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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洁若在朝阳里的阳台上,依然那么美 | 刘明辉

朝之花 朝花时文 2021-10-02

刘明辉 


文/ 刘明辉

去年12月的一个黄昏,上海的街道笼罩在“晚来天欲雪”的氤氲氛围中。办公室窗外的一方天空已沉入夜幕,远方的万家灯火正在渐次点亮。我在台灯下写着工作日记,忽然接到文洁若先生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她依旧是开门见山,明亮的声音像是严冬的一抹阳光,“你来北京吗?下个月全国政协邀请我去参加茶话会”,她的声音轻快而欢欣,“你来,咱们一起去。有小朋友表演节目,可有意思了。记得带上相机,咱们多拍拍照。”许多信息一下子涌进耳朵,我真有些没回过神来:“我愿意陪您去,可邀请的是您,我不能进入会场吧。”她像是早料到我的疑问:“你作为我的助理,没问题。”

听文先生说话必须全神贯注。她说着一口飞快的、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谈吐间惜时如金,为的是将全部时间和精力投入翻译工作,不肯浪费一分一秒。我常常感到,她不是91岁高龄的老人,倒像是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女,积极乐观,毫无沉重之感。作为久负盛名的日语、英语翻译家,待人接物时并不“端着”,而是常常透出历经沧桑后仍保有的天真和直爽。


临近茶话会时,我们又通了一次话。她再三叮嘱:“别忘了啊!上午10点开会。咱们早点去,9点就出发。”她顿了一顿,“还是8点45吧,早点去……我在楼下等你。”相识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对外出的兴趣和期待。长年累月,她保持着相同的姿态伏案翻译,整个人只有头脑和笔尖在极为灵活地运作,周围的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连时光都停止了流动。当站起身时,她的腰呈现出接近九十度的弯曲,以至于从正面几乎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她已将生活最大限度地简化再简化——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和翻译。我常想,一个人的神情和姿态包含着岁月和经历的印痕。而文先生的姿态,鲜明地显示着占据她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的事情,就是伏案笔耕。常年如此,对一位高龄老人来说,关节和肌肉的力量逐渐消退,则是越发不便出门了。见她兴趣这样大,想是平时独居太过冷清,内心也是向往热闹的。一年一度热闹的茶话会,对她而言更是难得的快乐时光。我暗下决心,一定早些陪她到会场,让她高兴、尽兴。


刘明辉 摄


“你要是没地方住,就住我家!方便着呢,咱们坐公交去,三站路就到。”对于坐公交车的建议,我自然是不假思索、委婉而坚定地提了反对意见——她因常年久坐而弯曲的膝关节早已不能跨上公交车的踏板。我不放心地问她,平时不会独自去坐公交车吧。她像是安慰我一般解释说,不不,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至于住在她家,更是不敢叨扰了。在那满房满屋的书和杂物中,她自己只睡一张单人沙发,这样可以距离写字台近些,距离萧乾先生和子女的照片近些。想到这里我几乎要流下泪来了。如何能劳烦她替我整理出另一张空床铺呢?但是她这短短两句话,本身并没有任何伤感的色彩,而是那样明丽活泼,仿佛是年轻女友之间在约定外出游玩——她不仅没有把自己看成高龄老人、文化名人,更没有在我俩之间横放隔着辈分的距离。于是我也欢快地回答:“我订的旅馆就在您旁边,咱们8点45分在您家里见。外面太冷了,您千万别在楼下吹着风。”

老人的时间观念往往是非常顶真的,更何况是在这样迫切的心情之下。我生怕她更早下楼,所以第二天8点半刚过就在附近找了一遍,确定她还未下楼,才在8点45分准时敲响她的房门。她一定早就梳妆完毕,就等着出门了——我高兴地预测。

可是,门内无人应答。再敲——还是一片寂静。这下我慌了神,难道她更早就出门了吗?或者是哪里不舒服,不愿起身开门?虽然才等了10分钟,却像过了一年似的。我顾不得许多,使劲往门缝和“猫眼”里瞧,发现屋内根本没有人影晃动。前来协助我的同事还在楼下的车里等待,想必也在疑惑和着急。正在手足无措之时,门开了。她一见我就飞快而焦急地说:“我在找衣服呢!你快帮我找找,还有鞋子,我什么都没准备。”



我定睛一看,她竟然还穿着翻译时的蓝大褂工作服,在狭窄的书堆间隙中颤巍巍地翻箱倒柜。一时翻出双黑色横搭襻皮鞋,鞋面蒙着厚厚的灰尘。我恍惚间觉得这很可能是她在圣心学堂时所穿着的,因为以现在的脚掌完全穿不进去。又翻出一双花布鞋,我蹲着为她试穿,大小正正好好,她一下子就乐了:“能穿就行,能穿就行!”我起身时无意间望向写字桌,桌面上与前一晚我来时完全不同了——多出一厚册日汉大辞典,增添了许多新的译稿。原来,她一早是在翻译,翻译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少女般雀跃外出的心情在翻译面前,还是排在了后边。我默默地为她穿好衣服戴好首饰,却心不在焉,思绪还停留在深深的惊讶和敬佩中。

对了,应该为她梳妆一番吧,她在电话里曾是多么期待拍照啊。

冬天的日出晚,9点的日光还是淡淡的,像早晨果实外面披着的一层粉霜。我们坐定在朝阳下的窗台前,她不停地眨眼,脸上掠过一丝紧张和拘束。我对她说,文老师,您别紧张,闭起眼睛,这样我能平稳地画眉毛。她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面容,皮肤令人惊讶地光滑细致,匀称饱满,几乎感觉不到皱纹的存在。我如此感叹着,她马上欢快地回答:“对啊!小时候妈妈常说,洁若的皮肤是家里女孩子们中最好的。”我再次恍惚了,近在咫尺的老人,谁说不是一位朝气蓬勃又爱美的少女呢?她虽然每天穿着蓝大褂,头发和面容丝毫不加修饰,但她的心中无时不装着美,有如赤子一般拥抱着岁月的洗礼。“能穿就行,能用就行”是她极简生活的信条,这与爱美相矛盾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她所爱的美,固然有在别人眼中的外表,更包含了坚强、毅力、乐观、上进的人格美,对翻译和写作成果精益求精的“完美”。后者在她心中的分量远远重于前者。在她与萧乾先生历经坎坷曲折的年月里,她不仅坚强面对、自我鼓励,并鼓励萧乾先生积极面对人生。在萧乾先生的《文章皆岁月》及他们伉俪合著的《砚田内外》等著作中,哪一篇不是浸透了泪水和心血?她的行文一向是冷静、理性、干脆的,正如她说话一样。她曾写道:“我们(文洁若和萧乾——笔者注)最大的乐趣就是埋头笔耕。只要有活儿干,又还能干,我就心满意足。我珍爱我们这个小作坊。”


萧乾与文洁若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邀请她和几位北京朋友一起晚餐,临走时她按自己的习惯把所有未吃完的菜肴悉数打包带回。旁人都默默地看着她,不知是否该提一些建议。但她毫不在意,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下子唤起了大家儿时的记忆。后来我在她的随笔中得知,这是童年时姐姐教育她的一句话,她铭记并践行至今。这是一种真正的高贵,是真正受过良好教育的言行。

我是第一次距离她这样近,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社交距离。虽然我们是在工作中相识的,但这一刻彼此仿佛是闺中女友,在快乐地互相打扮,准备结伴出行。面对着一张沉浸在朝阳光华里的脸庞,我的心中感知到的不仅是美丽,更是一种真正的高贵和纯净。一个人无论在何时,都清晰地知晓自己的使命,知晓生活的目标、人生的信念、存在的价值,那么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她打败,包括岁月本身。

窗外的日光逐渐地明亮起来,窗台旁的写字桌也洒上了光辉的颜色。辞典和译稿是知识和智慧的载体,在无数次的抚摩中焕发出更醇厚的光彩。一日之计在于晨,晨光易逝但会再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是文先生每一天的生活状态。这一天朝阳里的窗台,犹如我生活中的灯塔,它的光芒永不会消灭。


(刊于2019年4月7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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