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游:雪山与荒漠的地形与风情勘察 | 艺术汇 异域游记(三)
6月初,我离京赴外高加索地区旅行考察,第一站是格鲁吉亚。这一系列的写作是编辑委任的艺术行纪,广泛的现实、历史、地理与人文也将出现在这系列中的各个角落。尽管视域广泛,但是仍不离艺术的出发点。这里关注的不仅是艺术的机构、模式与生态等硬件设施,更是艺术家的思考和情绪,是各种创作者共享与可感的心态。他们在时代中的所思所想何为?为何要创作?如何谋求生路?以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第一夜在市郊湖边野地里的越野之行,后来得到验证,原只是野游的序章。在接下里的两周内,我们又先后远行至格鲁吉亚东部与阿塞拜疆接壤的边境,以及格鲁吉亚北部与俄罗斯接壤的边境勘察、探险、野炊。虽在一小国国境之内,但却领略了迥异的地理地貌和气候环境。临近7月,东部的戈壁荒漠一望无际、干燥炎热,而北部的大高加索山脉高耸入云、凉风习习。
格鲁吉亚东部的戈壁荒漠
格鲁吉亚北部大高加索山脉雾中的卡兹别克山
两次在边境地带的野游,并非纯粹娱乐游玩,同时也是艺术考察的一部分。这并不是我的艺术项目,而是Pejvak艺术小组的工作内容。他们的四部长片电影计划将于9月开拍第二部,叙事线索将沿地理地貌展开,从俄格边境(大高加索山脉)开始,一路向南,越格鲁吉亚,入亚美尼亚,直至伊朗。此间周遭的广大政治经济现实,将通过故事中各个国籍的几个人物(卡车司机、蝴蝶研究者、特工)在独特地理空间中的遭遇延展开来,挽歌与寄托将荡漾于山川与荒漠之中。
第二部电影与其长片系列一以贯之,地理视野已从土耳其东移至高加索,之后则将继续向东深入中亚,直抵中国。这一行程,自东向西,亦暗合“一带一路”所倡议的经济路线,故而自然携带着对当下政治经济紧迫性的关注。但回到电影本身,启发他们的仍然是历史的视野、地理的壮阔,以及故事中的人及其人生际遇。而近期的两次边境之行,都有为拍摄做前期筹备的目的,尤其是为勘景(location scouting):人物的对话应该在哪里发生,哪些山脉与云烟最迷人,哪些村庄最具特色,不一而足。
Pejvak小组在山脉中探讨拍摄
计划令人振奋,旅程使人愉悦,不过现实并不纯然那么美好。要进行艺术的创作,其资金与赞助总是不足的。Pejvak小组有幸获得加拿大国家与地方的艺术基金,且赞助持续近两年,能基本维持前两部电影的开销。尽管限制多多,从开始的申报细节到后期的账务核对等,资金并非唾手可得,但好在获得保障,有了项目推进的基础。
不过,他们获得的是艺术基金而非电影基金,而两者的赞助金额差距是巨大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电影制作(尤其是非纪录片类)牵涉的人力、物力一般要远高于当代艺术的个体创作。而选择电影的形式呈现,又是他们出于对当代艺术中叙事性不足的反思而做出的个人选择和坚持,于是,他们只能迎难而上,带着镣铐跳舞,尽量缩小电影拍摄的周期、规模和团队。
两人身体力行,又身兼多职,尽管努力选择专业的电影摄影师、部分专业演员和配乐(这些人还大多是朋友),但他们不得不自行完成其他的所有工作,导演、摄影、录音、选角、剪辑,以及拍摄周期中的一切后勤工作……
回归到个人层面,艺术基金的赞助是就项目而言的,这意味着,这些钱不会发到艺术家本人手上。他们是项目预算的执行者,而不是金钱角度的获益者;换言之,他们不能用自己项目的钱,付给自己工资。而且,大多数情况,这些实验性的当代艺术在完成后,是很难售出并营利的。因此,最后的项目成果也无法为艺术家带来额外收入。与此同时,执行如此复杂的艺术项目意味着全身心的投入,亦很难有其他时间去兼职做其他营生的事情。
这些都加重了艺术家经济上的困难,直接导致了他们生活的拮据与困窘。这些阻碍,在理想饱满之际尽可忽略,但是,当面临实际生活中的问题时,当遭遇需要保障的恋爱关系、当遭遇家庭的变故、当需要还助学贷款之时,自我便不时陷入反思与怀疑的状态。
正是如此,在迷人的异域之旅的途中,在不断的交流中,我们掩盖不住动荡与焦虑的心态。既享受当下、充满期待,又不敢过多琢磨实际现实问题的解决方法。好在,我们又深知自己是幸运的,甚至是已经在享受特权的;加之当下人在自然之中穿梭,一切尘世之烦恼尽可暂抛诸脑后。
想来,这两次旅程,虽相隔两周,但或因为电影采风,故旅程的内容基本一致;虽所见风光景色迥异,但因彼此相知,一片欢欣与热闹不变。类似地,我们在越野车中听音乐,从民歌听到电子乐,在车内车外跳舞;我们在四下无人的野外生火做饭;白天,我们深入自然的角落中勘察电影的取景点,在山中与岩间搜寻探访教堂、修道院和人迹罕至的村庄;入夜,我们躺在车顶,看星月与银河……
离俄格边境不远、大高加索山脉中的小村庄。据村民讲,冬季这里只有4个人居住,夏季其他房子的主人多回来度夏,村中多至二三十人
山顶的圣三一教堂,14世纪建立,海拔2170米
山顶的圣三一教堂,14世纪建立,海拔2170米
雪山之旅,我们从第比利斯一路向北,向大高加索山脉进发。古罗马自然史家老普林尼在《博物志》中曾溯源“高加索”名称的由来,写道,“斯基台人把高加索群山称为克拉乌卡西斯,即雪白之意”。去高加索看雪山,由此名副其实。大高加索山脉横亘于欧、亚之间,冰山融水亦一面北流,一面南流。格鲁吉亚位于其南边的外高加索,北望俄罗斯。
穿行大高加索山脉极其不易,能通行的山口亦屈指可数。我们沿格鲁吉亚境内的军事公路北行至达里奥山口(Darial Pass),这恰恰是大高加索山脉中最重要一支。此山口名称源于达里奥峡谷(Darial Gorge),现设有俄、格出入境边防检查站,我们一路向北并抵达此处。达里奥峡谷自古为军事要地,曾为古罗马人和波斯人驻守,一说亚历山大大帝亦曾将此设为边防门户。
山川不言,曾见证多少忧愁风雨;山脉无垠,似极限屏障而不可逾越,但是这里处处存在着的人类的历史踪迹,又使我感慨于人类面对自然以小博大的勇气与韧性。古时,这是俄罗斯帝国和波斯帝国与奥斯曼帝国战争之必经之路,不知多少大军逾越大高加索山脉,不知多少平民因此而丧命。
如今,此山口也是高加索南北通行必经之路之一,是亚美尼亚经济的命脉,是连接土耳其、格鲁吉亚、俄罗斯陆上运输的枢纽。正是因此,这里有历代的各式遗产,有古时堡垒的遗迹,有中世纪至近期的教堂、修道院,有苏联时期在公路旁修起的水泥支柱,有1983年建立的俄格友谊纪念碑观景台等……
达里奥山口(Darial Pass)与俄、格出入境边防检查站
南北穿越大高加索山脉的运货车,这一路上碰到诸多
山顶瞭望台
1917年建成的钟楼,后为教堂
水泥廊道
从边境检查站返回,我们向南行驶不久,来到一处小村庄,Pejvak艺术小组决定在此取景,这是他们第二次来访。在山顶,他们商量着人物可能的对话和镜头如何移动,我则在一旁赏花——这些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小花,惊艳地开在雪山脚下,寒冷冰冻不住她们的甜美。我想到帕米尔高原的古称:葱岭,也是取冰雪高山之下草木葱葱郁郁之意,不想如此反差之奇景,我未及去新疆领略,却先在高加索见到。
之后我们来到斯特潘茨明达(Stepantsminda),这是位于卡兹别克山东侧的小镇。这里也许是格鲁吉亚最重要的旅游目的地,此处为山谷低地,四面环绕擎天高的山脉,而不远处,则有海拔5000米以上的卡兹别克山,静谧而神圣;一旁的山顶之上,14世纪建起的圣三一教堂(Gergeti Trinity Church)同样引人注目,不由心生崇敬。入夜之前,在柔美而壮观的卡兹别克山前,我们在野地里生下一团火,烤出一盆肉。
花丛与高山
卡兹别克山(右)与14世纪建起的圣三一教堂
生火烤肉
翌日,我们东行至朱塔村(Juta)并上攀潮汐山(Chaukhi Mountain),此山位于山谷之间,我们沿山口而上,看绿地与花朵如何与冰川和融水共存,在海拔2200米以上,迥异的景致和谐地共生于一片山脉之间。我们惊叹之余,找不出太多能用于表达的话,很是不文明地,我们往往诉诸脏话来表达。
山谷、融水与潮汐山
看着壮美的雪山,我们聊起做艺术何为?聊起他们为何选择自然之景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点之一?聊起尘世的混杂和自然的澄澈,以及在各个历史时期选择逃逸的人和艺术家。Felix很是感慨,常常无奈于艺术世界纷乱的现实和无谓的社交,有时觉得人很复杂,有时又觉得皆是玩偶。若明明一眼便能看穿个中把戏,为何还要因循套路玩下去?但在此领域工作,又多无奈于卷入系统而无法自拔。
但话说回来,同样是由于艺术系统,当下的项目才得以成行,而他们的艺术项目带给他了一种渴望的生存方式——无论能持续多久。当然,这归根到底还是个人的选择,在此,有幸选择了复归于自然之纯真,也只有在此,人能感受到十足的自由,无尽的变化,以及和自然与上天的沟通。不知道我要逃逸到哪里去,但却觉得这些一时不可捉摸的思绪深切可感。
就像在北京工作,不时与友朋逃去西山一带爬山、思考,精神上觉得和民国大革命时期卜居西山写作的诗人废名以及“文化大革命”后期跑去京郊写生的无名画会的画家们相知,我们似乎总在逃离着什么,又在努力追寻着什么。只是这次,我们因为因缘际遇,一起逃离到了大高加索山脉的群山之中。
不由联想到托尔斯泰的小说《哥萨克》中的主人公奥列宁,他出身贵族,厌倦了城市生活和浮世之虚伪,也是逃离到了大高加索山脉,以寻求生活与精神的启迪。在逃避社会之邪恶、亲近自然之善良的遐想中,不知同样出生于贵族的作家托尔斯泰寄托了多少自我的情感选择?但实实在在的,在大高加索群山之中,很难不被优美与崇高的并存而触动,呆上三天,我便与奥列宁感同身受了,正如托尔斯泰笔下所描述的:
“起初,群山只使奥列宁感到惊讶,而后来逐渐使他喜欢;最后,当他越来越仔细地观看这个不是从其他黑色的群山,而是从草原那里直接生长出来而又消失了的雪山时,他才逐渐开始留神欣赏这幅美丽的景色和感觉到这些山峦的幽美。”
托尔斯泰笔下的大高加索,黑色山峦、草原、雪山与花朵
荒漠之行,我们则是一路向东南进发,这部分的格鲁吉亚像一个楔子,几欲直插近邻阿塞拜疆的腹地。此行路途中亦有丘陵与河谷,但以平原为主,且多为石子荒漠。也许是干燥,也许是炎热,平原之上茂密草木已经泛黄,虽不过六月,已一片秋气。
很快,公路消失,只有荒野土路,四下无人,我们身子半探出窗外,手甩在空中。风从耳边掠过,迅速带走激扬而起的尘土。落日之前,我们到了一片水库(Dalis Mta Reservoir),恰在边境线不远,在水边支起灶台,煮香肠和鲜蔬,却来了一阵雷阵雨,浇湿了我们的地毯,也淋湿了我们自己。不过这无碍我们在雨中作乐,面向夕阳分食晚餐。
临近阿塞拜疆
雨后晚餐
这一路,我们经过也探访了几处不同时期建立的教堂和修道院,以及一些军事堡垒。它们之所以散落各地,藏匿世间,自有历史原因。格鲁吉亚仅次于亚美尼亚是历史上第二早确立基督教为国教的国家(公元326年),在不同时期,基督教在格鲁吉亚亦屡遭迫害,无论是定为国教的前后几个世纪,还是后来波斯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蒙古人的入侵,都对当地的宗教基础设施和教士教徒造成了巨大伤害。
也正是由此原因,诸多教堂和修道院建在人迹罕至的群山与荒漠之中,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岩间,有的甚至是在绝壁之上开凿出几个洞窟作为修道院。这些修道院既是崇高性的象征,更是躲避战乱的现实选择。我们几人虽无宗教信仰,但是看到这些建筑出现在不可思议的角落,只觉得精神力量的伟大;看它们四散各地,在格鲁吉亚各处,亦感到宗教文明传播之不息。
小村庄里的Ninotsminda教堂,始建于575年,有着外部防御工事,震后有损,现为格鲁吉亚东正教的一所女子修道院
同一教堂内的建筑有波斯风格的塔楼,可见波斯入侵后带来的文化影响
据考建于16世纪的要塞
岩间修道院St. Ellia’s Church,修建时间不详
在同一间修道院的山头瞭望
从一个没落的小村庄眺望远处崖壁上的修道院(Kolagiri Monastery)。据村民说,原来此地是一片河谷,修道院开凿于“古时候”(在人们打仗还是骑马的时候),那时附近有十余个村庄,现在倒是空荡荡了
翌日,我们沿堤坝行至水库另一侧,去旁边更接近边疆的山丘上眺望,并俯瞰水库全景。这处水库现已沦为遗迹,封闭、废弃、无人使用,其历史已不可查。但水库边的工业建筑应是苏联时期的产物,方正有力,和这片自然形成矛盾的协调:一面是荒废的建筑和空无一人的苍凉,另一面却是澄澈的湖面和天空,不知到底是死亡还是新生的感觉。
水库旁苏联时期的建筑
生火在地下烤鸡
同在雪山旁一般,我们在荒漠中也找了一处山头,生火烧烤,只不过这次是在更深的夜里。山头可以远眺水库,明月高悬,周遭另外的几侧,却竟然都在闪电——而且直到我们相隔四个小时后离开,竟从未停止,堪称奇观。好在,四周的雷电皆在远处,自始至终都没临近我们。我们挖出一个洞,烧好炭,把腌制好再用泥土包裹好的整鸡丢在炭火中,待其焖至好后享用。
我们爬到车顶吃喝,他们说每次这样的旅行都是自然的馈赠,山水有意在和你对话,闪电也是一种语言。我们之间的对话,却几乎以沉默的方式进行,自然给我们天地,我们反馈给她的只有沉思和冥想。远处有一处同在野炊的人的暗暗的灯光。时而边境检查的车队路过,我们不约而同地关起车灯和一切光源;在黑暗森林中,大家都选择不说话。
入夜,还能想到什么?在雪山、在荒漠,我们都在夜里上山,爬到车顶仰望天空。四下静谧,星汉灿烂,银河闪耀。好似一切都静止,只有卫星在移动,不时有流星划过。我们不语,各有各的心事;我心里冒出两首跟夜有关的歌来,《墨绿的夜》与《夏夜晚风》,曲调上头,情愫便在夜里燃起,徘徊,离不开。
雷电不断的夜空中的星星
文、图 / 杨天歌
第比利斯建筑中的苏联、欧洲与高加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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