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真的那么美?
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世界上同时生活着七十亿人,每个人都在过一种不同的生活。这个事实非常简单,但也非常庞大,想一下都让人头晕目眩。我敢说这七十亿人中,凡是还能思考的,都曾冒出过想法去别处生活一下。想要去别处,过一下别人的生活,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这是所有人类都会有的想法。人类从小就爱听故事,因为故事里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和眼前的这个不一样。小美人鱼浮到海面上来,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船;海洋科学家钻进潜艇,小心翼翼地下潜到没有光亮的深海。好奇是一种哺乳动物的本能,但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我是否能到别处去过另一种生活?
生活和旅游不一样,生活要解决很多在地的问题,也就是说,用钱不能完全解决,必须亲自出现在现场,跟陌生人说话才有可能解决的问题。所以有生活的旅游书比没有生活的要好看,异乡人去到新地方住下来,不光是吃吃喝喝看看风景,还要找房子,见邻居,安装暖气,修剪树木,上市场,报税等等。所以社交媒体短视频上那些普普通通的在远方生活着的人们,他们有那么多的粉丝。隔着千里万里的人们凭借大气中的无线电波互相连结在一起,你看看我的生活,我看看你的生活,一些最平常的日常劳作都在别人的目光中产生了新鲜感,人们彼此都从中得到了乐趣。短视频是万千生活的大舞台,几十年前的人们可没有这样的奢侈,他们只能相信出版社的眼光,读少数几个幸运儿写的生活在别处的故事。所以,只有写得比较好的那些到现在还一直被人记得。
《山居岁月》出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候,这种轻松美好的读物还比较罕见,彼得·梅尔替所有每天困在办公室里想去远方而不得的人在普罗旺斯生活,买房子买车,跟村里的老幼妇孺交谈,跟建筑工人石匠和律师打交道。伦敦和纽约的广告业生涯给了他奢侈品的体验,但读者可以体会到他在普罗旺斯的山村拥有真正的快乐。《山居岁月》的大受欢迎,把他捧成了“网红博主”。书迷们不请自来在他家附近围观,甚至去敲他家的门,东张西望,评头品足。他不堪其扰,卖掉了房子搬去纽约长岛。不过他后来还是返回了普罗旺斯,2018年在那里去世。比他深刻的作家或许有得是,可是有谁能比他幸福呢?
《山居岁月》书封
《山居岁月》是一本轻松、明亮、愉悦、美味的书,仿佛每个字都浸满了阳光的热度和薰衣草的清香,令人在葡萄酒和茴香酒中醺醺然(后者对中国读者可能有点陌生)。这是真的,南法的美好不需要更多的广告。留下来学做本地人的游客,比本地人更能体会一个地方的好,因为一切都是新鲜的,而且因为不必急着离开,更可以放轻松慢慢享用。作者两口子很快地获得了本地人心态,任由装修工人不定期出现,看同村的邻居也是农民在自己家的土地上播种葡萄露笋和薰衣草,周末去集市观赏火腿、葡萄酒、奶酪、四季豆、帽子大的巧克力卷、精明的法国主妇、易受惊吓的时髦巴黎人。
平时他们听爱吹牛皮的猎人老头讲烹饪狐狸,看山羊赛跑,看大学女生如何在“两个男孩”咖啡馆练习社交的优雅艺术,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或有心或无意的讨厌客人(绝大多数是英国同胞),或者是活招牌广告狂人,理所当然要求主人陪他们买房子,或者拖着箱子出现在房门口,吃喝半天才发现当地旅馆早就订满了,于是不得不住下来。一旦成为本地人,就会立刻发现游客是讨厌的家伙。陌生人还好,他们最多到处乱钻,处处拍照,还打算在自己家门口野餐;认识的人就太麻烦了,如果他们的胃肠和皮肤不习惯浓厚的酒肉和强烈的阳光,主人就得不停地跑药房直到跟医生混熟。
在美丽的旅游胜地做一名居民,真的如此美好?除了讨厌的游客没有别的麻烦吗?客观的读者会读到:普罗旺斯窃案频发,因为很多房子都是长期没人住的度假屋,当地人认为不给房子买保险是冒大险。买房的过程像个十足的专门坑外乡人的陷阱(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房屋的实际要价比公开宣示的要高一大截,因为买方和卖方都想少交税费。在房屋交易的过程中,律师会识时务地上厕所。农民雇佣季节性外来人口做简单繁重的工作,抱怨他们太贵;被雇佣的人则满腹怨气,辛苦不堪,受够了法国农民的蛮横小气和颐指气使。喝醉了的人撞断电线杆,为了不交罚款溜之大吉,附近的村民全都识趣地沉默着。这不是我们平时在自己城市的社会新闻版上也会看到的故事吗?如果用轻松幽默的笔调一写,显得得也没那么难过。所以,这本书如此之受欢迎,可能也因为它引导了读者用游客的心态看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倒霉事。住在普罗旺斯的人尚且难免,何况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普通人呢?
最后,对茴香酒有神秘幻想的读者可以停止这种幻想了。茴香酒正如其名,是纯正的八角味儿,和你在红烧肉里偶然不小心吃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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