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敏】欧盟能源安全及其战略调整
欧亚地缘政治变局迫使欧盟重新思考其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问题。在此背景下，欧盟提出“能源独立计划”(REPowerEU)，对能源战略进行快速调整，内容聚焦于增加气体能源进口多样性､加快绿色能源转型和提高能源效率。从短期和中期来看，欧盟寻求非俄来源的天然气供应主要面临存储能力有限和国家间输送设施不足的挑战。因此，未来几年欧盟仍将继续依赖俄罗斯天然气。从长期来看，欧盟致力于摆脱对俄罗斯化石能源依赖的趋势不会改变，其能源供应链将会出现较大转变，这将带动现有国际能源供应格局的调整。
欧盟能源进口中,45%的天然气､25%的石油和45%的煤炭来自俄罗斯。冲突之前,欧盟已经面临能源价格上涨的问题,而冲突带来供给的不确定性则进一步加剧了能源价格上涨的趋势。近几个月,欧盟成员国积极与美国､卡塔尔､埃及和加拿大等天然气出口国家建立贸易关系或扩大贸易规模,但由于存储能力有限和国家间输送设施不足,欧盟增加非俄天然气进口面临巨大的挑战。2022年3月8日,欧盟提出“能源独立计划”,目标是在2030年摆脱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欧亚地缘政治变局将是欧盟能源政策的一个分水岭,欧盟能源战略的调整不仅关系到欧盟当前的能源安全,也关系到其气候目标的实现及全球能源供应格局的转变。
俄罗斯是全球最主要的化石能源出口国,也是欧盟最重要的化石能源贸易伙伴。
2020年欧洲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的净进口占消费的比重分别高达39%､77%和59%,而这些进口大部分来自俄罗斯。俄罗斯是仅次于印度尼西亚和澳大利亚的世界第三大煤炭出口国。德国､波兰､意大利和荷兰是对俄罗斯煤炭依赖较高的欧盟国家,俄罗斯煤炭占这些国家煤炭进口总量的65%以上。2020年,荷兰和德国进口俄罗斯石油的数量最多,分别为日均55万桶和53万桶;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石油进口中俄罗斯石油占比最高,分别为96%和58%。欧洲约45%的天然气进口来源于俄罗斯,占其天然气消费总量的比重近40%。欧洲每年从俄罗斯进口的1550亿立方米天然气中,超过90%以管道气的形式交付,仅有不到10%以液化气的形式交付。德国对俄罗斯管道气的进口量最大，2020年,德国从俄罗斯进口了563亿立方米管道天然气,占其全年天然气总消费量的65%(见图2)。
俄罗斯能源出口收入大部分来自欧盟。根据2021年«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的数据,2020年俄罗斯煤炭、原油、成品油、管道天然气和液化天然气（LNG）分别有34%、53%、55%、85%和43%出口至欧洲 (见图3)。据媒体报道，欧盟每年向俄罗斯支付约4300亿美元的石油和天然气进口费用。
天然气是俄罗斯与欧盟能源贸易的关键点。相比煤炭和石油,天然气在俄罗斯与欧盟的能源贸易中占据着更为重要的地位。对俄罗斯而言，煤炭和石油相对能够更快找到新的市场，但天然气由于其运输的特殊性，若俄欧管道气贸易中断,则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俄罗斯的天然气出口收入。对欧盟而言，受限于其对LNG的接收能力,以及非俄市场上LNG的供给能力,欧盟很难在短时间内补足俄罗斯天然气断供所形成的缺口。此外，俄欧管道气贸易受限会导致市场上天然气供给总量减少,这将引发全球LNG现货价格飙升,届时欧盟将面临买不到和买不起的双重压力。
欧亚地缘政治变局下，欧盟国家正在增加可再生能源投入，并投资LNG接收设施，但这些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上线。当前欧盟能源安全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一方面政治局势带来的供给不确定性推高欧洲能源价格,引发通胀加剧;另一方面,俄欧能源贸易的中断风险将导致欧盟陷入严重的能源危机。
欧亚地缘政治变局对欧盟最直接的影响是能源价格迅速上涨。自2021年以来,欧洲能源价格已经出现飙升趋势。而2022年第一季度,欧洲天然气价格比2021年增长了5倍。有分析机构认为，天然气价格处于高位的情形可能至少延续到2025年，在这期间欧洲天然气期货价格将维持在2021年水平的2~3倍。能源价格上涨导致工业生产成本上升(俄乌冲突以来,欧盟能源密集型产业的生产成本上升了近50%) ,对欧盟经济和社会的稳定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欧盟委员会在2022年5月对2022年和2023年的通胀率预测由冲突前的35%和17%分别上调至61%和27%，GDP增长率预测由4%和2.8%下调至2.7%和2.3%。
欧亚地缘政治局势或将威胁欧盟能源供应安全。俄乌冲突以来,美国､英国和欧盟对俄罗斯采取了贸易､金融和科技等多个领域的制裁行动。能源方面，欧盟在2022年4月宣布禁运俄煤和其他固体化石燃料，并在6月宣布对俄石油实施部分禁运。其中，在石油制裁部分涉及的保险禁令，将可能大幅降低俄罗斯石油盈利。欧盟对俄制裁的不断升级，或将影响俄天然气的稳定输送。4月底，波兰和保加利亚曾因拒绝执行“卢布结算令”而被中断天然气输送。IMF认为，在完全中止俄欧天然气贸易的情况下，由于进口能力不足或传输限制，中东欧一些国家或将出现15%至40%的能源消费短缺。
欧盟委员会于2022年3月8日提出了“能源独立计划”。该计划的短期目标是应对欧盟能源价格上涨带来的风险,并为保障2023年冬季供应补充天然气库存。相应的短期措施包括：
第一，缓解能源价格上涨对民生和经济的影响。欧盟将根据2021年10月提出的“应对能源异常情况的措施‘工具箱’”,允许成员国采取措施应对能源价格上涨的直接影响。其中提出的应急措施主要是保护弱势消费者和易受影响的欧洲企业,具体而言:欧盟成员国可以帮助低收入人群支付能源账单;临时减免或降低最易受影响家庭的税率;在不扭曲市场竞争的前提下,基于援助框架有针对性地对能源密集型产业采取支持措施,以降低价格冲击导致的能源成本增加。
第二，寻求增加LNG进口。 “能源独立计划”提出了有助于在2022年年底前减少俄罗斯天然气进口的措施(见表1)。欧盟准备在2022年年底之前削减约1000亿立方米自俄天然气进口量，其中500亿立方米将由非俄市场的LNG来填补。2022年,欧盟计划从卡塔尔､美国､埃及和西非等国家和地区新增500亿立方米LNG进口,从阿塞拜疆､阿尔及利亚和挪威等国家新增100亿立方米的管道天然气,累计可替代近40%的俄罗斯天然气进口量。
第三，增加天然气储备。欧盟委员会于3月23日提议对«天然气供应安全条例»[(EU)2017/1938]进行修订,设定欧盟最低水平的天然气储备标准。欧盟委员会将2022年的储气目标定为在11月1日前保证天然气储备达到总容量的80%,2022年之后将该标准增至90%。欧盟国家在增加天然气储备上达成了两项共识：一是欧盟成员国联合购买天然气,以期提高议价能力,避免相互竞价抬高价格。除欧盟成员国外,欧盟也欢迎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以及西巴尔干国家加入“团购”阵营。二是储气能力共享和储气任务共担。分担机制保证了所有欧盟国家都受益于欧盟的储备能力,优化内部资源配置。此外,为了鼓励进口商补充库存,欧盟委员会允许成员国按照«天然气供应安全条例»第107(3)(c)条向供应商提供援助,如以采取“双向差价合同”的形式为供应商提供担保。通过增加进口LNG，截至2022年8月欧洲储气量达到总容量的70%，已高于历史同期水平，但补库成本超出历年冬季补库的10倍之多。
为了在2030年之前摆脱对俄能源依赖,在能源选择上更加独立,欧盟计划采取增加能源供应多样化､加快发展绿色能源､提高能源效率等多种政策措施，具体包括：
第一，促进欧盟气体能源供应多样化。欧盟计划在2022~2030年通过寻求非俄国家天然气进口来减少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目前,欧盟积极与美国､卡塔尔､埃及和加拿大等天然气出口国建立贸易关系或扩大贸易规模,以实现其天然气供应链的调整。除此之外,欧盟计划2030年前增加进口10万吨可再生氢。为促进欧洲氢市场的发展,欧盟将进一步完善监管框架､优先启动对氢能项目的评估､发展跨境“绿氢”合作､支持储氢设施和港口基础设施的建设,并强调天然气基础设施与氢能设施的兼容性,以保障未来气体能源由天然气向氢能的转型。
第二，加快绿色能源转型和提高能效。欧亚地缘政治变局凸显了欧盟加速清洁能源转型的紧迫性。欧盟认为实现能源独立的重要途径是加速向可再生能源过渡,并计划将2030年可再生能源占比增至45%。在太阳能方面,欧盟计划到2030年太阳能发电量增加420吉瓦,并推进太阳能屋顶倡议的执行。电力部门是最大的天然气消耗部门,而屋顶太阳能发电可满足欧盟近1/4的电力需求,因而太阳能在替代天然气和减少排放方面有很大潜力。风能也是欧盟可再生能源发展的重要领域。欧盟计划将风能装机容量由当前的190吉瓦增至2030年的480吉瓦,这意味着需要每年新建新安装35吉瓦的风力涡轮机。太阳能和风能的发展将快速增加对于光伏设备和风电装置的需求,欧盟呼吁其成员国政府以及工业企业密切关注和检测清洁能源关键原材料的供应情况,通过加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和增加战略原材料库存的方式保障清洁能源行业的稳步扩张。除太阳能和风能外,欧盟还将加快部署热泵装置,将当前热泵的安装率提高一倍,并在未来几年逐步出台燃气锅炉的销售禁令,以加快热泵替代燃气锅炉的进程。
在提高能源效率方面,欧盟主要考虑的是解决能源基础设施瓶颈,快速推进电气化,更快地减少建筑､工业和电力系统中化石能源的使用。同时欧盟委员会也与国际能源署､消费者组织等相关组织合作,研究居民在减少能源消费方面可以采取的有效措施,如将欧盟范围内建筑物供暖恒温器调低1℃,这样可在2022年减少14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消耗。
增加非俄能源进口是欧盟能源战略调整的关键措施之一。欧盟从俄罗斯购买的煤炭数量相对较小,因而在寻找替代进口上面临的压力也相对较小;欧亚地缘政治变局下全球市场上稳定流通的石油减少,从而引发石油价格上涨,欧盟的石油使用成本也将上升;欧盟天然气市场面临的挑战最大,既受限于外部供给能力,也受制于其天然气接收能力,因而面临供应不足和溢价上涨的双重压力。总体而言,煤炭和石油对于欧盟凸显的是价格风险,而天然气则更突出供应安全风险。
第一，非俄市场天然气现货竞争加剧。由于国际能源市场通常倾向于签订长期购买协议,因此,欧盟短期从非俄市场上获得额外LNG将主要依赖现货供给,这导致欧盟面临购买成本问题。据彭博(Bloomberg)测算,全球LNG市场上70%的订单已被长期购买协议锁定,仅有30%的订单在现货市场出售。全球第二大LNG出口国卡塔尔的能源部部长曾表示,其LNG至多15%(约150亿立方米)可运往欧洲，加上美国总统拜登承诺的150亿立方米新增LNG供给，美国和卡塔尔累计可向欧洲增加300亿立方米的LNG出口,剩余空缺需要与亚太地区买家竞争。这导致欧洲市场已经出现天然气“欧洲溢价”,根据路透社计算,2022年2月欧洲LNG价格比亚洲每立方米高出0.4美元。若政治形势导致欧盟天然气供需失衡局面加剧,欧洲天然气溢价问题将更加严重。
第二，欧盟LNG存储能力有限,国家间运输基础设施不足。这点也反映为当前欧洲LNG的交易价格明显低于欧洲天然气整体市场价格。据标准普尔全球商品分析部门的数据,欧洲西北部的LNG进口终端正在满负荷运转。尽管应对欧盟成员国已宣布了一系列LNG进口终端项目，但是大量项目需要大约五年的时间才能建成并上线，且在项目融资上也面临挑战。
第三，欧盟气候目标降低了LNG出口国与欧盟的长期合作意愿。对天然气出口设施的投资需要较长的购买合约期作为支撑。例如,德国的目标是到2045年实现碳中和,且本届政府规定2035年之后不再将天然气用于供暖和发电，而卡塔尔要求双方至少要签署20年的购买协议。LNG出口国若没有采取实质性措施增加其LNG出口能力, 则其运往欧洲的天然气只能是将LNG出口按目的地重新分配,并不能有效缓解市场紧张状况。
欧亚地缘政治变局凸显欧盟能源供给安全存在的问题。为此,欧盟提出了“能源独立计划”,通过能源供应多样化､加快绿色能源技术的推广､减少对能源的需求,以实现在2030年摆脱对俄罗斯能源的进口依赖。具体来说,欧盟将采取增加非俄天然气进口､增加生物甲烷和可再生氢的产量和进口量､加快推进太阳能屋顶倡议､尽快实现热泵装置对燃气锅炉的替代､提高太阳能和风能的发电容量､大力发展“绿氢”制取规模､引导能源密集型产业进行电气化和低碳化转型升级等多种措施。
LNG是欧盟保障供应安全和实现碳中和目标最优过渡方案。当前,欧盟增加LNG进口面临两方面的问题:一是非俄市场可用LNG供给不足;二是欧盟LNG存储能力和国家间运输基础设施不足。前者可通过全球LNG市场供应链的调整来解决,而后者却急需立即启动建设事宜。但欧盟增加LNG进口的需求时间相对较短 ,预计到2030年欧盟将不需要更多的天然气,从而导致欧盟在当前阶段难以吸引到对LNG基础设施的投资。这是欧盟摆脱对俄罗斯天然气依赖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欧亚地缘政治变局下，欧盟能源供应链将会出现较大调整。尽管未来几年仍需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但欧盟同时也正积极寻求能源进口多元化,增加与美国､非洲､中东以及部分亚洲国家之间的能源合作,逐步减少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这将改变现有的国际能源供应格局,导致俄罗斯将能源出口重心更多偏向亚洲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