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的鳗鱼可能是吃鲨鱼卵长大的
如果读者知道:一本科普书籍在开头提出的问题,结尾处也没能回答,不知会不会非常失望,于是决定放弃?科普作品不是小说,它不负责提供一个圆满的答案,就象科学研究的过程,只有阶段性的成就,永远也不会圆满。
一种世界性的美食,同时也是世界性的科学挑战。鳗鱼的奇特身材和相貌,吸引的不只是美食家们——喜欢吃六七厘米长的鳗鱼幼体“玻璃鳗”的巴斯克人,喜欢把鳗鱼煮成冻子蘸醋吃的伦敦人,还有把鳗鱼剥了皮,切成段,裹上面包屑,用黄油来煎的瑞典人。鳗鱼自古以来就吸引着全人类的观察者。亚里士多德仔细研究了鳗鱼后得出了结论:鳗鱼不分雌雄,既不产卵也不交尾,是从泥里长出来的。荷马时代的希腊人也认为鳗鱼不是鱼,古埃及人认为太阳温暖了尼罗河水,鳗鱼就会凭空长出来;英国的乡下人认为鳗鱼是马尾上的毛落入水中后形成的。
身为具备了大量科学知识,还能随时得到网络搜索引擎帮助的现代人,我们常为古人的愚蠢无知感到脸红。他们居然会相信生命能从无生命的物质中诞生,相信万事万物的运转背后有神力的推手。从另一方面来说,古人的大量的错误结论反而告诉我们这些现代人:人类的好奇心一直以来有多强烈,自古以来,居然有那么多人关心鳗鱼的生殖系统,观察章鱼的眼睛,研究苍蝇产卵。很聪明的人也可能在某几件事上犯错误,比如亚里士多德相信鳗鱼可以从泥土中产生。也总有些特别固执而自信的人,相信自己的看法是对的。1707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学的自然史教授瓦利斯内里第一次记载了雌性鳗鱼的生殖器官和非常像鱼卵的东西。又过了七十年,也就是1777年,博洛尼亚大学的解剖学教授蒙迪尼声称他找到的才是真正的雌性鳗鱼的生殖器官,而七十年前的发现不过是崩裂的鱼鳔而已。与他们同时代的人,可能会嘲笑他们固执地寻找鳗鱼生殖器官的行为,更何况这些追求大多都失败了,有些人上了当受了骗。一位叫莫里内利的教授悬赏寻找带卵的性成熟鳗鱼,渔民就把其他鱼的卵塞进鳗鱼的肚子送给他。德国的菲尔绍教授动用政府渔业和邮政业的力量向全国搜寻可能带卵的鳗鱼,结果成百上千的鳗鱼差点压垮了德国的邮政部门,还是没找到。直到1850年,德国解剖学教授拉特克才找到了有完全成熟鱼卵的鳗鱼。距离第一个记录已经有差不多一百五十年的时间。这期间努力寻找鳗鱼的生殖器官的的人,收获的都只有失望。
这其中就有年轻的弗洛伊德。因为他的导师卡尔克劳斯希望找到一条雄性的鳗鱼并详细描述其生殖系统,19岁的他被派到了的里雅斯特,在一间小小的实验室中,不停地剖开鳗鱼,寻找雄性生殖系统。这项工作是单调的,因为没有成果,更加令人沮丧。弗洛伊德跟他的好朋友用西班牙语通信,详细描述了的里雅斯特这个城市,它的咖啡和香料的香气,对他来说难以捉摸的美丽女人,还有他的无望的工作。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报告,得出了一个无法找到鳗鱼雄性生殖系统的结论,“鳗鱼欺骗了他”,这可能导致了他后来离开自然科学。在弗洛伊德失败后二十年,人们终于发现了一条性成熟的雄性鳗鱼。在那个时候,弗洛伊德本人已经在研究别的事情了。
另一个研究鳗鱼的“狂热分子”则运气很好,可能因为他比弗洛伊德要固执。丹麦人约翰内斯施密特,本是宫殿看门人的儿子,因为父亲去世,他和母亲和两个弟弟不得不搬去哥本哈根。他的舅舅是嘉士伯啤酒厂研究微生物的科学家,他受舅舅的影响,也成了一名生物学家。1903年,他跟嘉士伯啤酒厂老板的女儿结婚,1904年,他登上了寻找鳗鱼的船,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寻找鳗鱼出生地的旅行。为了寻找更小的更接近鳗鱼出生地的幼鱼,他还说服了丹麦航运公司帮忙用拖网在不同的地点捕捞可能存在的小小的鳗鱼幼鱼。史密特本人一路向西,接着往南去往加勒比群岛。他找到的鳗鱼幼体越来越小,越来越接近他的研究目标,然后他的工作就被第一次世界大战打断了。他在家里整理资料打发了五年时光,战争一结束,就又急不可耐地踏上了旅程。1923年,他在《伦敦皇家学院哲学学报》上发表了自己的工作,在地图上标出了他确信为鳗鱼繁殖和产卵的区域,大致与今天为人所知的“马尾藻海”重合。找到了鳗鱼的出生地,施密特的生命也象完成了繁殖的鳗鱼一样走到了尽头。1933年,他死于流感。这个温和的人本有机会跻身丹麦的上流社会,在其间作一个受人尊敬的有财富和名望的人,但是他没有选择那条路,而是在大西洋上飘荡了二十年,寻找他的问题的答案。现在我们知道,鳗鱼出生在马尾藻海,幼小的欧洲鳗鱼跟随着洋流北上,用三年时间抵达欧洲海岸,进入河流往上游游去,在淡水中找到栖身之地,长成成年鳗鱼。在它们生命的某个时间,它们又会向大海游去,进入大西洋,重返马尾藻海,完成繁殖之后死去。
鳗鱼的神秘令它成为一代代成功或失败的科学家的目标。直到现在,人们还是不清楚鳗鱼如何在马尾藻海交配产卵然后死去。鳗鱼的日常性则成为此书作者与家人尤其是父亲之间的纽带。《鳗鱼的旅行》一半讲鳗鱼,一半讲作者自己与父亲的生活,交替出现。到结尾处,读者才会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写。儿子对父亲的了解和记忆,来自半生跟他一起钓鳗鱼,沿溪布线,寻找合适的鱼饵,梦想钓上特别大的鳗鱼。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给孩子讲鳗鱼的故事,讲它们漫长的旅行。父亲喜欢动物,喜欢在大自然中呆着,跟孩子用望远镜轮流看远处的奇怪鸟儿,讲蝙蝠和水貂。孩子通过大自然来了解父亲,了解他的喜好和厌恶,也了解他在过去的艰难时代如何从一个孩子长成大人的过程。
《鳗鱼的旅行》书封
作者向一位著名的描写海洋生物的作家,蕾切尔·卡森,习得了用富于想象力的笔触描写大自然的灵感。蕾切尔·卡森也热爱大自然,她来自穷困家庭,母亲卖掉了家里的瓷器付她的大学学费,但是因为家庭负担过重她无法继续进行海洋研究工作。美国渔业局约她写一本宣传册,她却写成了一部可以向《大西洋月刊》投稿的文字,于是她成了一位独特的作家,使用童话的技巧,但又不超越科学事实和边界。
像观察鳗鱼的长距离旅行一样,作者回顾了自己的祖父母辈和父母辈的生活,被强大的像洋流一样的力量推动着进入了今天。也像鳗鱼如今面临的消亡危机一样,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危机也会到来:父亲多年来的筑路工作吸入了大量的沥青蒸汽,让他患上了癌症。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妻子和儿子陪伴着他。“他的手又温暖又濡湿,手指僵硬得像木块一样。”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鳗鱼的奇特的长距离旅行让人想保护这个物种,让它们可以世世代代地游下去。关于父亲和钓鳗鱼的记忆,它属于写书的人;把它写出来,是作者保存这些记忆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