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田小说《玉兰带》(17-19)
作者简介:苗雨田(1974.7-),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长篇小说》杂志签约作家、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神木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作品发表于《长篇小说》、《海外文摘》、《陕西日报》、《延河》、《雪莲》、《草原》、《延安文学》等。曾获《陕西日报》副刊评选一等奖、《长篇小说》杂志“最佳影视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红柳林 蓝柳林》、《黑金白银》,中短篇小说集《玉兰带》等。《黑金白银》入选《西风烈——陕西百名作家集体出征》的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中篇小说《郝总,好总》在《大中华月刊》2012年第1期发表后,被国家级大型刊物《海外文摘》2012年第2期予以转载。
这天下午,我比平常早点回家。我家离单位不远,这天,当我步行路过一处广告牌前时,无意间瞅了一眼。各类买卖信息贴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则由政府发布的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信息披露:临近余兴县城的侯龙市发生了几起典当行倒闭事件,引发了社会群众资金无法收回的群体性事态,提醒广大群众引以为鉴,注意规避典当行的风险,避免类似事件在我县发生,积极防范和化解金融风险。
我当时心中猛地一震,似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哥曾偷偷给我说过,有几个老板做生意赔了,从他那里贷的钱恐怕要泡汤。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醉话,并没有在意,如今看来,风险的确已向着我们悄悄逼近。
大难临头,我首先想到了自救。我要赶在众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风险的危害之前,将我的资金从典当行完全撤离。我总以为,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但是,我还是晚了一步。当我将电话打给我哥说打算要钱时,我哥并没有像以前似的痛快答应,他说,现在没钱!说着就将电话挂断了。
我还准备说,这些钱是我从别人手上低息贷来,高息放到典当行的,有的甚至是从银行贷的,如今你不给我钱,让我怎么去还人家?但是,我哥不但不给我还钱,连听我说两句也不可以了。我当时真的头都大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态。
我抬头看天,往日丽朗晴空的天,依然晴空丽朗,但我总觉得天还是变了。
我低头看地,往日平坦开阔的大道,今天依然开阔平坦,但我总觉得地开始颠了。
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找到了我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我哥如此板着脸对我说,我们还是亲兄弟,别人都不会这样催着我要钱的。你回去吧,钱我过几天让人给你送来。我说,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看到了政府发布的一则消息,说侯龙市典当行……
典当行垮了?!塌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吗?还照样天天有人前来存款!我哥打断我的话,没好气地对我说。
哥,你还是不要再吸存款了。典当行风险太大,并且已经开始显现,趁早收手,船小好掉头,千万不能再扩张了,政府已经……
政府好多人都在我这里放款呢,有什么消息他们自然会通知我。我哥再次打断了我的话,看来,他已经完全不把我当回事了。若不是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真不知道会对我怎样。
十几天之后,我哥将我的钱还给了我。不过,他没有再按以往4分(4%)的月息给我结算,而是按月息2分(2%)偿还了我的本金及利息。别人大多都是按2分结算利息的,如此结算我也很满意,况且这些年来我在我哥的典当行里已经获得了十分可观的收益。饮水思源,虽然我现在富了,但是我怎能忘记我是凭谁富起来的呢!
我还清了所有的银行贷款,个人贷款。个人贷款我都是以月息1分或1.5分接的,这次赚到的利息差只有0.5分到1分,但是,由于我筹的款项很多,所以赚到的也不是个小数目。因此,我从心底里还是感激我哥,感激这个好时代的。
我感谢天。感谢地。怀揣一颗感恩的心,永远铭记为我付出的人们。
原本以为有了钱后,我会安分守己,高枕无忧地去过舒适生活。可是,儿子考到北京上大学后,我突然想在北京买房,将来儿子毕业后就在北京就业,多好。我这人虽然心眼小,比如我害怕典当行将我那点可怜的小钱断送,见好就收。但是,我自认为我的眼界还是开阔的,比如别人总希望子女们回本地就业,说我们余兴县是资源大县、全国百强县,哪里也比不得这里舒适、富有,而我却主张子女们在外面去闯荡,这里毕竟是小县城,再怎么发展也比不得外面世界海阔天空。
趁我手里还有几个钱,我打算在北京买房,让孩子毕业后在北京发展。与我正好相反,和我一个单位又曾经给我卖房子的赵霍财,这几年将钱放在典当行吃高额利息尝到了甜头,上了瘾,如今还是将钱全部放在我哥的典当行及其他多个担保公司,自己仍然在租房子住。因为涉及我哥,我就劝他说,我们临近的侯龙市已出现典当行关门倒闭的现象,将钱放到典当行,风险太大,还是及早收手吧。老赵却说,我们又不是侯龙市,我们这里煤价还在涨,典当行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根本不会出现倒闭现象。你看,每家典当行都按月结息,放着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你不做,将钱白白撤出来,多可惜。别人骗我不敢保证,我都不害怕被你哥骗了,难道你还怕你哥骗了你不成?老赵不解地看着我,很有些瞧不起我的样子。本来是我劝说他的,反倒成了他规劝我。
我突然间活得很轻松,很自在了。我不再欠别人钱,别人也不再欠我钱,我完全从往日账务连天的烦闷中解脱了出来。我哥不听我劝,老赵也不听我劝,我觉得问心无愧,我很想拉着他们一块去脱离,他们不听我,我也没办法。特别是我哥,他那么大一个摊子,一旦出问题,必将是毁灭性的。这些我给我哥也提醒过,他也明白这其中的风险,只是他总是很自信,常抱有侥幸心理。
这一年临近岁末,天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冷,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几度。表面看,晴朗的天空,既无阴云布降大雪,也没有大北风刮过,却猛然间冷了,冻了,让人猝不及防。
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全县一家最大规模的典当行老板生瓜子因炒黄金白银赔得一塌糊涂,突然间人间蒸发,跑路了。
我们这里炒房、炒煤矿是家常便饭,还从未听说过有人炒黄金白银。既然炒黄金白银还赔得如此凶险,更不要说炒房和炒煤矿的了。人们一听这一凶讯,顿感浑身瑟瑟发抖,原来滚烫烫的一颗红心,被结结实实地冻贴在了胸后腔。
还等什么?
——快去要账呀!
一时间,各家典当行、信贷公司、担保公司门口聚集了无以穷尽的追款讨账的人群。
因为事发突然,无论是典当行老板,还是给典当行放款的人众,谁都没有料想到往日财源滚滚、红火热闹的典当行会是这般光景。
这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往日翻滚涌动着的梦幻般的奇妙烟云,突然汇聚成了一尊面目狰狞的魔鬼,被惹动的魔鬼绝不会轻易让你逃脱奔离,你可以愤怒,可以怨恨,也可以后悔得要死要活,但你就是无法摆脱这个魔掌!
我哥在这艰难的一刻找到了我。在我面前,我哥已经是悔青了鼻子,但是,他仍然一点儿也不放过自己的那张脸。他抡起双掌,似魔掌般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抽打自己的左右脸面,边抽打,边说,我怎么这样糊涂呢!没有听从你的劝说。看来,还是你们读书人看得长远,我怎就没有多念几天书呢,我这脑子不够用呀!
我赶忙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我哥的双手,说,哥,你这是干啥呢!这是一场灾难,念书和没念书的人都深陷其中。我们就想想怎么趟过这汤浑水吧,别的什么也不要多想了。
我哥从痛哭流涕的颓废状态沉静了下来。是啊,全县2000多家典当行,算上暗中操作的地下钱庄,足以过万了,别的典当行能挺过去,他也能挺过去,天塌了还有大个子顶着呢!况且,开典当行这些年,他也算是风光尽览,今天走到这步田地,他也认了,算是自作自受。只是,两个孩子东东和叶叶还在英国留学,他必须要为两个孩子安排好出路,到那时即使是死,也无所谓了。
我从我哥的典当行路过,看见写有“山木小额信贷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已经被讨债的人给砸得粉碎,要账的群众挤得人山人海,其中就有石峁村的高叶盛、高光仁、叶崇胜等和我哥当年一同在石峁山上打猎的那帮兄弟们。我将这些老乡们叫到一起,看了他们手里由山木信贷公司出具的欠款条据,总金额大概估算有500多万元。老乡们说,这些钱都是他们一分一毛舍不得花费,块数八毛凑齐后托高叶盛放到你哥的典当行里的,现在这个钱不给我们,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们辛辛苦苦攒的几个血汗钱,好意思不给吗?
我将高叶盛悄悄地叫到一边说,咱们老乡的这些钱,由我承担起来,我替我哥偿还,你看怎样?我准备将在北京买房的钱,先来给他们还账。这些钱本来就来自我哥,现在就当是偿还给我哥。高叶盛万分惊喜地看着我说,那我就给兄弟你磕头了!我说,你先别说磕头的话,你先和他们商量,我只给本金,至于利息以后你们和我哥去结算,暂时这么多要账的一起前来催要,结利息是不可能的了,能将本金结了就是很了不起了。
一听说不给利息了,张三怀就大声地叫嚷开了:我们存钱就是为了吃利息,不给结息,坚决不行!
我说,你也看到了,这么多人同时催要,哪能一下子给那么多的钱?家财万贯,也还有个措手不及呢。
给不了我们不要了!我们走!张三怀说着,一把拉上了高叶盛的手,怒气冲冲地招呼着这群老乡们扬长而去。
我正纳闷间,忽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嚎啕着说,儿啊,同村的一帮人将咱们老家的独院给占领了!我一个老太婆也被他们强行赶出来了。
我一下子傻了眼,赶忙给我哥打电话,却是关机。
我准备报案,仔细想了想,又没有。我急忙开车回到村子,母亲正在村口的那棵老榆树下干巴巴地摸着眼泪,无声地哭泣。我将母亲搀上车,远远望见老家那一偌大的庄园被父老乡亲们悉数占据。
唉!老家再也回不成了。我在心底哀叹着,无望地开出了村庄,车后瞬间扬起一片汹涌的黄潮,故乡在黄昏中迷失了。
紧接着,我哥在县城的三层别墅式小楼也被他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吴泽华、朱其祥以及我的同事赵霍财等给霸占了。他那上千万的劳斯莱斯座驾也不见了。最关键的是,他人也不见了,我嫂子也不见了。电话一直关机,我实在着急不过,最终选择了报警。警察的答复更令我吃惊,他们说,全县上千家典当行纷纷关门,老板们纷纷躲帐外逃,县上正采取紧急应对措施,请耐心等待!
随着典当行仿佛是约好似的在一夜之间纷纷关门倒闭,社会这盘原本一直向好运转着的大机器,突然在多个节点上同时出现了故障。最明显且影响最广泛的是,房价开始下跌,紧接着煤炭价格也开始下跌。与跌相伴的便是滞销,房子卖不动了,煤炭也卖不动。过去公路上密集往来的运煤大卡车不多了,街上往来穿梭的高档轿车也突然不多了,甚至包括美女也不多了。好多店面尤其是卖各种高档消费品的店面纷纷关门,街上冷冷清清,仿佛遭受了寒潮来袭的田地,到处是一片灰塌塌令人万般心酸的萧条景象。
一些房地产老板、煤老板、典当行老板等突然经受如此萧条的局面,好些自寻短见,畏钱自杀了。他们自杀不要紧,关键是给他们投钱的这些人是一个无法估量的庞大的群体,他们是这一群体的一颗头,这颗头一旦落地,这个无头的庞大身躯是不会轻易就死掉的,他们左冲右突,总要找个头脑,讨个说法。最终,他们找到了政府。让政府来给他们疗伤,解决这掉头之痛。面对如此鲜血淋漓的庞大群体,政府岂肯等闲视之?政府把所有的工作重心完全转向了疗伤扶痛之中,面对阵痛而又震荡的社会现实,人人开始实实在在地思考该如何修复这受损的躯体。
余兴县新一届领导班子,出台了《关于金融支持民营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意见》,这些倒逼出来的金融改革举措,虽然不能彻底解决民间金融乱象,却在制度层面为典当行提供了缓冲之机,使大家能够按照协商、司法逐步达成谅解、解决协议。
我哥叶山木和我嫂子姚盈盈躲在西安的小区里,避过了那场群殴混乱的场面之后,准备前往英国,先与两个孩子见面,而后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见到我哥后,我对他说,同村老乡们的500多万元借款我替你偿还清了。老乡毕竟是老乡,他们最终放弃了索要利息,只拿走本钱了事。我又拿出了我卖车的钱及所有积蓄总共1000多万元,递到我哥手里,几乎是恳求着他放弃逃跑,回去面对现实,在政府及大家的共同帮助下,设法平息事件。
我哥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无动于衷。
后来,我嫂子将珍藏在身边的玉兰带十分小心地拿出来,像捧着一颗心似地捧在了他的面前,万分动情地说,山木,我们就听崇柯兄弟的,我们卖车、卖房,卖掉我们所有的家当,卖掉你给我的这定亲宝物——玉兰带,我们一定会还清这些欠账的,况且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欠款可以去追讨,我们怕啥?我们没有骗人,也没有犯法,欠账还钱,该我们的我们一定去承担,该追要的我们也一定去追要,我们回去,啊。我嫂子几乎是哀求着我哥,哭喃喃地说得人心都要碎了。
我哥动情地将嫂子揽在了怀里,哽咽着说,跟了我这个没出息的人,让你受苦了。
我嫂子泪流满面地说,只要我们走正道,受苦我也乐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我们趟不过去的河。
我哥将玉兰带紧紧地捧在了手心,感受到了嫂子身上的余温,像似捧着嫂子的一颗心,一颗玉石宝兰、晶莹剔透的心。
主编:木子(相思枫叶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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