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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不知何处去 | 汤世杰

朝之花 朝花时文 2021-10-02


文/ 汤世杰

腊尽春来,梅谢桃开。人作为季候中的人,春既来,人也便是春天中的人了——环境无非天地万物,人世百设,前者乃自然天成,后者则是人依自己的需求,添置的各种物件。身在万物充盈的世界里,要想感受日子的美好,要旨便在是否一直能与环境保持协调,处理好人与物的关系了。比如,你能与一树桃花相依相谐,美美与共吗?

一千多年前,诗人崔护就说到了与一树桃花的故事。他笔下的那次邂逅,乃一个失意士子,与一位少女加一阵春风、一丛桃花、一道门的相遇。花之艳,风之柔,门之韵,人之美,花影与青春交相叠映,美便越发地招人惹人。千百年后,当“美好”一语被搓揉撕扯得遍体鳞伤,自以为“美”到强大无比,“虽千万人吾往矣”,而置环境于不顾的人大行其道时,倒往往忘了,总须先有“美”,尔后才有“好”。而美,从来都不是抽象的律条,而是真理发出的微笑,自然优雅的坦呈。在这里,桃花灼灼是真理,春风习习是真理,生生不息的一切尽皆真理。于是,十里春风是美,一树桃花是美,桃花掩映的门是美。门里穿行桃花而去的人,方跟着美了起来。那人若是独行,无桃花掩映,无春风吹拂,无门的洞开与遮挡,或虽美亦难入画,有了桃花,有了那道似有若无的门,有了春风的拂动,人便格外地美了起来,显出无尽诗意。于是,诗人这才吟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都城南庄》的创作时间,史籍无明确记载。唐人孟棨《本事诗》和宋代《太平广记》则记载了此诗的所谓“本事”:崔护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落第后,在长安南郊偶遇一美丽少女,次年清明节重访此女不遇,于是题写此诗。此说及据此编排的崔护与那位名叫绛娘的少女间的爱情故事虽周折传奇,真实性却从未得到史料印证。对于一首诗,那又有什么关系?诗就是诗,不是个人档案,更不是史。诗中营造的,只是一种惆怅之美。陆游与唐婉间那样真切的“错,错,错”“莫,莫,莫”的生命感受,当然是诗意的。崔护这或许并非实事的诗句,尽管无据可查,却仍让这首诗因其艺术魅力的深邃,得以千百年流传。


诗也,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历来都以为,此诗实为诗人以“桃花”之光鲜红艳烘托“人面”之美,其实,那样的美已不尽是人之本身,而是诗人所见到的人与桃花、与门、与春风同构的那个春的情境。于是诗人年后再去,面对“人面不知何处去”时那看似惆怅的惆怅,其实是在说,人不在了,桃花和桃花掩映的门、被春风拂动的门,依然是美,甚或越发地美。自然长于人生。人虽远去,风会再来,花会再开,重返它们经历过的时光。人却不能。人去年在,今或不在。即便人今年还在,也已非昨日之人,不是去年那个与“桃花相映红”的人,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可能长了一岁、沧桑了一岁、油腻了一岁的人。能否像去年那样与桃花相映,尚存疑问。于是那惆怅便不再是至少不完全是惆怅,而是对永存的桃花、春风和门的赞赏。



疑惑就在,已然离去的那个人,怎么就轻易忘了那丛桃花、那扇门,和那阵轻拂过她鬓发裙裾的春风,而没来与旧日旧景重聚呢?她的没有再来,如果不是担心美好去岁的难以再现,即所谓“无常”,就是对美好去岁的全然无感,身在其中,却全无察觉。世事无常,不足为奇,而无感就是一种病了。白先勇打小就对世界有一种无常感,一曲歌、一出戏,于他都会生出莫名的感动和许多思绪,所谓“美到极致,都有些凄凉”。但若换了一个对季节与花事无感者,还说得上什么“好”呢?对美的感受,是一种能力,权位换不来,金钱买不来,唯灵魂的清澈可与之匹配。诗中那个今年没来的缺席者,或是人生已有变故,另有一番隐情,想来亦不能来?但无论怎样,“桃花依旧笑春风”一语,点破的正是那惆怅里包蕴着的世事真谛——那个离开了那丛桃花、那道门和那阵春风,忘了经历之“美”,已不“依旧”的“人”,已失去了“好”。美,“依旧”微笑着,人却不知去向,这惆怅便不再是见不着人的惆怅,倒是对人间常见的对美景美物的忘却与辜负的惆怅了。诗人于是轻叹一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想想,崔护的气量还真是够大的。换了我,身在当下,先是无缘碰到崔护面对过的美景美物,即便不时碰到,也常常是些对天地万物与人间百设之美无感亦无知的人,恐怕连“人面不知何处去”的话都懒得说,只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感叹、唏嘘就都在其中了!



不唯诗中,现实中,那些“今年桃花此门中,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人”,会不会读到崔护的那首诗呢?若读到,是照旧无感,还是陡生锥心感叹呢?其实她读不读得到,读不读得懂,都已没关系了,也对这个世界无损——无论怎么说,作为感知那场花事、美事的诗人崔护,不唯完成了对一场“无常”世事的悉心洞察,完成了他自己,也留给了我们至今还在思量的思量。


如此,与一树桃花好好相处吧!


(刊于2019年4月7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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