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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乡”丢下的我,终要再次朝它走去 | 野草疯长

阿瓜 益微青年
2024-08-24

2019年前后,广东顺德区开始改造村级工业园区。也就是从我记事起,我家所在的工业区随着产业转型,工厂接连倒闭。我就生活在没落的工业区中,一起读书的好朋友多是外来务工的子弟,身边的同学一批一批地更换着。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被顺德丢下了,它变化得太快,我总是跟不上它的速度。


作者:阿瓜

2004年出生,顺德人,现汉语言文学本科在读

谨以此文记录我的童年


两手砸得通红,哭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2009年,这样一个下午,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时的我,好想去草地上晒太阳,去朋友家玩悠悠球。


“咔”地一声,门被锁上了。“外面有人贩子,不许出门”,声音从门外飘过来。那是一个小偷无处不在的年代。


不能出去自由玩耍,这就是我的童年。这样的童年,没有玩伴,日日看着电视,很无聊。


那天,我在球场上碰到的头上扎着一条柔顺而高扬的马尾的小女孩,我好想再次出去找她玩,可是我敲了好久的门,无人响应。


后来,这个小女孩走了,我身边又没有了朋友。


01

我像一滩水洼,惊不起落雨的涟漪


走出家门,是用水泥铺就的小巷。


水泥道上,有着一块块由滴水冲刷而成的霉斑,而锈黄的屋顶淌着水,白色的墙身上,水顺着黑绿的青苔流下,形成一条“浊水路”。


旧房子的对面是新屋,贴着和对角那家房子、隔壁巷子珍姨家一样的砖红、米白、灰三色混搭外墙砖,新屋旧屋都是我家。两间房子各自通着一条水渠,黑色的污水散发着阵阵恶臭,看不清底下有什么,总觉得这水很深,小时候也不敢盯着看太久,担心会有张牙舞爪的水怪出来一口吃了我。



黑色水渠共同连接着许多间工厂,陶瓷厂、玻璃厂、糖厂、塑料厂......以我家为中心辐射分布开来,像一个黑色的蜘蛛网。


在“工厂林立”的石头森林里,我总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一直跑啊跑啊,慢慢喘不过气来,于是跑跑停停,忘记自己还在森林里,忘记自己一直在舒适圈里。


2019年前后,广东顺德区开始改造村级工业园区。也就是从我记事起,我家所在的工业区随着产业转型,工厂接连倒闭。我就生活在没落的工业区中,一起读书的好朋友多是外来务工的子弟,身边的同学一批一批地更换着。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被顺德丢下了,它变化得太快,我总是跟不上它的速度。



2019年,我上高中,我们家也搬到新建的房子去住。新家所属的一片区域,叫“新村”,旁边紧挨的一片则是旧屋所在的区域“旧村”。旧村多是老房子,念旧的老人留在旧村,而新村更多是本地的年轻一辈、外来务工者。


土地按土地承包经营制度分下来,自改革开放后承包权和经营权“两权”分离,土地买卖更自由。旧村的熟人社会隐没,爷爷的侄子们大多都卖了土地离开村子,或是住进了商品房,又或是出了国。


一年内同一个家族的人见不了几面,每每清明家族祭祖时,我总会懊恼,好多亲戚都见过面,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最后十分尴尬,勉强笑着点点头,便没有后续了。


但是同村的别家,齐心搬到新村的房子,而且房子挨在一起,常常能在阳台递过去自家煲的鸡汤。看着别人总能几兄弟聚在一起喝酒玩乐,表兄妹们能聚在一起点灯笼,我很是羡慕。



人与人的羁绊,在我的生活里,感受是很浅了。乡土社会的人缘关系是像水波纹一样一层层散开的。而我就像一滩水洼,惊不起落雨的涟漪。


02

一场两日营,看见人情味


但我仍然发自内心地渴望能与许多人有联系。在与他人往来时,我会很主动。我想和许多人成为朋友,也总是害怕他们会离我远去,就像小时候那样。


于是我像一团火在冰水里找寻,满怀期望,然后失望。我困在一扇名为“过去”的门里,无所适从。


第一次参加益微青年(EV)的两日营(益微乡村夏令营行动项目中支持志愿者在地体验夏令营课程的营会),把我这团火从冰水中拉了出来。我和大家一起在广州的小洲村里做调研,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地思考,由衷地为别人鼓掌。


我看见大家眼中都有着一团火,为了照亮孩子,照亮我们自己。大家会聚在这里,熊熊燃烧。我的内心被震撼到,心里那片空地被这种来自共同体的联结感所填充,我一直在寻找的,原来就是这种人与人联结的感受。


图左是我在两日营中


在小洲村里做调研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糖水铺老板。


他经营的糖水铺并不好找,在远离大路的小巷里,一条石板路的尽头。四五十平米的空间,有上下两层,像西关大屋(广东的一处景点)那样,在客厅里能望见屋子的二楼,红木的构造,经典的琉璃窗,真的很美。


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还能办一个摄影展,三面墙挂满了相框裱好的照片,黑白的照片生动展现了七八十年代广州的生活场景,摄影展的名字叫“生活零距离”。



我印象最深的一张照片是一群青年的背影,他们的衬衫都塞进用皮带扎紧的西裤里,这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其中有个人握着扳手。


我正疑惑时,老板笑嘻嘻地从厨房走出来,给人一种容光焕发,精神气十足的状态,他热情地告诉我们,那张照片记录了他和摄影师的初识,照片中的青年是一群小混混,准备去欺负一个年轻小伙,他经过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一个小混混打成了重伤,还进了警察局。摄影师欣赏他的义气,将他保释出来,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辈子的好兄弟。


啊?就这么简单,他们成为了一辈子好兄弟。



我的内心被震撼了,像一颗石子引发了一场火山爆发。

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有那样的勇气站出来,为一个不相识的人大打出手。过去,妈妈总说这个世界是充满危险的,很多坏人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门外的世界充满了恶意,所以我会怀疑这世界真的有纯粹的善意存在吗?在做公益时,我也会怀疑“我的善良是装出来的吗?”


糖水铺老板的故事轻轻地敲响了门,告诉我,这世界存在纯粹的善意,而且它的力量很强大。“人间有真情”里的“真”,我切实感受到了。


03

门外,有一个真实的世界


两日营是一个开始,我从门缝里看见外面是有光亮的。


在乡村夏令营里,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慢慢变得真实可感,我在具体发生的事件里看见自己的感受和应对方式,也记住了很多次让我感动的时刻,孩子们的小纸条,被夸奖的瞬间,每一个笑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真实的。



我的第一堂课,是夏令营的首日课程,于是“开个好头”的责任落在我肩上。前一天晚上试讲,我的声音颤抖着,在讲台上出了一身汗。


第二天,战战兢兢结束了课程后,我松了一口气。但仍还有一些沮丧,脑子里面一次次重播着课堂上自己卡壳的画面,在翻藏宝袋(乡村夏令营中用来交换志愿者与孩子表达欣赏、看见与反馈小纸条的信封)时也不敢期待孩子们会称赞我的课,但是翻着翻着,翻到塞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条,来自一个坐在后排安安静静的小女生,她用整齐的笔画写着“阿瓜老师,你的课讲得很好”,读到纸条我感动了许久,心里纠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



夏令营来到中期,按计划我们需要开展家访活动,但大家此刻好像都缺少士气,有点儿蔫了。我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在大家略显疲态的时刻,说了一大堆,告诉大家家访多重要。神奇的是,大家竟被我说服了。


结营时,有队友留言说我是个坚定勇敢的人,看着留言我几乎脱口而出:“我坚定勇敢吗?


“对啊,你很勇敢,大家都不同意的时候你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还能说服大家,你很棒。”


原来,这就是勇敢。


这种真实也不总是打着暖光的。夏令营中,我总是会陷入尴尬、自责的情绪。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一类很努力但不太成功的孩子,成绩也总在中间飘着,为了多记几个知识点,在被窝里加深了100多度的近视。


努力对我并不总是有用的,作为一个差生,在高分为王的世界里,我一直被打压着。当我被告知通过了夏令营团队面试时,第一反应是自己好幸运,第二反应是“还好蹭到了很强的队友”。前期课程准备时也感觉自己是被队友带“飞”的。得知搭档来不了时,内心也总是很慌张,总觉得自己会做不好。



夏令营期间,看着孩子们慌张的眼神,我时常在讲台上感到很尴尬,很想逃离。在团队里,我没有重要的责任需要肩负,所以我总在伙伴们备课时给自己找事干,让自己忙起来,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闲,我很想证明给大家看,自己在这个团队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在夏令营里,我的自卑被放大,这些尴尬和自卑,打着冷光,但也是最真实的,我看见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自己。


这些复杂而真切的感受,让“公益”变得不再是我一时好奇所开发的领域,我们成为了好伙伴,它和我一起去感受最真实的世界,探寻“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的是什么。


04

一点一点朝着真实的世界走去


在这次的青年叙事营里,仿佛有个声音又在提醒我:要看见那个自卑胆小的自己,要看见被困在门里的童年。有个声音说:该回去找找你的根了。


“ 门的背后,是什么呢?”我想要去找寻问题的答案。


将我和他人连接在一起的是什么呢?是这片土地上我们共同的记忆,热爱的、拥有的真情吧。


我曾经失去的那些联结感,来自童年世界里人际关系的缺失,社会情感的旁落,以及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的“无奈”。如今的我,开始一点一点地从那些造就我的文化中发现,努力将社会流动中人的价值追求变成属于我的记忆。


“自梳女”、“龙舟”、“粤语说唱”这些文化元素,对我来说好新奇、好陌生。但是它又是如此熟悉的,自梳女那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原来奶奶早已用她的经历告诉我了;龙舟承载的拼搏向上精神,原来早已由我们家奉行的价值观告诉我。我在这片土地上成长,却因为太熟悉它,而忘记它曾经在我的生命里泛起过微澜。


这场探险刚刚开始,现在我打开了这扇门,用好奇心与渴望铺成路,一点一点朝着真实的世界走去。


我把这份祝福留给未来的自己。


 后记 

总觉得冥冥中有指引,公益会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出现。


上了大学之后常常会感觉迷茫、焦虑,总是跟着“羊群”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时对公益的认识也是懵懵懂懂。


偶然的机会,一篇公众号推文,开启了我的公益之路。


以前的圈子里,身边没有喜欢做公益的朋友,大家不会表示对公益的好恶,听到时,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 “挺好的”。


那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会感到失望吧,安慰自己只是差点运气。但EV的两日营,让我小小的心灵感受到大大的震撼,可能是前后对比太强烈了吧,我总会被很小的善意感动,终于遇到了一群人,他们也会被小小的善意感动。


那两天过得很满足却短暂。记得大家一起画生命树,我第一次回顾了过去短短十几年人生,我会问自己喜欢什么,感觉很多时候开启新世界只需要划开一个口子,它自己就会爆开。很神奇,这种感觉只会在做公益的时候出现。


然后我开始关注公益新闻,参加公益项目,在帮助者和被帮助者的身份之间游走,接触了许许多多人,感受着善与恶,公益给我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视角,从我的感受中观察自己,从与他人的互动中观察这个世界。


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很神奇,在公益这个场域里,大家都可以暂时卸下身上的防备,聊聊自己的过往与感受。这些对谈让我看到一个人是如何成长起来的,是什么影响他这样想这样做,当这么一个鲜活的人,将他的过去在你面前展开,哇哦,我觉得神奇。


青年叙事营里,在慢慢展开过去这张地图的时候,那些感受、情绪,变成了具体的地标,它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模样。开头所说的那扇门和被困的场景,其实是会让我一直情绪爆发的创伤,但是放在那个时代,我又能有多少的挣扎。尽管无力,但是那块冰在融化,变成雨水,滋养土地。


删删改改,这篇文章终于写完了,我觉得这篇文章也是一个地标,它指向什么,我还不知道,但关于门外的世界,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最后,要特别感谢EV的若岚、紧紧和筹备青年叙事营的伙伴们,感谢叙事营在刚刚好的时间开办,让我在这个空间好好梳理自己。也特别感谢何满老师,一次醍醐灌顶的会议,让我看见了没有根的自己和我所处的时代。



感谢何满老师对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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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了一名老师,但我宁愿没有参加过乡村夏令营。
我害怕失去的城里人身份,在乡村夏令营后彻底失去了。
她推开柜子门的那一刻,我也走出了童年最灰暗的角落。
当我们这群乡村孩子不再害怕。或许才是新的开始。
我口中蹩脚的粤语,是我向生活和自我认同战斗的武器。


编辑:梦梦
责任编辑: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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