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攻”解放上海最后堡垒,别忘了这个叫蒋子英的人 l 翁敏华
1930年,蒋子英赴法国留学时的护照
文/ 翁敏华
在上海解放70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之际,我在朋友处聆听到一位解放上海的功臣——蒋子英先生的事迹,深为感动。机遇巧合,日前,又有机会与蒋子英子嗣蒋任刚先生会面,当面聆听他对父亲的回忆。
会面是在上海第四人民医院的病房进行的。今年八十虚岁的任刚先生摔伤了腿,正在住院。蒋子英先生劝降国民党守军,保住杨树浦电厂、水厂、煤气厂,使上海解放最后一个堡垒的攻克兵不血刃,不费一枪一炮。这一重要的历史瞬间和功绩,现在少有人提及,网上有一些记载,也语焉不详,甚至多有错讹。笔者愿以绵薄之力,写下这位值得上海人民尊敬、永志并视作人生榜样的老先生之二三事。
2019年3月,翁敏华教授在第四人民医院采访蒋子英之子蒋任刚先生
1949年5月2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对上海市区发起总攻。25日上午,苏州河以南地区全部解放,以北还在国民党军队手里。26日,陈毅进城接管上海。听说在解放军涉河北进、包抄敌军、北火车站以西地区都解放了之后,军长聂凤智还是“睡不着觉”,陈毅来到27军军部视察。原来,负责外白渡桥至复兴岛一线防务的是国民党230师“青年军”,代师长姓许名照,带领8000名官兵据守杨树浦电厂等处。陈毅听说了许照之名,反应极快地说:“你们赶快查找蒋子英的下落,他一直住在上海,过去在国民党陆军大学任过教授,许照是他很得意的门生,让他做劝降工作。”
当时蒋子英家租住在建国西路懿园,聂凤智的电话直接打到懿园。蒋子英接过电话,听到“我是27军军长聂凤智”的自报家门,马上回答:“我们欢迎,我们欢迎!”问清原委,他一口答应道:“那没问题,我一定尽力而为。”聂军长接着说:“请蒋先生在家等着,我们立即派人来。”随即,蒋子英跟来人到威海路即现在人民公园附近解放军27军总部,见到了聂凤智军长和79师师长萧镜海。详细交谈后,萧镜海师长换上便衣,带上几个人与蒋子英同坐一辆吉普车,立即向北进发。
1960年代初,蒋子英的全家照(前排是蒋夫妇,后排为三女一子)
外滩外白渡桥一带还是枪林弹雨、炮声隆隆。他们在危险地段打出白旗,穿过火线,来到国民党230师师部,找到代师长许照,进行了整整半天劝说,纵论局势,分析利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午,许照终于同意放下武器,并拆除杨树浦三家工厂(水厂、电厂、煤气厂)地下所埋的炸药,使得大上海得以完整、敞亮地回到了人民的手里。由于水电煤没有毁坏,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没有瘫痪,上海人民的生活基本没有受到很大影响,苏州河南北的电话也一直是通畅的。试想,若无此壮举,上海解放不知会困难多少——“青年军”号称“太子军”,是蒋经国过问的军事力量,人员精干,武器精良。解放军在四川北路巷战中牺牲重大,三野赫赫有名的“渡江第一船”十二勇士全部牺牲在了四川路桥。如果硬打,人力物力的损失也将是惨重的。
解放上海的最后一座堡垒,就这么攻克了。这是大上海的幸事,上海人民的幸事,成立新中国的幸事。
蒋子英为人低调,没怎么跟子女家人详细说过这段经历,蒋任刚先生的叙述也缺乏更多细节。好在其基本面貌,后人还能从《红旗飘飘》《民革与新中国》等书以及《开国大典》等电影中获得。聂凤智军长1979年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纪念上海解放三十周年》,亦可参考。
我问任刚先生,我在网上看到有资料说,蒋子英“接电话后,很配合地拨通学生许照的电话,进行劝降”,到底是在电话里劝的,还是到现场劝的?任刚先生说,绝对是到现场,与许照面对面地劝说的,网上的描写是不符合事实的。
1936年,蒋子英、许漪云夫妇在北京
“其实陈毅市长了解蒋子英与许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1947年始,蒋子英已在王昆仑同志的影响下参与了筹建‘民革上海分会’,秘密联络民主人士,为反独裁、迎解放而积极工作了。”任刚先生说。
我阅读了任刚先生写的《家父蒋子英简历》,虽则寥寥数行,却也让我读后豁然开朗:蒋子英先生之所以能成为解放上海的功臣,由来有自。上海解放前夕,他也得到过去台湾的船票、机票,他和他的家庭没去。他选择留在上海、留在大陆,不是偶然的。因为他的一生,堪称革命者的一生。
蒋子英先生1901年生于向被誉为“教授之乡”的江苏宜兴,家里只有三亩地,种植桃树为生,十分贫寒。他其实已是家里的第八个孩子,上面七个都没成活,因此他成了家中长子。蒋家寄希望于这个大儿子,从小就送他去宗祠私塾读书,所以蒋子英的国学底子很好。后来时兴新式学堂,蒋子英也跟随其他几个富家子弟进过常州、上海的新学,还在武进路补习学堂上过学。同行的三四个同学有的英语好,有的数学强,蒋子英则是国文好,文章写得漂亮,就互相取长补短。后来,他想上大学继续深造,家里不同意:靠种桃子和经营一家小糖果店,一大家子人能吃饱饭就不容易了,哪里还上得起大学?蒋子英知道严父之关难过,就先与母亲软说硬说,终于打动了母亲。她悄悄拉他到最后一间暗房,掀开床板,在十几只小甏中摸出一只,从甏里捞出一卷布包,打开是11块大洋。这是全家所有的积蓄了。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要让父亲及弟妹知道,不要乱花钱,要好好学习。蒋子英“噢噢”应答,却对其余的小甏极为好奇。原来那里面都是母亲生育的孩子的胎胞。母亲一共生了13个孩子,根据习俗,生下一个孩子即把胎胞放进小甏置于床板下,说这样有利于孩子的成活成长。母亲认认真真做了,13个孩子却只有6个活下来。
蒋子英怀揣着这11块大洋,学习复习更加努力。这一年,他一共考了三所学校:之江大学、沪江大学、厦门大学,结果都被录取,其中数厦门大学学费最低,故他最后选择了厦大。那时候,上海到厦门坐船要四五天,他从十六铺码头坐船时即花了三块大洋,还从一个宁波摊贩处买下一捆咸黄鱼鲞。船上只提供白饭,他黄鱼鲞就米饭吃了一路。他有意于暑假前去厦大,就是想看看有些什么活可干,挣点钱好凑学费。他看到假期中的校园里正在举办各种补习班、预科班,就毛遂自荐上起了国文课,教作文、书法,“没有讲课费也行,只要有口饭吃”。就这样,蒋子英没当学生就先当起了小先生。等到开学,一数,钱还是不够交学费。好在已与校方工作人员混熟,继续让他在学校兼职,以代一部分学费。而生活也还得继续白饭加咸鱼干的旧模式。
1930至1935年期间,蒋子英在巴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的学生证
由于国文底子好,写作出笔快,蒋子英一入学就担任了学生会宣传委员。入学后,正赶上进步师生反对学校封建专制教育的学潮,这就是著名的厦门大学风潮事件,鲁迅先生的文章里也有提及。在欧元怀教授的带领下,蒋子英和他志同道合的同学们参与了整个运动,最后,师生多人被校方开除。可以说,欧元怀是蒋子英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欧元怀,老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元老。被厦大开除后,他带领一部分师生来到上海,筹建了大夏大学并出任第一任校长。参与学校筹建的蒋子英成为该校文学院的第一届学生,并继续参加学生会工作,主持编辑校刊《大夏周刊》。
1925年5月,上海爆发“五卅”运动,大夏大学作为“学联”的重要力量,组织参与了示威游行及“三罢运动”。蒋子英是其间的一名积极分子,其间他还与倪文亚、黄季陆等筹建“建国学校”,作为宣传反军阀、迎北伐的桥头堡。蒋子英参加国民党后,在上海市党部的领导下工作,其时正是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期间,上海市党部负责人,一位是恽代英(中共早期领袖之一),一位是黄季陆。北伐成功后,1927年初,蒋子英被任命为国民党江苏省党部特派员兼农工部部长,被派往苏州工作。三个月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清党”,蒋子英持反对态度,还利用身份之便力所能及地救助且放走多名共产党员(其中知名者有熊天荆等),自己之后则选择了辞职去国外,去欧美留学。他先后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获法学硕士学位,在法国巴黎大学获政治学博士学位。1936年他回国,任北京朝阳大学教务长、教授。也在此时,蒋子英结识了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北京女子许玉珍,两人不久成婚。结婚时,蒋子英已经36岁,新娘(后改名许漪云)比新郎小9岁。夫妻两人后来共育有一男三女。
抗战爆发后,蒋子英到陪都重庆参加抗日,先后任国民政府立法院专员、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同时在几所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蒋子英回到南京,随即定居上海。1947年后,在王昆仑同志的影响教导下,蒋子英参与秘密组建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上海分会(时称“民革上海临时分会”)的工作,任政治委员会委员。他与南京民革负责人夏琒英、上海民革的武和轩等爱国人士,联系交往颇多,进行着最终打倒蒋家王朝、迎接解放的工作。
1944年时任教育部部长为蒋子英签署的教授证书
由此看来,蒋子英先生之所以能在解放上海的历史关头作出正确选择,为祖国为人民建功立业,成为上海解放这一历史丰碑上一个光荣的名字,是他革命人生的一个延续,是他个人成长史走到48岁时的必然。
蒋子英还向蒋任刚说到两个花絮,值得一写。一是,许照的部队本是驻守南京的,4月下旬,南京没守住,奉命移师上海。5月2日,途经上海七宝时,遇到毛森的交警部队,对方乱开枪,不但兵士有损伤,还打死了一起坐在吉普车上的许照的爱妻陶蓉。许照沉浸在哀痛之中,到上海后还曾到恩师蒋子英家诉说悲伤。这恐怕也是其最后作出正确选择的动因之一。
二是,上海解放那年,蒋任刚也有八九岁,已懂事了。5月24日听了一宿枪炮声,翌日一早,胆大的他就趴在懿园住所的阳台上往外张望,看到晨曦中的弄堂地上睡满了解放军战士。睡眠中的年轻战士还按班排连营的编制,排列得整整齐齐。他妈妈当时小产睡在里屋,担心儿子危险,就哇啦哇啦叫他进来。而作为大人的蒋子英,肯定也是看到过这一幕的。解放军对老百姓秋毫无犯,一定给蒋子英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这,又安知不是他义无反顾协助攻克上海最后堡垒的一个动因呢?
(刊于2019年5月26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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