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药师寺宽邦一起,以《心经》送别虎年
📿
和你以为你所生活的世界,说再见吧
在京都一间名叫“きっさこ”的町屋咖啡馆里见到了药师寺宽邦,这个日语单词写成汉字,是一句著名的禅语:喫茶去。这也是近20年来与他始终如影随形的三个字:2003年,他和几个朋友在京都成立了一支乐队,名字就叫这个。药师寺宽邦今年43岁了,这间咖啡馆是与他的身份很一致的地方,二楼的榻榻米房间里设置有传统的壁龛,正中央挂着一幅挂轴,写着“雲が去来す”,这是另一句很有名的禅语。他向我解释——用中文说是“白云自去来”,指不要受到纷乱思绪的影响,让它们像白云一样自由来去吧——解释禅语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是一个禅僧的气质了。
2016年,他也是用这副禅僧姿态在演唱会上唱了一首自己改编的《心经》,这段视频两年后在Youtube上意外走红,令他成为被全世界所知的“佛系歌手”。2018年起,他先后在中国十几个城市进行了两次巡演,他的原创歌曲也几度在香港的音乐排行榜登顶。原本计划继续在亚洲各地进行更大规模的演出活动,却因为疫情来了,不得不被迫中断。
这三年,药师寺宽邦没有闲着。他刚刚在东京和京都举办了两场演出,写了两本关于《心经》的书,在日本各地的寺院里拍摄了几十个音乐MV,还在网上做过一些坐禅活动。他仍然是爱媛县海禅寺第16代副住持,频繁往来于京都与今治之间,兼顾音乐与寺庙事务。
在采访中,我们请教药师寺宽邦如何看待当下。他觉得世界正在变好,但也正在变坏,最坏的是:在手机和电脑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令人们更难看清自己的内心,很容易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在与NOWNESS合作的短片中,他特别把《心经》与《送别》合二为一创作了一首新歌。如药师寺宽邦所说:“《心经》告诉我们,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我们需要和内心的困顿送别,然后遇到新的自己,生活没必要那么复杂啊。”
有趣的是,《送别》也是由李叔同从一首日本歌曲改编而来。《送别》原曲叫《梦回故里》,由美国音乐家奥德威创作于1868年。19世纪末,《梦回故里》流传到日本并由日本词作家犬童球溪改编为《旅愁》。1905年,李叔同留学日本时听到这首歌,深受触动,回国后将其配上新词,取名《送别》。
自小在寺院长大,注定了药师寺宽邦有一个稍微不同于其他孩子的童年。从六七岁开始,他就被父亲要求在大殿上诵读《心经》,那是他与《心经》最早的相遇,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是他与音乐最早的默契:“大殿不是很宽阔吗?我在那里没少唱歌,而且是用特别快的语速唱。”
尽管他从未对诵读《心经》这件事有过抵抗,进入青春期后,却还是因为父母隐隐约约透露的“你是家里的独生子,有朝一日要继承寺院”这样的期望而渐渐产生了逆反心理:这样下去,我会进入佛教大学,然后去修行,顺理成章成为僧侣,之后继承寺院,就这样踏上已经设定好的人生,真的就可以了吗?他反复问着自己。
思考的结果,他做了个令人意外的决定,考去了京都一所和佛教毫无关系的私立大学。毕业后,他又跑到京都一间声乐学校去读书。在大学里短暂地组过一阵子乐队,令他觉醒了对音乐的热爱,第一次对未来的人生有了清晰规划:想要成为专业的音乐人。就是在这间声乐学校里,他与两个在音乐上志同道合的友人相遇,2003年,三人组成了一支流行乐队。
药师寺宽邦是为了摆脱继承寺院的命运而走上音乐道路的,给乐队取名字的时候,却选择了在禅寺里最常见的禅语“喫茶去”。这个方案甚至来源于他的母亲:“当初在做乐队的时候是有一定理念的,想要做珍视日本语言的歌曲。从前日本的歌曲,歌词很少,引人深思的内容更多,我们也想创作那样的歌曲。”他灵光一闪,觉得“禅语”能达到这个目的,于是向母亲咨询,“她很快就给我发了传真,写了大概有三条左右,其中一条就是‘喫茶去’。我觉得这个名字既可爱,含义又很棒。我现在觉得,这个词是要让人思考:你有没有好好面对自己?”他说。
除了这个名字,早期“喫茶去”创作的音乐,与禅与佛教都毫无交集。像所有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关注的那样,歌词里充满了故乡、怀念的风景、过去的回忆等等意向。2005年,他前往九州的一间商场里演出,演唱了一首关于家乡的歌曲,有位客人走过来,哭着对他说:“这首歌让我想起了把我养育成人的爷爷,真的非常感谢!”
那个瞬间,他猛然想起在老家的寺院,父母在做法事的时候,经常会说:“关于逝者的回忆对生者来说是一种供养”。生死的感情竟然在寺院里和演唱会上遥遥地相通了,他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明明是想逃离那条道路选择了音乐,但到头来还是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26岁的他开始频繁出入于书店,阅读了各种关于“禅”的书籍,也是在那个时期,他写出了当时的自己最满意的一首歌:《我》。这首歌曲最终被经纪公司以“卖不出去”而拒绝发行,但他觉得这没什么,就像他终于理解了禅是在追问人们“你有没有好好面对自己?”那样,他用这首歌回答了自己的人生:“从写这首歌开始,我才算是真正开始面对了自己。音乐也是,保持它原本的样子就好,写出自己现在所感就可以了。”他很喜欢那首歌,随着年龄渐长,也令他产生了对“同调压力”很强的日本人的国民性的思考。
“考虑周围的人固然重要,如果自己都无法幸福,就会表现给周围的人,结果反而会本末倒置。所以说不能忘记直面自己的内心,然后再去‘协调’身边的人。以前的美学是‘优秀的人会舍己为人’‘关心别人的人是好人’,但是我最近觉得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如果不直面自己的内心,自身都不幸福的话,那么周围人也不会幸福。”他藉由音乐,也开始理解了禅,“禅”即是要直面内心,珍惜在这个瞬间“想要做”的心情,感受到并连结起来。
乐队出道两年后,有一位成员因故退出了。30岁那年,药师寺宽邦暂停了音乐活动,前往京都的天龙寺进行修行。他已经决定了未来回到老家继承寺院,而日本向来如此,年轻的寺院继承人大多要先进行修行。
禅寺的修行又特别以严苛著称,尤其是坐禅。坐禅讲究 “接心”,要用大量静默的时间面对内心,每天早上4点起床,直到凌晨12点睡觉,除了早上诵经、扫除和三餐时间,一天之中的十几个小时都在坐禅,而睡眠时间最多只有3个小时。最初三个月,身体因为难以适应苦行,常常会感到疼痛,但幸好有一起修行的同龄人,大家互相吐槽,互相鼓励,认识到这就是“禅的修行”,到了第二年,就都能坦然面对了。
药师寺宽邦度过了两年修行生活,与其他僧侣相比,这个时间不算长,却是他人生中宝贵的经验。“坐禅中偶然在脑海中浮现的日常生活也会变得非常耀眼,例如洒水时的水花,经过阳光的照射也变得非常美丽,这是因为心灵比起在日常生活中有了能喘息的空间。这不就是现在人们追求的东西吗?就是直面自我。”而在修行中,他心中的迷雾似乎也散开了,从平时所背负的东西中解放出来审视自己的时候,他一次次地想到:“我好喜欢唱歌啊!”“我好想弹吉他啊!”
两年的修行活动结束后,他回到了家里的寺院,开始担任副住持,进行一些日常法事活动。几乎是同时,他也立刻开始了乐队重组,成员还是从前那几个,最初以爱媛为据点,发行CD、开演唱会、在商场举办活动,偶尔也在寺院里演出。
他一直很想演唱一首关于《心经》的歌。在天龙寺修行的日子里,每天早上诵经的时间,众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令他感受到了一种内心的平静。如果只是用自己的声音重叠起来诵唱经文,会不会很有意思呢?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五年,机会终于来了。2016年夏天,药师寺宽邦在松山市民大会馆作专场演出,穿着袈裟披着法衣,几乎是即兴般地唱起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到底会怎样呢?大家能接受吗?会不会失败?就在他不安地继续歌唱的过程中,起初因为震惊而陷入沉寂的人群,渐渐有人在中途打起了拍子,突然在某个瞬间就“哇”地一声欢呼起来。
那场演出是药师寺宽邦的一场音乐实验。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失败,以后就不做了。但他成功了,不仅让日本人听到了现代的佛教音乐,也让全世界的很多年轻人通过音乐渠道第一次接触到佛教经典。Youtube上的视频大火之后,他无意中看到了一条评论:“我的儿子以这首歌为契机,记住了心经。”这让他突然找到了音乐在音乐之外的意义:“佛经的寓意是很棒的,但由于它很晦涩,一般人读不懂。但配上音乐之后,即使只是聆听,听到的句子也会记在心里,对佛经产生亲切感,同时心情也会变得轻松。”
如今的“喫茶去”是药师寺宽邦以个人名义在进行音乐活动,这令他更有空间表达自己的佛教理念。最开始改编《心经》的时候,他很担心被传统的宗教界人士批评,自己从来受到的教育也令他感到不可以随便删改佛经,非常重视佛经的完整性,但现在他内心自由和开阔了许多,可以放手探索音乐:形式不重要,如果珍视佛经内核蕴含的意义,自由地去创作也是可以的。这也是《心经》教给他的:要拥有一颗不拘泥的心。
因为反抗命运而踏上音乐道路的药师寺宽邦,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了那样的心理。
这几年,药师寺宽邦想将日本的佛教文化通过自己的音乐,结合影像的方式传递给大众。2018年起,他开始制作京都寺院的宣传影像,结合舞蹈、禅宗美术以及禅宗庭园等元素,让人们能够多元地感受到佛教音乐。
2021年,被困在日本无法进行海外演出的他,又开启了另一个计划:拍摄“四国灵场88个寺院”的视频,演绎88版不同的《般若心经》。他根据每个寺院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氛围,海边的、山里的、洞窟中的、城市里的,又去调查它们各自不同的历史背景和故事,改编出完全不同的88版歌曲,在YouTube上以“《般若心经音乐朝圣(遍路)》”为系列连载,如今已经做完了30多个寺院的视频,他计划再用三年时间,拍完剩余的50几个地方。
他虽然也在不断创作着基于其他佛经的歌曲,但《心经》还是最多的,对他来说,这是一部与现在这个时代最吻合的佛经。
他自称是“僧侣音乐人”,两种身份对他来说并不分裂,相反是完全一体的,音乐是他的热爱,也是他的手段,是他将佛经具象化的唯一手段。他终有一天会回家继承寺院,等到他成为住持之后,他要探索一个新形式的寺院,到了那时,现在正在进行的音乐活动也许会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
今天的日本,不少私人寺院正在因为失去继承人而消失,悲观人士甚至会讨论佛教消失的危机,但像药师寺宽邦一样的年轻人们,很多人也正在思考着“我能做些什么?”而努力着。失去的东西无法拯救,但可以努力挽回还未失去的,年轻人们各自有各自的方向,药师寺宽邦找到了一个他最喜欢的方向:音乐。
*《般若心经x送别》完整版分享给大家 祝大家兔年顺遂。
音乐人:药师寺宽邦
制片人:肖耀辉
编辑:邹洋/袁王维 制片:张婧怡
制作:PUSH JAPAN
导演&编剧:Ameya Jane
平面摄影:Johnny Nghiem
平面设计:李亦正、尹洁
撰文:库索 翻译: 张婧雯
校对:郑子豪 排版:胖狗
特别鸣谢:
Atomic Visual 放射能视觉工作室
Masamune Uematsu (禅居庵住持)
NOW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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