍,也不远了。
你问我后不后悔过去做游戏?那肯定不后悔,毕竟加入进来后,我们得到了字节的诸多资源支持, 将项目向前推了许多。当初,俞佳到处找人,说的也是:这里可以实现我们的理想。
我们来字节就是想做成一些东西。那天我们几个失意的人坐一起吃饭,都提到,大家真的不是为了那个工资条,没必要。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想实现,只要项目能做出来,比什么都好。
只是对于我们来说,才刚刚起步,就结束了。
张一鸣曾告诉过俞佳,他的要求很简单,就两点:一要赚钱,二要赚时间——你能做出大DAU产品,然后霸占用户的注意力和时间。这才是对整个字节跳动有战略价值的做法。这很厉害,但感觉少了很多人性。
说实话,字节现在的模式,我觉得没有把内容做好的趋势,他们在自研的问题太大,但不妨碍它可以从商业方向做起来,说白了,字节有做流量变现的本事,至少可以在超休闲上下功夫。
02
2020年,朝夕光年,上海研运
——匿名(对话人物在大裁撤之前离开了朝夕光年)
2020年,字节跳动增长很快。
也在这时,我抱着很多期望,从腾讯跳到了朝夕光年。很多声音都告诉你,这家公司有着很先进的管理方式。一进来,你也能发现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周围人有很多的想法。
朝夕光年给的是真多。我要的是一半现金一半期权,那时期权好像是120美元,现在快200美元了。总Package比我之前高了40%,比腾讯同等职级也要高10%。现在回想一下,我进字节可能是入职即巅峰了,后面很难涨薪。
而且我觉得,朝夕光年天生适合年轻人。比如去深圳遇到wenwen(国内发行负责人),我们不能叫她wen姐,TA会很严肃地告诉你:不许这样称呼。
我很喜欢那里的氛围。很多问题我们都会追求本质,为什么要做?一定要做吗?甚至连预约要不要做,这个事情也在讨论。
朝夕光年正式打出声量的产品,应该就是《航海王热血航线》。
我朋友在发行项目组,之前听TA说过,《航海王热血航线》仅市场预算就有大几千万。这款产品的品质和测试数据都还可以,它不以回款为唯一目标,核心是去验证朝夕光年的内容打法。
抖音的优势也很是突出。依靠抖音,项目组可以追踪到所有消费过航海王内容的用户标签,做很精细的用户分层,分个八九层都可以。
所以,《航海王热血航线》算搭建起了朝夕光年第一个游戏发行的体系,为后面很多项目铺路,并告诉大家:抖音有发行能力,我不依靠外部渠道,单靠字节体系就能打爆一款产品。
硬要说的话,《航海王热血航线》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赚钱。
到我走的时候,《航海王热血航线》都没能把成本和收入打平。航海王IP太贵。听说要给中手游分钱,给版权方分钱,还要给渠道分钱,算到最后,你到手只有小部分。
而且抖音的流量也不是免费的。从商业化角度来看,抖音大可以把流量都卖给其他厂商,这样还更赚钱一点,毕竟它还得给朝夕光年打个折扣。但你从公司战略来看,抖音又不能只看短期ROI,也要有我们这样的内容来做支撑。
后面的故事,也变得苦涩起来。
朝夕光年还有一款本来有IP潜力的产品,《火影忍者:巅峰对决》。火影应该是在抖音最吸量的IP。而且腾讯已经把盘子做得很成熟了。
但那个产品做不出来。CP甚至无法定位和解决bug。后来受不了,有人提议把产品拿过来,让朝夕光年的自研去做,但上面没采纳。最后CP没钱了,产品退货,这个项目也不了了之。
更直接的挑战是,字节跳动的大老板不太懂真实的业务。
其实我觉得,老板们学东西很勤快。他们看了很多研报,看了很多行业的走访……但他们始终没有做业务的体感。一个东西只要逻辑自洽,他就会认为是行之有效的。可问题是,谁都会汇报,谁都能把逻辑说通。
像是《花亦山心之月》就经历了滑铁卢。
这个项目的成本,少说有几个亿。大家对《花亦山心之月》的期望很高,公司投了几百号人,有把它做成一个IP的打算。你可以看到它在视听表现上卷得很厉害。
不过我听说产品换了好几次方向,一开始想做类似于友谊时光的古风MMO,后来想做原神那种强内容型产品。
而且在公测的三个月前,发行线他们还换了老大——发行线总负责人那拓,和其手下的国内发行负责人wenwen一起离职,wenwen的工作由曾在完美工作过的某总监接手。
老大换了,做事风格也要变,半路新老板又要请男明星做代言。我在深圳的同事经常抱怨,营销费用太难收回来。
研发其实也很反对,但是和发行团队很难协调,且这款产品的收入压力确实也大,所以我们也不敢减少营销的费用。
一个二次元女性向产品的核心用户,根本不care这位明星。当时明星代言一放出来,核心玩家就有点炸了,然后他们马上把物料撤掉,就只敢在小范围放。相当于,我们在那个节点白白浪费了一笔钱。
而且我觉得,《花亦山心之月》是很垂的品类——女性向二次元加上卡牌玩法,注定不是一个大型产品。所以立项出发点就有问题。其次,产品性质也决定了它突破不了品类天花板——拉来的其它领域新用户,也会很快流失。
2022年底,《花亦山》已经裁撤得差不多了。从研发并到发行,到发行调整,团队几十个人,余下的转到其他项目。毕竟那时候朝夕光年在收缩,项目少,不需要这么多人。
其实那时候发行还做了《全明星激斗》。但上线前一天,张一鸣直接说不做了,他认为,这个产品从短期和长期目标来说,对朝夕光年都没什么价值。
那之后,我就准备一边上班,一边在上海找工作。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走掉了。
不过,当时我们没人觉得朝夕光年缩编有什么问题,我们觉得大环境如此,收缩很正常。谁能想到,今年大家刚出成绩,就一下子全没了。
我还蛮庆幸自己提前走的,稍微晚一点,可能都很难找到工作。这波朝夕光年砍了游戏线,上千人出来,以后的就业压力更大。之前都是一点点释放,现在供给一下爆炸了。
我猜,这种量级的决定,多半也是张一鸣的个人意志。没有谁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么重大的决定。梁汝波做不到,严授更不会——谁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很多人说严授是冤大头,我觉得不对。我们和严授聊过,大家都觉得,严授有自己的想法,然后逻辑极其严谨,用词精准。
或许也因此,朝夕光年招人的标准,是看他的聪明程度……不过有时会有点过分在乎“聪明”的标准了。之前某高管面试时,很喜欢问大兴机场一天有多少客流量之类的的测试题。他觉得只有智商120-130以上的人,才符合要求。
严授很聪明,也愿意问大家想法。不过他没做过研发或市场,很多东西没法靠思维敏捷来补足。之前我们开会,负责人经常会灵魂发问一些很基础的常识问题。负责人其实懂,他是讨论给严授听的。
严授的弱点,我觉得,就是缺乏实操经验,容易被信息迷惑。一来,决策逻辑对,但信息错;二来,严授相信周围聪明人的思维,导致体感判断没问题。每个人都完成了自证,可起点错了,彼此拉扯,导向的结果自然也有问题。但这可能不是他的错。你让我现在重生回去,告诉严授哪步错得无以复加……我办不到。
2018年入局的朝夕光年,已经误了时机。那个时候连腾讯都很难拿到好的产品,它一个刚起步的朝夕光年又何德何能呢?所以说,一个4-5年的研发周期过去,朝夕光年能有一个《晶核》,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朝夕光年并非一鸣惊人,但它过去确实按自己的节奏走了上来。如果朝夕光年只是一个中型开发商,它其实问题不大,但它是字节跳动砸了这么多资源扶持的业务线,那这成绩只能说远远不够的。所以我觉得,字节跳动也误判了自己对游戏的耐心。
但你问我后不后悔去朝夕光年?那肯定不会,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觉得字节跳动是最不像中国企业的公司,它像欧美企业,有奈飞的影子。比如推崇“每个人都是成熟的人”的理念。可在传统职场上,谁不要讲究一点情商。
中国本身属于人情社会。这种坦诚清晰,在职场算是大忌,但张一鸣还是敢这么做。字节跳动能把这个在国内实现,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反正我觉得字节挺好的。其实在离开之前,我还试着找过内部转岗,只可惜确实没有合适的机会,要么太远,要么不适合。不然,我还挺愿意留在这儿的。
03
2022年,朝夕光年,中台
——饭大(对话人物已于2023年6月离开朝夕光年)
我2020年就拿到过朝夕光年的offer,当时没去,去了腾讯做AI产品经理。第二次是在2022年5月,被朝夕的HR从简历库里挖了出来,5轮面试通过后,我拿到了offer。
进去之前,就听闻“入职即巅峰”,“抗不过半年就裁员”,“心脏和字节只允许一个在跳动”,但是仗着自己的专业过硬,身体也扛得住,再加上在腾讯里面发展有限,我还是接了offer,带一个小团队,做中台相关的工具业务。
结果在挣扎了一整年之后,我最终被裁掉,达成了14年游戏行业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被裁员的成就。
刚入职时,朝夕光年的中台业务已经搭建了好些年,且投入不小。那时我被拉进了一个中台大群,印象中有500多人,涵盖产品、设计、开发、测试、项管、运营这些岗位。在我看来,朝夕光年和腾讯类似,都是按照游戏项目数去配置中台人力,就连搭建模式也相似,进去一打听,果然成员的履历含鹅量保守占了70%。
字节内部的调整极其频繁,每个绩效周期都会盘点人力,核算性价比,以及规划后面一个周期的人力预算情况。有个传闻是,平均每半年公司就会裁掉一部分人,按内部说法,叫调整,反正人越调整越少。
我进去大约1个月,朝夕光年就开始收缩。隔壁一个部门无法论证自己的价值,于是20多个人全被裁掉。随之合并到我们这边的业务也被搁置,毕竟原班人马都不在了,我们很难把这件事放在首位。仔细想想真的心疼,那可是一个20多人的团队,做了至少两年,按当时内部人力成本核算,几千万就这么没了。而且我相信这个部门的巅峰期肯定不止20多人,所以真实成本巨吓人。
再过了一个多月,公司把不赚钱的游戏都砍掉了,包括一些在研产品,反正就是整体缩编。对于中台来说,业务指标就是降本增效,服务的项目越多,工具越有价值。游戏没有了,中台自然会随之受波及,我的团队也要面临裁员。
当时,老大让我报裁员名单,我谁也不熟悉,报谁都不好,毕业生不让砍,只能砍老人,我问老大:裁谁比较合适?他说正好,你可以去了解一下他们的工作情况,搞清楚之后你再看着办吧。
这种得罪人的事,最适合新来的干,没啥包袱。可是我谁也不想砍,报名字的那一周,我没法做业务,成天都在算人力,论证价值。后来,我终于和老板们定了一个类似对赌的协议:在下一个绩效周期之前,我必须做出一些成果,比如发明出新工具,为团队省出对应的人力,以此保护好现有的团队编制。
我当时负责三条线,一条维系即可,另外两条线有突破点。A线是招我进去的老大和严授立项的,已经做了一年多,接近60%的完成度。B线,也是做了两年多,生产力缓慢爬坡,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
空降难就难在,因为半路接盘业务,入职后我几乎把所有文档权限都申请了一遍,先看文档。文档不齐全的,我看不懂的就问人,这种事贼尴尬,为此我没少被嫌弃,可文档上没有,我可不得问人么?现在有种说法叫做“自保型代码”,有些文档也跟它没差,只有当事人看得懂。
再过了一个月,公司开始考察我们工作的投产比,挑战业务线的价值。说白了,你要证明自己的工作能为公司带来利益,如果证明不了,那就关停。我估计是原老大顶不住上面的压力,润去了其他业务,不久就来了新老大。
他一上手就要我带团队重新做用户调研,找新业务方向,因为按照此前的旧路径,再怎么整,在当前局势下,都是没有起色的,但是要找到一个有价值的中台业务何其难。我想了一大堆方案,计算团队ROI和投产比,结果方案几乎全被毙掉,手底下的人也迷茫,我跟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那段时间,我们整个团队都陷入了不断自证的循环,已经没在做业务了。
我猜测,严授最初搭中台,想的也是复制腾讯模式,如果能服务当时内部的大几十款游戏,确实能帮公司省很多钱。这中间是一个找盈亏平衡点、数学期望、ROI,以及回收周期的问题,具体数据我不方便说,但其实公司推演过很多次,其中的过程经验非常宝贵。
但当游戏一个个失败、停运、裁撤,中台就成了一个性价比非常低的部门,越发不遭人待见。如果中台只能服务于个位数的游戏,那么我上的这个船,就注定会被拆掉,无非早晚问题。
最后我们的结论是,一个功能,在A游戏上提升5%的转化率,价值换算是100万,如果服务沐瞳的MLBB,那就是2000万。那段时间我们这边的人经常出差,做起了销售,找沐瞳的人聊需求,向他们展示中台能力。我们几乎是定制化开发了,那个时候朝夕光年的中台,还不如叫沐瞳中台。
沐瞳《MLBB》
入职第五个月,业务再次发生变动,我盘点了下周围:我最早的老大润了;两个核心员工润了;连当初打配合的开发团队的老大也润了;另外,一个有交集的业务老大,和招我进来的HR也都被裁了。
就这样,我周遭一切换了一遍。工作十几年,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带队能力,和业务能力,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我顶不住压力,主动卸任了Leader岗位,做专家岗,做业务输出,说难受是真难受,可是自己认,谁让我想不出新方案,找不到新路径呢。后面就是老老实实把此前的业务收个尾,然后推进MLBB接入。
当然了,中台的产品没有项目用,仍然很难论证价值。两个绩效周期后,我被通知裁员。在我走的那个月,还有四个同事相继离开。而在我被裁之后的第五个月,整个朝夕光年开始大地震,哎,唏嘘不已,谁也躲不过。
字节整体的人情味不浓,换人太频繁,流动性也大,所以大家没有特别熟。很多人也让我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感觉。被裁撤的那天,我跟裁掉我的领导谈话,复盘,实话实说挺感谢他的,毕竟此前工作的时候也一直比较顺利,也没拿过这么多负反馈,这都是成长——在糟糕的环境下,生存是一门大学问。
我唯一遗憾的就是,觉得挺对不起当初一起战斗的团队小伙伴,让他们失望了,毕竟曾经他们是如此支持过我。
现在回头来看,我不会说“xx没有做xx的基因”。每一个行业都是结果论,成王败寇。大家吐槽严授,根本对他不公平,他要是赢了,此前的一切都是对的,要是输了,此前的决策都是错的。
正如,官渡之战的袁绍,赤壁之战的曹操,长平之战的赵拓,楚汉争霸的项羽,人们总喜欢简化,错误归因,可若身在当事人的位置,谁又能做得更好呢?
未来,你问我如何打算?如果没好机会,那我暂时不想工作了,反正也没啥压力,但是我永远不会躺平,我想把以前的经历做成内容,能帮助一些人是一些人。
人生很长,永远都有希望!
(本文仅代表受访者个人观点,且为保护信源,部分身份信息有所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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