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趣的书和最不有趣的主题

像《好兵帅克》这样写战争的书，以前没有过，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它在英语世界不太著名，很多言必莎士比亚的英美人，都没有听说过《好兵帅克》，可能是因为英语文化不太能理解那种用疯狂笑话来说理的幽默感。英国的文学教授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抱怨现在的学生不再被要求学习乔叟，在捷克，《好兵帅克》仍然是国家瑰宝。

《好兵帅克》书封

新来的捷克学生虽然读的是国际学校，但是可以证实他们小时候都要读《好兵帅克》。老师要他们讨论：好兵帅克的那些做法是真心的还是故意的？每个年龄段都可以讨论这个题目。《好兵帅克》是这样伟大的一本书，让文学教育都变得容易了。必须提醒一切完美主义爱好者：这本书并没有写完。但是因为这本小说本身的意义太重要了，它没有结局反而成了无足轻重的事。书中写的故事后来又发生了，现在还在发生着。从这一点来说，《好兵帅克》没写完，倒成了一种人间的隐喻。闹闹嚷嚷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栽进同一些坑里去。齐泽克说过，如果欧洲的政客都看过《好兵帅克》，那么战争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不幸的是，政客大都是一些没文化的人，也没看过《好兵帅克》。

所有读过小说或看过电影的人，都会乐不可支地引用书中的对话。从头到尾都是疯狂的笑料。帅克在第一章就自证他是个十足的白痴，他的好笑源自于他近于残酷的热乎乎的真诚。无论是密探、警察、大夫，还是牧师、军官，他们对付比自己卑弱的角色总是希望他们惊慌否认，徒劳地反抗，然后像猫玩老鼠一样把弱小者玩个够，才或吃或放。遇上像帅克这样赤胆忠心顺杆爬，还搬出一大堆事例来帮着论证的，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层社会靠威吓维持的强大势力其实都是不堪一击的，它们之间一碰撞就会显出脆弱本质，只有张开大嘴吓唬底层的时候显得很厉害。但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智慧，他们早就看穿了上层的脆弱，一个个都非常小心地不让上层的碰撞连累到自己，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开酒馆的老板和帅克，“以可爱动人的方式干预了世界大战”。帅克的滔滔不绝和酒馆老板的独善其身，两种方式都把他们送进了警察局。这说明在帅克那个世界大战注定要爆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任何保护自己的方法。用悲伤的话来说，就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但是帅克——一个钢筋铁骨永远不死、所有荒诞时刻他都在场的小市民，偏能把这样的一副社会图景变成喜剧。

故事中跟帅克一起经历荒诞甚至制造荒诞的那些人，大多没挺过去，他们成了帅克可以随时引用的大堆人和事的一部分。逮捕帅克的密探跟帅克买了七条丑得出奇的杂种狗，他把自己和它们一起关在房子里，不给它们足够的食物。最终七条狗分吃了密探，为国家省了一笔殡葬费。帅克知道这事以后，说：“我可真没法想象，到了要他接受末日审判的时候，怎么收集他的尸骨。”

读者从第三页起就能强烈感受到帅克的虚构身分，因为没有正常人能像帅克那样挺过那么多严峻考验还笑嘻嘻的。帅克承担了整个时代的记忆，包括迫害者和被迫害者——装疯的逃兵和被咬了腿肚子的大夫，偷吃军官伙食屡教不改的勤务兵和烂醉如泥的神父。神奇的是，这种场面的喜剧性和悲剧性丝毫不会互相排斥，反而是互相加强的。

密探的直觉是对的：帅克是个危险人物。帅克的危险在于，他全身心拥护所有想骑到他头上对他呼来喝去的人和他们嘴里那些信念，一心一意地冲锋，反而加速了整个局面的失控和毁灭。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各国，谁都不相信别国居然敢开战，谁也不相信自己会输。军事、行政、宣传系统各怀鬼胎，慢悠悠地转，转着转着居然真的擦出了火花。帅克这样的实诚人上来握着手柄一通猛摇，整架机器就烧起来了。对于帝国的子民，偷懒糊弄口出怨言当然绝对禁止（虽然低级军官往上无一不在随心所欲地糊弄），太热情高效的话，帝国也禁不起折腾。帅克忠心耿耿，所有的上级都只能捏着鼻子原谅他。成千上万个帅克，高唱着军歌，抬着帝国冲上高速公路，演出大型车祸。帝国被架得很高，想下来已经不可能了，除了撞毁没有别的出路。

所以，好兵帅克是一本最有趣的书。读过它以后，帅克的一小片灵魂就会与自己合为一体，让你学会从哈哈镜里看那些热情蓬勃的社会运动。有趣的是，用肉眼看你能看见它们的表皮，从哈哈镜里你能看见它们的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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