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海岸，最后的渔民
12月的海南小海，冬天才刚刚开始。三角梅还在开花，椰树伸展出长长的枝叶，木瓜在树上泛着青色，杨桃树挂的果还没掉下来，夏天的惯性太大了，一下子刹不住车。偶尔一阵海风刮过来，还是会感觉一阵凉飕飕的，短袖扛不住，需要换上长袖，赤脚穿拖鞋有点凉，开始犹豫要不要穿上袜子了。来小海的几天，运气实在不佳，赶上几天的暴雨，尽管如此，这里的冬天依然是温情的。
通往村口的马路正在修葺，不起眼处孤零零树立着蓝色的标牌，上面写着“万宁石梅湾至大花角旅游公路，施工3标项目经理部”。特意赶来接我们的陈明智站在村口较高的石头上，朝车辆挥手，几个小时前我们在电话里询问具体地址时，他略显尴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里”，出租车扬长而去，带起一阵尘土，“进村了”我对自己说。
港边的小渔村和清晨六点的鱼市
我们所住的村庄——乌场，位于万宁市以东约10公里，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小渔村，也是海南为数不多的天然渔港之一。和乐蟹保育中心在村口马路的一侧，一座由旧工厂改造的办公区，陈春和辜迅翔是中心的两个工作人员，许是海南日照太强的缘故，皮肤黝黑，这种脸色在这里，算得上标签。后来才知道因为大学生返乡创业，又因为不同于传统的养殖方式，这群年轻人在当地赫赫有名，甚至还上过中央台的《致富经》。
保育中心的后门连着一片沙滩，穿过绵密的沙地，开阔的海平面映入眼帘，“大海！”我们兴奋地叫起来。这海水并不温顺，一个浪花拍打在我的脚踝处，生出几分寒意。沙子又绵又细，在常被海水冲刷的地方，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一个个小如拇指粗的深洞，“这是寄居蟹的巢穴，等到晚上涨潮时，它们从洞里爬出来，游向大海”陈明智说，他指向远处，“看到了么？那就是甘蔗岛”。在大海中卧着的岛屿就像棕褐色的小山包，这是因远视而获得的开阔，像一个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外的辽阔。
乌场这个地方除了自然风光，就属海鲜最为有名，马鲛鱼是当之无愧的特产，坊间相传从乌场这一处出场的马鲛鱼通常都在7斤以上，最大竟达100来斤。为了满足我们好奇，计划第二天一大早去往乌场港，赶最早的一班鱼市。不料当天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
清晨六点，我们赶到乌场港时，天色尚暗。雨水暂停，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海浪的腥味，从周边赶来的鱼贩们围着港口排成弧形，脚边放置着巨大的竹笼，他们都在焦急等待着靠岸后第一拨新鲜的海鱼。
陈明智告诉我，乌场渔港的南部海域上有大洲岛，大洲岛附近的海域是南海著名的渔场，盛产石斑鱼、马鲛鱼、黑枪鱼、龙虾等海鲜产品，乌场的渔船一般在晚上出海到大洲岛附近捕鱼，清晨返航。渔民们将大船开到近海，而后用小船将一筐筐的海鱼运到岸上，恶劣的天气使鱼市晚了近一个小时。
“船来了！”一个男人喊起来，岸上的人群发出一阵躁动，渔船停岸后由人工运输，成筐的海鱼依次排开，体型较大的足有一米来长，就这样摆放在地上。鱼贩们迅速聚拢过来，此刻的场景用“抢”形容更为贴切，十几双手伸向同一地方，大家扯着嗓子那声音就像在吵架。
一个人称重，一个人记账，鱼贩们就把鱼虾装在自己的担子里，交易达成仅短短几秒。所有的交易，都不是现金交易，傍晚时分，生意人卖完鱼虾才回来结帐，当地话叫“做虾数”。
我拿着相机挤进去，在他们身后或前面拍照。他们穿着雨鞋，戴着芦苇编织的草帽，挑起装满鱼的竹筐，送到各自的劳动点。在路的一旁，一位妇人快速地分拣筐内的鱿鱼，按个头的大小放置到不同的竹筐内，一辆摩托车在她的身旁停下，男子用长绳将满载的竹筐固定在车的两旁，然后扬长而去。
仅一小时，乌场港就恢复了平静。
中国大部分农村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整个乌场的生计以捕鱼和养殖为主，当地人捕鱼分两班，晚上捕叫“夜海”，白天捕叫“日海”。条件稍微好的拥有自己的渔船，出大海的渔船造价几十万，多达上百万，他们当起了老板，雇佣三、四个工人，组成捕鱼的团队。
当地人给我算了一笔账，一艘大船最少雇佣三个工人，耗去成本五五分成，五成用来支付油费以及老板自己所得，五成平均分给工人。登记在册的渔船享受国家油费的补贴，出海一趟能捕上百斤的海鱼，它们售往海口、万宁及周边的市场里。出海总是充满着冒险与艰辛，好在广袤的大海给了他们最丰厚的回赠。
但并不是所有的渔民都能如此幸运，离港口几公里外的夏欣村，不期然，让我看到了捕鱼生活的另一面。
正在被改变的村庄
到达夏欣村，时间是正午，雨后的路面坑坑洼洼，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村口小卖部内，麻将声从里面悠悠地传出来，我往里瞅了一眼，竟也发现不少年轻的面孔。
陈春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小卖部的木板上，她用当地话与她交谈起来。在她的转述中我得知，这个女人姓王，大约四十来岁，本地人，育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大女儿在海南师范大学读书，老二在琼州上大学，老三老四读到初中就没读了，跟着鱼老板出大海捕鱼赚钱。“小海没鱼可捕了”她说。最近出海了两次，一次卖鱼的收入在100元左右，第二次是62元，她还是不甘心，又趁夜出了趟海，“一个晚上没有鱼，空手而归”她的额头拧成了一团。
一个年轻人告诉我这里世代以捕鱼为生，一年下来只出海40多天，来回往返油费要400多，往往捕的鱼还不够油钱。更多的人聚拢过来，说生活的不易，带着几句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的责骂。
“为什么不去大海里捕鱼呢？”我提出这样的疑问。“出大海需要更大的渔船，我们哪有这个本钱”。
在老人的眼里，昔日的小海是一片物产丰富的沃土，就像当地的聚宝盆。“在我父亲那会，每到螃蟹繁殖的季节，提一盏马灯，拎一个竹篓，就出发往小海捡螃蟹。在滩涂地，密密麻麻的全是螃蟹，有经验的老人会随手捡起那些肥蟹，放掉那些瘦蟹，很容易就能捡满一篓。不是有句话么，饥荒时上海人民吃鲍鱼充饥，我们就吃螃蟹”。
“那时鱼虾真多呀，多到什么程度？民国时候有一队国民党军队在河边炸鱼，手榴弹一扔，炸得河里大大小小的鱼浮满水面，村人形容宛如将番薯干片撒在河面上。”
现在的小海是什么样？我们立马开车朝小海驶去。“就是这了”辜迅翔说，我愣怔住，朝这片水域看过去。这两天天气一直不好，阴沉沉的，刮起了很大的海风，海浪将一些附着物拍打到岸边，我低头，海水是灰色的。远处有一个人影，我借着相机的长镜头望去，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正在用力地拉网，海水没过他的腰间，他离岸大约5米。
在此之前，我看见乌场港的港口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中由衷生出几分敬畏，但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这片水域与海产生什么关联。小海到底怎么了？！
太阳河改道，旧生活死了
从整个海南岛来看，在红色六连岭的南边，东山岭的东边，有比海小，比湖大的泻湖，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港北内海，它的形状类似于肚大口小的葫芦状，与浩瀚无边的大海相连，又被当地人称之为小海。太阳河、龙首河、龙尾河、南山河等8条大小河流汇集入小海。在它的周边分布着万城、大茂、后安、和乐等4个镇29个村庄，10多万群众。
小海上源的主要河流太阳河盛产丰富的水产，下游冲刷形成的冲积平原，人们在此种植水稻。鱼多的捕不完，但种田要看天气，太阳河的水流急而大，至小南山，分为两条，名小南山河，其中，又分出洪口溪、禄益溪、南渡溪等支流。江河淡水进入小海，再从小海的港北出口流出到大海，涨潮时，大量的大海咸水冲进小海附近的农田及江河出口深处，使农作物受到严重破坏。
但种田的知道在洪水过后总会带来一些新的转机。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腐殖质，相当于给农田施上厚厚的一层天然基肥，这些基肥，又会为早稻田带来一次大的丰收。
这样的平衡在1972年被打破，那一年，中共万宁县委和革命委员会组织了近5万人兴建太阳河分洪工程，以绝水患。
太阳河改道，使原来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眼看着土壤的肥力复年递减，人们不得不用农药、化肥来代替，更严重的问题是河道的切断，使太阳河下游极易产生旱灾。在过去，太阳河是水道运输的大动脉，逆水而上，可抵上溪；顺水而下，至北坡墟；再下行，出河口，入小海，可达港北、和乐。农忙时期，人们会用河道运送稻苗与肥料，丰收时期，满载的稻谷也会通过太阳河运送到北坡镇去售卖。现在堵塞的太阳河道失去了水道的功能，生活变得复杂。
2009年，保育中心开始对小海周边进行调查走访，“我们去太阳河，发现河水基本已经不流动，水面上长满了水葫芦、浮萍水草”陈明智说，“当地老人们说太阳河深达4～5米，我们用竹杆测量水深，大部分都在0.6-1米左右，与原来相去甚远”。
河道积淤水流不畅之后，沿河的一些村民也开始填占河道修路盖房，更进一步加剧了河道的缩窄，水流更加不畅，再填，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生活方式的改变还在不断渗透这片土地，上世纪 70 年代，正值海南对虾养殖兴起，这一时期，小海几乎遭受到毁灭性灾害。
消失的红树林
辜迅翔带我们走访乌场养殖区，在靠近小海边缘的一大片空地，被人为地开垦出一亩亩池塘，用来养殖鱼虾。
越靠近小海，眼界越显得开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亩开阔的水塘，水不过脚踝深，它们看起来是闲置的，几头黄牛慢悠悠地从塘里走过，旁若无人。继续走上100米，才算真正进入了乌场养殖区，在池塘与池塘相隔的路边，一幕场景，令我们怵目惊心。
一辆黄色的挖土机正在作业，沟渠的两旁，深黑色的泥土被挖出来，发出一阵恶臭。在与池塘主人简单交谈后，辜迅翔转述说：“他们在请人挖排沟渠，养殖鱼虾的污水没办法及时排出，每隔两年，附近的几个池塘主会联合整改一次，但你知道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指向静止的水沟，“水不会循环流动，它们直接排向小海”。
黑水从管道里流出来 田源/摄
在这条水沟的源头，我看见胳膊粗的水管从土壤里伸出来，一团团黑水崩腾直下，在一些地方那些黑色的不明液体还会像吐泡泡一样翻滚。
利用高压水枪翻打淤泥 田源/摄
不远处，一个男人穿着长筒鞋，站在几米深的池塘内，手拿水枪，疯狂地对地面进行扫射，水雾升腾，黑色的土壤在巨大的压力下裂开缝隙，人和土地就像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搏斗。
辜迅翔告诉我那是在进行清塘工作，所谓的清塘就是把池底的水全部抽干，然后撒上大量的碱，养了虾的池塘富营养化，通常会在池底爆发性的生长出大量的藻类，而撒碱是杀死藻类最快的方法。
“事实上他们翻的不是泥土，它夹杂着鱼的大便还有死虾的尸体，高密度的养殖方式导致池塘的土壤和水质变差，这样一个池塘寿命只在5—8年，之后需要休塘很长时间，他们就这样把土地透支掉了。”
生长在红树林破坏后的卤蕨 周晓叶/摄
“以前这里全是茂密的红树林，它们追随潮汐生长，为小海生物提供了良好的庇护所”辜迅翔说。在池塘的两岸，我们找到了这种生物存在的证据，那是一种叫卤蕨的植物，百度百科上说它专门生长在红树林破败后的空地上，即便是这样，卤蕨在福州也出现了大面积的灭绝。
和乐蟹保育中心欲将和乐蟹养殖和自然保育结合起来，实现发展与保护双赢，他们会怎么做？（期待下集“一群骚年的小海梦”）黄卫/摄
辜迅翔养殖的和乐蟹是这里最干净的池塘，采用的办法是将海水二次进化，采用低密度以及混养的方式，达到一种生态的平衡。尽管有了些成效，他还是忧心忡忡，“在这里你很难说控制住了一片池塘，也无法从根本改变，很难把养殖户综合起来管理，能做的事情微乎其微”。
辜迅翔表示在东南亚的很多国家，都有在红树林里养殖青蟹的成功做法，“要将池塘恢复成原有的湿地环境，还能够发展生态旅游业。我们希望能够创造出一个样本，然后逐步推广开来。”
在计划离开的最后一天，乌场终于放晴，我们开车去几公里开外的英豪半岛拍摄夕阳，小海在我们眼前突然安静下来，天空飘来玫瑰色彩，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我不住的仰望，依依不舍。但愿小海能真正干净起来，但愿它不要丧失它最独特的东西：浪漫的气质和生活的活力。
小海的未来会怎样？ 黄卫/摄
请观看江河守护者系列短片之海南小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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