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特辑|博物馆怎样讲述难以言说的历史·英国篇
在518特辑海外篇的上一期,《博物馆怎样讲述难以言说的历史·美国篇》就创伤类历史和私密类历史如何在美国博物馆展示,提出了“二次目击”之上增加“二次联结”的方法,使具有争议性的议题可以被参与、被反思、被探讨甚至被反对。本期我们将继续对英国博物馆如何处理争议性历史展开讨论,以奴隶贸易(跨大西洋)为例,分析面对不可言说的黑历史,英国博物馆的应对方式。
1807年3月25日,英国议会通过了禁止本国船只贩运非洲奴隶的法案,4个世纪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走向灭亡。然而英国社会对于这段历史却一直存在两种迥然不同的声音,一些非裔团体要求政府承认那段“反人类的罪恶历史”,并向奴隶后代正式道歉以及赔偿;而一些社会精英、舆论领袖则认为当年英国在仍然有利可图的情况下率先禁止奴隶贸易,这种义举犹如“启蒙的灯塔”,值得自豪。 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就个人对英国过去参与奴隶贸易感到抱歉,认为英国当时的做法“完全不可接受”,但英国政府迄今为止仍然拒绝就此正式道歉。
在这样复杂的背景下,大多数英国博物馆选择对这段历史避而不谈,尽量保持中立的形象,以维持社会的平衡,也有少数博物馆在对这段历史的展现方面,突出英国废除奴隶贸易的壮举,对奴隶贸易的残酷选择性弱化。然而,随着博物馆影响力和社会责任感的不断提升,英国博物馆人开始就如何建立公平社会展开讨论,并主张所有博物馆,不论其馆藏性质、资源、宗旨或营运背景为何,皆能透过展示呈现不同、多元的文化,为促进更公平的社会,贡献一份力量。自此,奴隶贸易这一充满争议性、被博物馆忽略的历史得以逐渐走进博物馆、走进大众的视野。
本文将从个体历史、艺术家介入和社区协商这三个方面,探讨2007年以来英国博物馆在处理奴隶贸易这段难以言说的历史上所做出的努力,它们传递着一个共同的思路:鼓励公众参与、发声,提供多元视角以抚平历史的伤口,并借此反思当下社会所存在的不平等与不公正。
个体历史是指将这段历史亲历者的个人记忆,作为历史材料进行系统化的收集与记录,既可以来自亲历者的日记,也可以来自采访亲历者后整理出的口述历史。这是一种让普通人的故事可以被聆听、可以被历史记录的特殊方式。这种对个人记忆的收集,可以使博物馆有机会去关注那些长期处于历史边缘的群体,去了解他们的经历和视角,从而重新定义那些由少数人把控的历史,推动历史的重构。博物馆利用个体历史来展示争议性历史也表明一种态度,即受害者不再受到历史的排挤,而是获得历史的尊重与认可。
此外,以往博物馆说教式的阐述,往往造成观众的思路被局限在博物馆所设定的思考范围内,只能被动地接受博物馆既定的历史内容。个体历史的运用则可以启发博物馆观众主观能动性,鼓励观众通过不同个体的叙述从不同角度去思考、解读历史。
同时,这种利用个体历史将个人经历与历史事件结合的方式,对于强调过去与现在的流动性、反思当今的社会问题也十分有效。 因此,面对奴隶贸易这段不可言说的历史,一些英国的博物馆开始试图利用个体历史来解决这一难题。
在利物浦国际奴隶博物馆,除了展示历史亲历者的个体历史,还包括了其后代对于其所述经历的回忆。这个历史亲历者的范围不仅仅限于奴隶本身,也包括奴隶贩卖者与庄园主。从两种不同亲历者的经历叙述中,观众们更能感知到被奴役者所遭受的非人折磨,也能看到在此期间奴隶们并非默默忍受,而是为了自由做出不懈的奋斗与反抗。这些个体历史的内容也通过各种生动的方式向观众呈现。其中吸引很多观众驻足的一个的短片,由一名女性扮演奴隶,以目击者的视角讲述了三个奴隶所经历的可怕事件,包括他们所承受的重体力劳动、严酷的惩罚以及他们对于压迫的抵抗,均来自于奴隶的真实自述。展览还展示了奴隶贩卖者的日记和种植园主后裔的采访视频,让观众从另一个侧面了解到在运输过程中、在种植园劳动中,奴隶所受的虐待与压迫。
利物浦国际奴隶博物馆
利物浦国际奴隶博物馆中的短片
在奴隶贸易废除200多年后的今天,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依然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为了体现与当代的相关性,利物浦国际奴隶博物馆以口述历史的方式,呈现了非洲奴隶后裔的痛苦回忆,不仅是祖先遭遇带来的屈辱感,也包括他们自己正在经历的种族歧视。同时,展览还展示了曾被奴隶、被囚禁的当代受害者的访问,提醒观众:奴隶制并不只是历史,在高度文明的今天,它从未消失,依然存在于普通观众所生活的社会中。这一方式旨在帮助观众了解历史的同时,引发对当下社会问题如种族歧视、现代奴隶制的思考。
艺术家与博物馆合作逐渐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场域特定艺术(Site-specific Works)、装置艺术(Installation Art)、机构批评(Institutional Critique)、概念艺术(Conceptual Art)、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这些艺术理念都已被艺术家应用于与博物馆合作的个人项目中。然而,在本文,对于艺术家介入一词,最为精确的描述是一种与博物馆藏品进行对话的艺术理念。
艺术家介入,往往能够为观众提供“官方”解说之外的全新角度,为展品的解读开拓更多可能性。除了激发公众从多角度对博物馆藏品展开思考、讨论,艺术家本身所处时代的立场也能确保历史展示与当代的相关性。因此,越来越多的博物馆选择与艺术家合作,去处理那些不可言说、充满争议性的历史,并被认为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策略。例如,一些评论员认为英国奴隶制废除200周年纪念活动中的大多数展览都缺乏情感的共鸣。对此,200周年纪念展研究项目组在总结报告中提出:当代艺术可以帮助博物馆观众从当下去思考那些不可言说的过去,以此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除此之外,艺术家作为独立于博物馆机构外的一个权威声音,对于观众而言更值得信任、更诚实,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更为客观地阐释争议性历史。
这种艺术家介入也被英国博物馆运用于奴隶贸易的展示。在2007年,大英博物馆展示一件艺术作品——La Bouche du Roi (国王之嘴),是由贝宁艺术家Romuald Hazoumé所制作,灵感来自于大英博物馆的一件藏品——“布鲁克斯(Brookes)奴隶船重现图”,是17世纪英国奴隶贸易反对阵营的宣传作品,展现了布鲁克斯奴隶运输船的残酷环境。这件作品的主体为304个由塑料汽油桶制成的“面具”组成,这些汽油桶被重新组装,并摆放成布鲁克斯奴隶船的形状。汽油桶紧密地排列在一起,象征着运输途中奴隶们拥挤的状态。每一个汽油桶面具都是不同的,以此代表每一个曾经真正存在的人的名字、声音以及信仰。这件作品中还出现了酒瓶、枪支、烟草、珠子、贝壳、香料、镜子和布料等元素,时刻提醒着人们这些廉价的商品曾用来作为奴隶交易的砝码。这件作品还伴以声音与气味,使观众体验到运输过程中黑人奴隶所处的恶劣环境。
La Bouche du Roi (国王之嘴)
布鲁克斯(Brookes)奴隶船重现图
这件艺术作品挑战了博物馆在解读展品上的绝对权力,给观众提供了另一个角度的思路。在博物馆以往的阐释中,“布鲁克斯奴隶船重现图”除了表达对奴隶贸易的憎恶,主要赞扬了英国在奴隶贸易废除上所做的贡献,将少数个人(以白人为主)歌颂为废除奴隶贸易的英雄,而忽视了大量的民间反抗运动,将奴隶刻画为被动的承受者而非抵抗运动中活跃的参与者。而Hazoumé的这件艺术作品则挑战了“布鲁克斯奴隶船重现图”这种作为英国政府反奴隶贸易运动标志的形象,强调了奴隶贸易的废除不再只是少数议员或教徒的努力,也是普通民众诸如奴隶们不懈奋斗的成果。观众们可以通过这段历史时期的民间运动,联想到当下为奴役、种族以及人权问题而发起的社会运动,思考普通个人的社会责任。
艺术家展示这件艺术作品的同时,还利用短片的形式,展示了如今存在于尼日利亚与贝宁之间的汽油走私问题,走私所用的工具正是作品中被拆解的汽油桶,旨在在帮助观众回顾、感受历史的同时,思考这块区域如今仍然所面对的困境。
当然,艺术家介入作为博物馆展示争议性历史的新方式,也不得不面对一些挑战。根据观众对“国王之嘴”艺术作品的反馈,通过邀请艺术家对博物馆藏品介入的方法,去思考后殖民的话题,无疑给观众带来双重挑战,即用陌生、充满疑问的方式去呈现陌生、充满疑问的内容。
“合作伙伴与社区群体的参与协商对于博物馆处理争议性历史及敏感话题是非常重要的。”
—— Lucy Johnson 利物浦国际奴隶博物馆资深策展人
社区协商是博物馆针对特定社区或广泛公众,通过开展对话获取信息以便于推动展览策划的过程。这种参与形式一般被博物馆用来决定机构定位、收集信息以及吸引新的观众群体。社区协商是一个持续性的方式,以确保公众能够长期参与进来。
社区协商,包括博物馆与其合作机构之间的协商,如与当地政府、其他博物馆、图书馆以及服务于共同观众群体或相同主题的社区组织。除此之外,社区协商也包括与个人的探讨,如艺术家、教育家、社区领袖等。这种类型的探讨方式可以作为展览前期评估研究的一部分。整个社区协商的过程由博物馆工作人员即展览部门和宣传团队进行主导,讨论产生的内容和信息再由工作人员纳进展览策划方案(解说方案),最终由博物馆策展人、规划师以及设计者对信息进行整理,决定放什么以及怎么放。
基于奴隶贸易这段历史的争议性和敏感性,英国博物馆采用社区协商,听取、收集各方面建议、信息,确保展览角度的多元化,尽量保证不失偏颇。例如,“铭记奴隶贸易”展览,由泰恩威尔郡档案与博物馆协会主办,是英国国会废除奴隶贸易200周年纪念展的项目之一。它在探索博物馆开幕,之后在南希尔兹博物馆及美术馆、桑德兰博物馆及冬季花园和莱恩美术馆进行巡展,展示了奴隶贸易相关的物品、绘画、档案以及其他历史资料。
泰恩威尔郡档案与博物馆协会清楚地意识到,对于这一充满敏感性和争议性的话题以及展览资料,必须确保在展览中使用正确的语言、术语和图像。因此,资深策展人联系了两位当地的黑人活动家,他们向展览故事线的发展以及语言、图像的使用提供了建议。他们还建议,根据英国黑人的情况,展览应将重点放在加勒比地区种植园的奴隶经历上。
与此同时,在巡展期间,一个以黑人为主导的当地志愿者组织——自由智囊团(Freedom Think Tank)也被博物馆邀请加入此次系列展览的社区协商中。对于“铭记奴隶贸易”在探索博物馆的开幕展,自由智囊团认为展览在内容设置上有所欠缺,缺少奴隶贸易前的非洲历史,奴隶贸易所带来的诸如种族歧视之类的严重后果,以及奴隶后裔们所取得的成就。作为回应,主办方泰恩威尔郡档案与博物馆协会在随后的巡展中,针对自由智囊团之前提出的问题做了改进,并再次邀请他们前来检查建议的落实情况。
社区协商为大众提供了一次参与到展览策划的机会,让历史边缘人群的声音可以被公众聆听,使在博物馆呈现争议性历史和话题时,不再是单一角度的叙述,而是多元角度的交流,不再是强硬地传输观点,而是提供公众讨论的平台,使公众借由争议性历史来思考当今的社会问题。
结论
博物馆一直强调在历史展示方面自身的中立态度与客观叙述。然而,不得不反思的是,长久以来由少数社会精英把控话语权的博物馆,所传递出的态度真的中立、客观吗?尤其在面对争议性历史,博物馆是否应该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博物馆又该倾听谁的声音呢?
本文中提到的三种运用于英国博物馆的展示方式都强调:面对不可言说的历史,博物馆应该鼓励公众的参与,倾听公众的声音,呈现多元的视角。这些公众包括历史的亲历者、独立的艺术家、相关的社区群体以及更广泛的大众。博物馆拥有绝对话语权往往导致其所展示的讯息是不完全且扭曲的,他们不应对于重新评鉴那些艰难的过去,那些争议性的问题闪躲,而应该展出多元的声音,并且让这些声音能用自己的话语及方式来呈现,避免展出一种单一的、权威的声音。如果博物馆无法拥有勇气,去挑战那些造成社会不公的主流论述,那么公众有权利质疑为何它们可以用公众的资金来运作。
同时,在存在各种社会问题的今天, 博物馆不应该是被动的或倒退不前的。对于那些不可言说的过去,除了让公众了解那段艰难的时期,同样重要的是,博物馆应该提出一些论点和说法,以增进观众对其所处社会存在的问题有近一步的讨论与了解,为身处的当下、不久的未来承担起自身的责任。
参考文献:
1.An Interview with Lucy Johnson
2.Blankenberg, H., 2014. Participatory Exhibitions. In Lord, B. & Piacente, M. (ed), Manual of Museum Exhibitions. Lanham, Maryland : Rowman & Littlefield.
3. Field, S., 2006. Beyond ‘Healing’: Trauma, Oral History and Regeneration. In Oral History 34, no.1
4.Horne, D., 1989. Reading Museums. In Boylan P. (ed.), Museums 2000 – Politics, People, Professionals and Profit. London, Routledge.
5.Perks, R., 2004., The power of oral history. In Museum Practice, Issue 25 (2004), 44-47
6.Remembering Slavery Evaluation Report
7.Stearn, M., 2014. Contemporary Challenges: Artist Interventions in Museums and Galleries Dealing with Challenging Histories. In Kidd, J., Cairns, S., Drago, A., Ryall, A. & Stearn, M. (ed), Challenging History In The Museum: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Ashgate
8. Thomson, P., 2006. The Voice of the Past: Oral history. In Perks, R. & Thomson, A. (ed), The Oral History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9. The 1807 Commemorated Research Report
作者:赵蓓蓓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大侦探
相关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