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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美小说 | 泽让闼:阿克拉杰(节选)

泽让闼 藏人文化网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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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觉果


题注:阿克,本意叔叔,亦是对男子的尊称。拉杰,医者敬语,为吐蕃赞普赤松德赞赐予医生的称号。


1


丹曾郎杰采药归来,在小镇西面的山坡上休息了一会儿。白日高悬,清风拂动。几步外,一丛粉色的狼毒花开得正艳。


他吐掉衔在嘴里的半截草茎,打开背包,从满是草药的包底掏出装有白酒的饮料瓶,拧开盖子深抿一口,惬意地叹息了一声。当地酿制的青稞白酒又纯又烈,单单闻着就让人陶醉。


抬眼处,山谷寂静,河水两岸的红柳绿意正浓。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浅浅的蓝犹如薄雾涌动。云影怕惊动了草木的沉思,在大地上悄悄移走。


山脚的小镇深陷在淡黄色的青稞地里。秋天将至。


丹曾郎杰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对小镇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镇很小,小到连酩酊大醉的酒鬼拖着脚步,耷拉着脑袋,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都能顺畅地、毫不倾斜地从南走到北,或者从北走到南。


小镇每晚都有酒鬼夜行。有的像鬼影一样悄然消失。有的发着酒疯在街上盘桓,嚎叫,谩骂。运气好的没人理睬。运气差的被几个毛头小伙子揍上一顿,扔在路边的庄稼地里,等黎明酒醒,只觉浑身疼痛,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酒鬼,丹曾郎杰的目光落在卫生院后面的旧房子上。邻居是个很奇特的酒鬼,清醒的时候对人特别友善,但只要两杯酒下肚,说话粗野,态度嚣张,拍桌子砸板凳,无故与人叫阵,有时还去招惹那些街上过路的。然而,他对丹曾郎杰倒是客客气气的。大伙儿瞧着酒鬼清醒时的面,一般都让着他。可难免有人不买账。所以,只要挨了打,他就回去拿家人撒气。万籁俱寂的夜里,丹曾郎杰隔三差五就会听到他妻子无助的哀嚎,或者两个孩子惊恐的哭喊。


从山坡上望下去,小镇里行人寥落。街道两边的老房子格局相似,但已砖瓦失色,极度衰败,不管是学校、乡政府、卫生院、派出所、兽防站、邮政所、粮站,还是那三家商店、两家小饭馆,都同样散发着古老、陈旧、还有许些颓丧的气息。虽然此时看不见,但丹曾郎杰知道,那条毛发凌乱的黑色流浪狗此时正在街上的某个角落里趴着。流浪狗快要老死了,连喘气都吃力,时常吃下醉汉们吐在街上的酒食,醉倒在街边的房檐下一动不动。它每次到卫生院里溜达,丹曾郎杰都要喂它点吃的。


小镇外围的庄稼地里散落着老百姓的住房,土墙板壁,栅栏小院,虽然只有十多户,却东一家,西一户,一个个离得天远地阔的。沙沙作响的庄稼地里,隐藏着纵横曲折的小路。


小镇的南面有条小溪。一座歪歪斜斜的水轮转经房坐落在白色的溪水上。转经房上的石板稀疏错位,满是缝隙,四周陈旧的杉木壁板也所剩无几。巨大的转经筒用牛皮包裹着,年复一年,不分昼夜吱呀转动。旁边的几棵白杨树冠高耸,青郁葱茏。小镇上的人就在这座转经房下取水。


看着土墙环绕的卫生院,丹曾郎杰想起他刚来报到时的情景。小镇距县城近两百公里,也是县里最偏远的乡镇。他赶了一天路,换了两趟车。第二次转车,搭的是附近村民的拖拉机。


站在乱石嶙峋、尘土扑面的街道上,只见卫生院的那排房子很是气派。但是,从有些倾斜的大门看进去,里外冷清,见不到一个人影。大门两边的墙角石缝里长满了野草,还有黄灿灿的蒲公英。


往里面搬行李的时候,丹曾郎杰在昏暗的过道里看见每个房间的门楣上都钉着个腌臜的小木牌,上面的字迹覆满尘垢。回第二趟的时候,他特意在过道里转了一圈,看见牌子上不但写有挂号室、诊疗室、药房、内科、外科和好几间病房,竟然还有化疗室和手术室,心想这里应该有不少医生吧。


可是,卫生院里只有一个老医生。


丹曾郎杰站在空寂无人的院子里,正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医生几乎小跑着出现,嘴里还不迭地问候着:“呀呀呀,这一路辛苦了吧?”


走近后,丹曾郎杰见老医生的脸有些浮肿,两个眼袋沉重得像注了水,脸色还隐隐发青,一看就知道是个嗜酒如命的人。


老医生格外热情,说话声音比常人高了八度。他把丹曾郎杰的行李搬进自己的寝室后,将他带到一家小饭馆。一阵吆喝,一斤酒,三个菜,一个汤,算是为丹曾郎杰接风。


老医生刚才在这里跟人喝酒,听说有人往院子里搬东西,知道来了新医生,马上跑来。


赶了一整天的路,身上又没带干粮,丹曾郎杰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酒没沾几口,饭却吃了好几碗。丹曾郎杰心里清楚,自己那天的吃相就跟饿了好几天的乞丐差不多。


老医生很健谈,但他喝的酒比他说的话还多。搭在盘沿上的筷子没怎么动,酒杯却几乎粘在他嘴上。


老医生说他最初是个赤脚医生,后来因为县里医生紧缺,就被卫生局聘用,前前后后培训了又培训,一直守着那个四合院,不知不觉间从一个精神焕发的小伙子变成了个儿孙满堂的糟老头子。他几年前好不容易转正,本来去年就该退休的,可是没有人顶替,不得不又多呆了一年。


说到小镇上的老房子,老医生说这都是以前森工上修的。那时候,原始森林还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后来,响了几十年的砍伐声骤然停止,山河疮痍处,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灰色树桩、腐烂发黑的废弃树干和这些老旧灰暗的房子。河面上密密匝匝的木头漂尽。最后一辆东风卡车拉着木头卷着尘土消失。随着那些外地人收拾家什陆续离开,工人子弟学校停办,直达省府的班车停运,当然也不会有露天电影放映。除了消失的森林和迁离的动物,这里没什么改变,大家的日子过得依旧艰难。


说着话,天已经快黑了。老医生见丹曾郎杰酒饱饭足后神情困顿,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说寝室门没有上锁,让丹曾郎杰先住着,等把自己的寝室整理好了再说。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塞到丹曾郎杰手里,就算把卫生院交付到他手里了。


老医生醉醺醺地回去了。他的家在一公里外的村寨里,抬眼即可望见。丹曾郎杰很快了解到,老医生虽然医术有限,但是心肠热,人缘好,名声还不错。

从山坡上望下去,丹曾郎杰能从门诊部后面的那排宿舍里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寝室。为了收拾这寝室,他可没少下功夫。


报到第二天,丹曾郎杰把老医生隔壁那间布满尘土和蛛网的屋子打扫干净,然后从乡政府和学校讨来几捆旧报纸,熬一锅浆糊,把里外两间屋子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细致地糊了一层。墙上斑驳的污秽遮挡住了,板壁上透风的缝隙修补好了,寝室看上去焕然一新,也亮堂了不少。


过后,丹曾郎杰在下雨天发现屋里有好几处漏水,于是等天晴后着手翻瓦。翻瓦这活儿不能选段,只能从边上翻起。面对十多间房屋,他原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刚翻了半天,老医生知道后带着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和村寨里的几个小伙子来帮忙,只两天就翻完了。


就这样,丹曾郎杰虽然不能阻止成群结队的老鼠每晚在地板下厮杀,或者在天花板上追逐,但他可以将凄风苦雨的侵蚀阻挡在门外,有了一个小小的落脚处了。


2


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卫生院,丹曾郎杰看见寝室前的台阶上坐着个人。那人两条胳膊环在膝盖上,脸埋在肘弯里,像是睡着了。


听到动静,那人抬起脑袋,原来是住在医院后面的桑吾,赫赫有名的酒鬼邻居。


看到桑吾,丹曾郎杰心里暗自发笑,刚才在山坡上他还想着这个整天跟酒较劲的人。


桑吾三十岁出头,看上去稍显瘦削,但身板结实精干。他对着丹曾郎杰笑了笑,依然是一副纯善的模样,只是笑得有些无精打采。


看到桑吾,丹曾郎杰立刻想起了他前不久戒酒的事情。


为了彻底让桑吾戒酒,他的几个亲戚强行把他带到寺院。当活佛拿来经书准备在他头上加持让他受戒时,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瓶酒,说请仁波钦为这瓶酒诵经许可,承诺这是戒酒前的最后一瓶。


活佛见他嗜酒如命,在如此庄重的场合还能提出如此怪诞的要求,啼笑皆非,但也应允了。


然而回来后,桑吾并不是一次性把那瓶酒喝干,或者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喝上两小口尽力拖延戒酒的时间,而是另外拿一瓶,在里面滴上几滴,摇上一摇,说这瓶酒里有了活佛念过的经文,应下的承诺,坦然而饮。他的亲戚和妻子哑然无语,竟然没法反驳。细想他的话好像有些道理,也就被他就这样钻了空子。


丹曾郎杰赶紧收回思绪,因为眼前这个人绞尽脑汁跟酒斗智斗勇的故事就太多太多了。


“感冒还没有好吗?很抱歉,今天上山采药去了。你等很久了吧?”丹曾郎杰带着歉意说。


“没事,没事,就等了一小会儿。我还以为你出门买东西去了。”桑吾站起身,从身后的窗台上提来一大把捆好的韭菜。“来的时候才割的。”他怕丹曾郎杰推辞,紧跟着又补了一句,“你客气就是嫌少了。”


这里是半农半牧地区,海拔高,气温低,只能种植青稞和胡豆,还有少量的豌豆或土豆,而且产量都低。院子里能长的蔬菜也有限,且都是一副营养不良都样子。只有韭菜是个例外,从绿意初现的五月,到秋意萧瑟的十月,一茬一茬,蓬蓬勃勃。


“谢谢啦,帮我放到屋里吧。”丹曾郎杰刚才没看到窗台上的韭菜。听了桑吾的话,不好再客套。他放下背包,在檐下的台阶上晾晒草药,话里没把桑吾当外人。


桑吾推门进去,把韭菜放在火炉边的桌子上,眼光拘谨,还没来得及左顾右看就赶紧出来了。丹曾郎杰跟老医生一样,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当然也没有人到他们的屋里去偷东西。


晒好草药,他带着桑吾到门诊室检查。桑吾的肺部有点感染,除了吃药,还需要输几天液才行。


“你想在医院输,还是想回家里去输?”丹曾郎杰给桑吾做过皮试,见没什么不良反应,问。


“要是不太麻烦,还是去我家里吧?”桑吾的脸上有了讨好的神情。


丹增朗杰收拾妥当,背着药箱,跟着桑吾。当时,上面对乡镇卫生院的管理还不太规范,也不严格,如果就近的机关单位或者村民有人输液,为了患者方便,他常常上门服务,到他们的家里去挂液体。如果有远处的病人来输液,他觉得让他们孤零零地呆在陈旧简陋且有些昏暗的病房里可怜,就把自己的住处当成病房,在外面那间“厨房”兼“客厅”的屋子里给病人挂液体。到了冬天,天气异常寒冷,他的屋里会一直烧着火,便更是如此。很多时候,输液的时间长了,他还给病人做饭,管人伙食。


如此过了多年,一次县上主管卫生的领导来检查工作,见他在自己的家里给病人输液,还忙着给病人做饭,将他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顿,说一个医务工作者首先要懂得保护自己,寝室不是病房,如果病人有传染病怎么办?但是离开的时候,那位领导私下又为丹增朗杰的医者善心夸奖了几句。


土墙外几十米就是桑吾的家,如果两人翻墙,几步就到。墙上有个缺口,虽然不大,也高,但是对身手敏捷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难度。有一次,桑吾就从那个缺口跳进来,帮着丹曾郎杰劈柴。那是丹曾郎杰唯一一次见有人翻卫生院的墙。不过,他俩还是规规矩矩走出卫生院的大门,绕了一大圈从青稞地里穿过。


“你是没有吃药,还是没有休息,感冒怎么会加重了呢?”丹曾郎杰问得有些客气。两人虽然是邻居,但是除了那次劈柴,平常见面只是点点头相互问好,没有更进一步的交集来往。


“你上次开的药我都吃了。平常大家都说感冒了要钻树林、钻灌木丛,那样病就被枝条挂掉了,看来这话是骗人的。”桑吾在前面走得有点喘,说完嘿嘿一笑,可语气中没有多少笑意,一听就是出于礼貌。他说这几天到远牧场帮阿爸搬圈,从夏季牧场搬到冬季牧场。搬圈的活儿累人,山上昼夜温差又大,冷一下热一下就成这样了。


说话间到了桑吾的家。丹曾郎杰见院子里拴着一匹黑马,精神抖擞地来回踱着步子。马背上的鞍鞯还没有卸。


楼下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的味道。楼梯狭窄而陡峭。丹曾郎杰随桑吾上楼后来到厨房。这里跟他的老家一样,厨房不只用来做饭,这里还是平常待客的地方。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或者婚丧嫁娶人多的时候,才会用上真正的客厅。


这是一座几十年的老房子。厨房有些狭小,也矮,眼睛随意一晃,屋里的一切已经尽收眼底。漆黑的火炉。被烟熏得黢黑的雕花碗柜。一张靠窗的坐床和陈旧的氆氇垫子。几张杉木削成的粗陋发亮的小板凳。碗柜旁边的木架上蹾着盛水的大铜锅。铜锅下面搁着三口锅,大小不同,但都一样黑亮。四周壁板和天花板上烟色弥漫。


丹曾郎杰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眼光回扫,发现架子下有一口锅特别眼熟。那是一口把手残缺的高压锅,盖子和锅口边沿还没有完全被烟熏黑,能隐隐看出这口锅原本是金色的。


那不是自己丢失的高压锅吗?他怕自己搞错了,再次凝神细看,但确实是。他的心里有股火“轰”的一下烧了起来,可一时间又不好发作。


丹曾郎杰刚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做饭要用高压锅,等煮了几次夹生饭才知道原因,不得不买了一口。丹增朗杰家境不好,那时身上没有几个钱。他挨个在那三家店里询问,但高压锅都不便宜。第三家店里有一口金色的高压锅,款式也特别,他一眼就看中了,踌躇再三,贵也买了,尽管是赊账。他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就去还账,那时候工资五百多,而高压锅却整整两百元。


丹增朗杰回想着买锅的情景,桑吾却已经半躺在坐床上,倚着壁板,靠着靠垫,脱下左边的袍袖,亮出手背做好了扎针的准备。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病人萎靡的倦容,但泛活的眼睛却在丹曾郎杰的身上转来转去,像第一次见什么新奇事物似的看他做着输液前的准备。


丹曾郎杰竭力克制,可眼睛总是被高压锅吸引着。他机械地套好液体瓶,见桑吾头上接近房梁的壁板上有根钉子,上面搭着几截失色的毛线和一根细绳,伸手垫脚把液体挂上去。放液体。加药。撕胶布。扎压脉带的时候,丹增朗杰终于忍不住问:“你家高压锅的把手怎么那么怪?”


“哦——,不小心烧坏了,换了个木把手。”桑吾的脸上堆满了谦和的微笑,若无其事的语气中不起一丝波澜。


“好一个虚伪无耻的家伙。”丹曾郎杰心里暗自咒骂着,忽然对桑吾感到无比的厌恶。他想桑吾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变化,可是看他神色坦然,脸上露着菩萨般的微笑,还泰然自若地说什么烧坏了、换了个木把手的话。


高压锅的把手确实是烧坏的,但烧的人是丹增朗杰。那天他正压着饭,有个小伙子骑摩托车摔伤了,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找他处理伤口,情急中忘了锅里的饭。卫生院的院子很大,看病和住宿之间隔着老大一块草坪,拉上门后,听不到高压锅冒气的声音。


小伙子倒也硬朗,从头到尾没吭一声。丹曾郎杰把他脸上、胳膊上、手上和大腿上的尘土污血清洗干净,再细心地用镊子把嵌进肉里的小石子一颗颗夹出来,然后给几处较大的伤口上药包扎。


等那小伙子离开,丹曾郎杰才想起炉子上还压着饭。他甩开腿往回跑,可是在门口已经闻到了呛人的焦味。屋里黑烟弥漫。高压锅里的饭烧成了黑炭。更让他心痛的是柴火从炉门口烧出来,把高压锅的把手烧得变形变细了。


一天,小镇有人卖牛肉,丹曾郎杰买了点排骨。准备炖肉的时候,高压锅的把手忽然断了,一锅水载着砍碎的排骨淌得满屋都是。


商店里没有单独的把手卖,县城又太远,本想将就着用,可是断了柄的锅不但烫手,而且还不方便。于是,一天中午,他到小镇北边阴坡的桦树林里砍了根树枝,烘干后削制打磨,用细铁丝一番捆绑,一个新的把手就做好了。虽然不太好看,但是结实管用。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丹增朗杰把高压锅放在屋外的台阶上排气,有个病人来买药,等他从药房回来,锅连同窗台上的压阀一起没了踪影。他感到难以置信,伸长脖子左顾右看,好像高压锅躲在院落的某处草窝里跟他捉迷藏似的。


尽管不愿相信,可他清楚高压锅被人偷走了。他感到胸口憋闷,但又忍不住想笑:这么荒唐古怪的事情,也只有自己才会遇上吧?


丹曾郎杰最初怀疑过邻居,但他想自己从来没有锁过门,桑吾要是翻墙来偷东西,屋里恐怕早就被搬空了。然而费解的是,当时除了来买药的人,再没有其他人进出。药房连着过道,大半个墙都是窗玻璃,有人进出不可能不知道。


往事历历在目,桑吾却睁着眼睛说瞎话。


丹曾郎杰越想越气恼,粗鲁地抓起桑吾的手找血管。由于生病身体虚弱,桑吾手上的血管不太明显,丹曾郎杰就在他的手背上啪啪拍打,不觉中手上用劲,痛得他龇牙吸气,可是又不得不忍。


血管凸显出来了,手背也被拍得通红。丹曾郎杰缓过神来,忽然有点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他用棉签消毒的时候,又像怕把桑吾手背的皮肤蹭破了,擦得特别轻柔。


“锅还好用吧?”丹曾郎杰没有考虑,张口随意问道。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


“很好用。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高压锅不行。”桑吾老老实实地回答,听上去也很随意,根本不露丝毫马脚。


“该死的小偷!不知羞耻的酒鬼!知道没有高压锅做不了饭,还偷!”丹增朗杰又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起来,并暗自紧了紧拳头。要不是碍于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桑吾的脸上早就结结实实地挨一拳了。


抓着桑吾的手,丹增朗杰决定让他吃点苦头。他慢慢把针扎进肌肉,然后装作找寻血管,深深浅浅,左探右刺。如此几下,丹曾郎杰感到桑吾的手一抽一抽的,浑身僵直,显然痛得厉害。


心里的那点痛快还来不及玩味,瞬间烟消云散。丹曾郎杰想到自己竟然这样折磨一个病人,医德何在?背心猛然湿漉漉冒了一层汗。


丹曾郎杰定了定神,手腕一稳,把针准确地扎进血管。


液体终于挂好。桑吾长呼一口气,瘫在靠垫上,虚弱地闭上眼睛。


丹曾郎杰退后几步,斜坐在窗户边,心还在怦怦直跳。他见桑吾的脸上隐隐闪着汗迹,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打量着桑吾带有风霜的硬朗的脸,心想他知道自己在报复吗?看他那么安然平静,应该不知道吧?可是,他又不是傻子!


丹曾郎杰胡思乱想了一通,见桑吾还没有从虚弱中恢复过来,就把头转向窗外。


桑吾家的地势稍微有点高,从窗户看下去,卫生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丹曾郎杰想自己这几年一直被人暗中偷窥,心里很不舒服。


他的眼前出现了丢高压锅时的情景。自己被病人喊走。桑吾攀上土墙,一步纵到院子里。桑吾低头弯腰一路小跑,把冒着气的锅提在手里,顺手抓走压阀塞进怀里。桑吾像只惊逃的兔子原路返回。


可是,他想不出桑吾是怎样从墙上回翻的。墙那么高。当时锅里压着挂面,汤汤水水,而且还烫。


那段时间他还没领到工资,手头紧张,不得不又赊了一回吃饭的家什。


丹曾郎杰进而想到,自己这几年前前后后丢的东西也不少,除了那口高压锅,还有一双运动鞋、一件夹克衫、两件T恤、一条内裤和两双袜子,都是洗干净晒在院子里后消失的。当时他怀疑,鞋和衣服可能被病人悄悄塞进怀里揣走了,但是T恤、内裤和袜子是贴身穿的,应该不会有人去偷,大概被风吹落后让流浪狗或者流浪猫什么的叼走垫窝里了。现在他确信,丢失的东西被眼前这个寡廉鲜耻的酒鬼偷了。


丹曾郎杰像做CT似的,把桑吾全身上下细致地扫描了一遍,脑子里的机器也在告诉运转。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黄胶鞋,鞋帮上沾着泥土和草屑,显然从远牧场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换——他也许怕露馅,运动鞋自己不敢穿,廉价转卖给了别人。


他的袜子是黑色的,而自己喜欢白色。这个可以排除。


夹克衫没见他穿过,恐怕也跟鞋子一样贱卖了。


紧接着,丹增朗杰想到自己的T恤和内裤说不定此时正被他贴身穿着,忍不住一身鸡皮疙瘩,腹下更是一阵阵收缩发紧。


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不由得“噗簌簌”打了个哆嗦。


这时,桑吾缓缓睁开眼睛,对着丹曾郎杰歉然一笑,说:“对不起啊,来了你一直在忙,都忘了给你倒碗茶。”


其实,从桑吾闭眼休息到睁开眼睛,也就一小会儿。但是,丹曾郎杰思绪涌动,像是过了很久。


“哼哼,不要脸的家伙,我丹曾还稀罕你家的那碗茶吗?冷锅冷灶还假装客气,脸皮也真够厚的。”丹曾郎杰心里暗自骂着,起身往外走。他不想继续呆在屋里受煎熬。他不知道自己跟桑吾还有什么话可说。


刚跨出门槛,丹增朗杰转念想到桑吾还输着液,他是自己的病人,不交代一下也不妥当,就冷冷地说:“药还多,我先回去一趟。”


说完,他头也没回地下楼了。


……


原刊于《草地》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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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泽让闼,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冰冷的月》、散文集《人焉廋哉》。摄影作品《风雪回家路》获四川省“群星奖”摄影比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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