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当代芭蕾舞团的搬迁,12 月,北京|二零一七故事⑭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和它的创办者韩江,在接到清退通知之后。
收到通知后 9 天,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创办人韩江说:“我决定暂时要先当个钉子户。”他对搬场心里有数,这话是说给房东听的。
11 月 27 日,韩江在朋友圈晒出了搬迁通知,语带调侃,看不出着急。通知是 11 月 26 日来的,“按照市区有关部署,崔各庄乡党委、乡政府决定,结合地区实际情况,对地区产业结构进行调整,对费家村非住宅进行全面清退。”
两个细则里分别说到:有彩钢板建筑、三合一、多合一、人员密集、消防存在隐患的单位,当日起即停止一切经营行为;出租公寓、出租大院要做好全面清退,12 月 15 日前腾空所有房屋。
11 月 18 日北京大兴的一场大火引发了北京 40 天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清查也到了费家村。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租的房子在费家村香格里拉艺术公社,属于非住宅房屋,而且整个屋子的顶都是彩钢板的,是艺术公社里唯一一家犯了两条细则的租用单位。
不过韩江说起目前的处境,都是不受惊动的样子。除了窗外出现“红袖套”的检查人员,韩江会停止说话,看着他们。他知道他们是来检查租户是否按通知停止经营的,这么闲淡地看着他们,就像野兽凝视。
韩江对《好奇心日报》说得很笃定。比如只给很短的时间也没有压力,他们有长期合作的搬运公司,河北有一千多平米的仓库,2 天时间就能搬完。排练的地方也有朋友的地方可以用,3 月以后舞团还有一个合作,到时候又会有排练厅可以用。
他多少表达出近年生活的异动,“但这其实是舞台演出者一直在面对的困难”。韩江是不愿意示弱的一个人。谈起舞团的时候也用一种简练的方式表达骄傲:“我们之后 5 年的作品计划都已经有了,每一部出来都是一个现象。不知道官方怎么书写,民间是会留下一笔的,世界上也是有地位的。那考虑到这个,房子的事儿就不是事儿。”
他用“盘核桃包浆”来形容舞蹈排练场需要作品和人来“养”。“不能一直换地方,气散,容易出问题。”
有名如导演林兆华,他的戏作《三姐妹·等待戈多》今年重启排练,就韩江知道的这一个戏就已经换了三个地方排练。本来《三姐妹·等待戈多》还想到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排练。
韩江从 2008 年开始经营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合作伙伴是妻子王媛媛。王媛媛担任舞团的艺术总监,韩江担任制作人。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每年有 60 多场演出,平均下来每周一场。最受欢迎的舞蹈包括《霾》、《野草》、《莲》、《夜莺与玫瑰》、《安魂曲》。这几个剧目一直都在巡演。接下来的两个月就有 7 场。12 月 20 到 23 号在杭州、徐州演《夜莺和玫瑰》、《莲》。1 月 19 到 21 号又在哈尔滨演《安魂曲》、《夜莺与玫瑰》、《野草》、《霾》。
这之外他们还一直有新的剧目在排演。舞团刚刚出了舞团九周年作品《燃》,月底又计划要排练十周年作品《风声鹤唳》,这些都要排练。
现在搬家并不是一个好时候。
舞团这个冬天断了暖气,太冷。人聚着的地方有空调取暖,演员去洗手间都裹着衣服在过道里飞快地跑,还是不太方便。另外,又刚好有两个外国编导来排九周年舞蹈,整个 11 月都在这里抢地方用,早上 10 点到晚上 10 点,除了中午 1 小时吃饭时间,都在排练。
舞团请的编导一个是西班牙人,一个是丹麦人。为了让舞蹈演员有成长,他们才请国外的编导来排舞。不过成本很高。他们上次请外国编导已经是 2010 年。为了节约成本,这次的排舞时间才缩短到一个多月,原本应该是 3 个月。
首演的时候两国的大使都来了。韩江说:“他们很重视,我们国家不重视。”虽然是舞团请了丹麦的编导来中国编舞,但那位编导的机票和住宿钱都是他自己的国家给付的。
韩江 41 岁,是浙江宁波人。 2002 年从中戏舞美系毕业,他百分之八九十的同学都去了影视行业,但韩江为了北京户口进了中央芭蕾舞团。2003 年,中央芭蕾舞团排演《天鹅湖》,请了人艺的舞美易立明来一起做设计。
通过易立明,韩江认识了林兆华,与其合作戏剧的舞美设计。2003 年的《狂人日记》、2004 年的《厕所》、2006 年的《建筑大师》、2010 年的《回家》,合作持续了十几年。
林也是韩江的启蒙者。和林兆华第一次合作完成后,韩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掉在外面租的公寓,搬到中央芭蕾舞团的宿舍里,以便省钱做舞台剧。
韩江成立舞团的经过差不多是这样的。
“编舞的人想有自己的舞团。编导方法论需要长期的属于自己的舞团,从理论到实践,才能形成体系。”
成立舞团其实还有一个很直接的原因。2007 年,王媛媛和天津芭蕾舞团合作编导的舞蹈《惊梦》参加北京的舞蹈节。第二年想要继续参加的时候,文化局的领导有了意见,说“一个北京的舞蹈节怎么是天津的舞团在演出”。这种状况下,独立显然会更自由一些。
就这样,王媛媛在 2008 年就从中央芭蕾舞团辞职。2008 年成立舞团的时候,王媛媛已经有了重要的“名头”。2006 年,冯小刚导演的全明星阵容电影《夜宴》,王媛媛任舞蹈总监。2008 年,王媛媛和张艺谋合作,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舞蹈编导。
这是民营非营利舞团,在体制外,可以更大限度地创作不受政策干扰的作品。但收入只能发工资,不能给舞团理事分红。三十几岁,有冲劲、有精力,理想主义的东西都还很有用。这是建团初期王媛媛和韩江的状态。前三年,他们集中排了 10 个舞蹈,一年花一千多万。
王媛媛拿了法国国际舞蹈比赛、保加利亚瓦尔纳国际芭蕾舞比赛 、美国国际芭蕾舞比赛、俄罗斯国际芭蕾舞比赛的最佳编舞奖。西方世界想看中国的现当代舞蹈,有这个视野和能力的并不多。
2012 年,舞团成立的第四年。钱造光了。韩江和王媛媛想,算了,别做了,倒闭得了。
一个朋友跟他们说:“你知道你们对从事舞台艺术的那些小的工作室有多大作用吗?你们可以让大家在这个行当里面多活三年。”朋友觉得舞团不该停,韩江和王媛媛听进去了。但后来其实年年都想算了不干了。韩江说:“一到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想,但从来没拖欠工资。”
2016 年,韩江看财务数字,舞团花出去的钱,回来也就一半。不过,9 年时间排了 15 个作品,保留了 6 个作品常年演出,每年 60 多场演出——平均每周一场还要多一点。
除了演出一些国家剧目会有经费,韩江基本上以他和王媛媛个人的能力在养活舞团。除了剧团和舞团,韩江还做设计的项目,“我一个人的营利比整个舞团 30 个人多。一年 10 个戏,一个戏二三十‘个’以上。没有团的负累,其实我们的家庭会过得特别好,也不是特别忙。”
但话也就是这么一说,这之后他又补了一句,“(但)这又是跟理想主义悖逆的。”
最开始,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是在奥体中心。2013 年,韩江把舞团搬到了费家村。奥体中心房租太贵,而且还在涨。舞团要在那里待下去,就要继续为房租而演出。
当初找新住处的时候,韩江关注两个事。第一是房子能不能租 10 年。第二是房租涨幅,房东能否承诺一年就涨 5% 的房租,而不是一说涨就往 15% 到 20% 涨。当然,这是理想的要求。
位于费家村香格里拉艺术公社的这所房子离以上理想要求很近。房东土地约还有 5 年半,舞团也可以签 5 年半。房子已经空了两年没人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以很便宜的价钱,房东就把这所房子租给了舞团。
它的基础条件很好。离韩江和王媛媛的住处近,方便;以前这里是展厅,层高最高 8 米,适合做排练厅;韩江在 2013 年看到过政府关于费家村的规划方案。方案上说,这里将纳入到一个大的公园规划之中。但实施起来不会那么快,那两年建委政策紧缩,韩江觉得短时间内没有人能拿得动这块地,踏实。
离舞团大概 100 米,有一个高压变电站。变电站旁边有几个公寓,还有一些铺面。他们如今都是 11 月 26 日的通知里提到的被清退的对象。
紧挨着变电站,有一家洗衣店。店铺老板说,2017 年夏天搬来这里做生意,其实他有点担心这里会被拆迁。但房东跟他提到了这个变电站,说有高压电在这儿呢,拆不了。他才放心租下了铺面。
费家村是北京东北郊的村子,这里有成片的低矮房屋,一副“待发展”的样子,因为房租便宜,很多人租住在这里。也吸引了很多商户来到这里。商户决定来到这里的时候,总有一番斟酌,就像韩江一样。
就斟酌本身来说,韩江的斟酌更可靠。变电站这个影响项显然没有那么重要。他算了一笔账:租下房子,再投入 200 万装修,只要能在这里待 3 年就值得。实际上,这个房东信口提到的”保险项“韩江也都考虑过。
和费家村这处房子的租约时长 5 年半。如今眼看要到了。
11 月 29 日,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正门被贴上了“封条”,这个“封条”和常见的不太一样。他更像是一个告示,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上用纤细的字体写着“根据上级相关通知,此房停止使用”,最上面有一个圈圈加加斜杠的“封”。
这是房东来贴的,贴的时候离通知下来的时间已经有 3 天时间了。其实,这个更像是告示的“封条”只是为了暂时应付检查。“封条”是贴了,大家总觉得还能有变数。
在费家村香格里拉艺术公社,租用房子的还有画家崔岫闻、雕塑家蔡志松、歌手高旗、导演何群、澳大利亚人布朗·华莱士创办的红门画廊、几个影视公司,还有北京现代舞团……这些是在一个名为《费家村香格里拉艺术区面临的清退问题》的文档里提到的,文档是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拟的,标注有“艺术公社”的页脚。
在文档中,舞团有两个建议,一个是将不符合要求的彩钢板房顶更换成符合国家安全标准的材料;另一个是如果实在不行,希望乡里能给一年的期限给舞团去寻找新的场所。建议没有得来回音的时候,韩江有点怀疑。“现在是房东愿意换,但要看乡政府。不过即使他们同意,我也很害怕顶一拆,他们就不让我们把顶再封上。”
和政府的沟通有来自韩江的朋友们的建议。濮存昕给韩江打过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他建议韩江跟文联、舞协反映,站在政府执法层面考虑,可以积极主动地跟乡政府沟通,就会有缓和的空间。
这些都做了,之后就是等待消息。11 月 30 日,演员们在舞团做 9 周年演出的联排,大家忙得都没空跟人多说话。贴上“封条”后,舞团的正门已经不能再开,演职人员们进进出出都从侧门走。在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旁边,大多数的公寓和商铺都有了通知,说 15 号前要腾空房屋。他们周围,一眼望过去,贴了新广告的地方一定是“搬家”广告。路上有收废品的人吆喝,收空调、收电脑……
舞团演员正在化妆准备联排的时候,有一家公寓住户正在搬家。年轻人在忙着搬运,家里的老人站在小货车旁守着东西。
这个时候韩江去了宁波出差。他今年又和演员靳东和舞美设计师谭韶远做了北京当代话剧团,他们都是戏剧学院毕业,十几年前就想做一个这样的剧团。
第一部戏《海上夫人》于 12 月 2 日、12 月 3 日在宁波第二轮首演。韩江要去那边负责和剧团的人公关。剧团的《海上夫人》和舞团的《燃》都是这两天演出。不过,他们都没有在演出前后跟观众提到房子的问题。
等到 12 月 4 日,韩江才从宁波回来。他已经开始和王媛媛到处看下一处落脚的房子了。
“顺义区还有一个镇找过来说要不要去他们那边,他们希望香格里拉艺术园区的工作室都搬那边去。包括通州那边的演绎小镇,河北的大厂……我们还跟天街集团聊过,因为他们管东城的剧院。理想的状况是趁此能找到待 10 年 、8 年的地方,能够直接有一个剧场是最理想的。”
采访那天,费家村的公寓住户又走了好几拨。村口的修车店从早上到下午两点,就修了一辆电瓶车,除去零件,挣了 15 块。收 60 元,顾客只给 55。
店主裹着军大衣,手缩在大衣口袋里,嘴里叼一只烟,没往顾客脸上看,收下了。店主的儿子虚岁二十一,从小就跟着爸爸在北京长大,现在也在店里干活。小伙子穿得单薄,正在帮一个当地的老太太拧自行车前轮的螺丝。不过这种修理是免费的,没有进账。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对面的面馆很确定地说是房东告诉了他不用搬走的消息。不过要继续问他,他的句式是这样的,前半句讲房东告诉他的不确定的消息,后半句则是他自己为这个不确定消息做的确定判断,不用搬了。
变电站旁洗衣店的老板,拧着脸说,房东是说了事情可能会有变动,但也不确定,想着这么大的机器要往哪儿放啊,晚上睡不着。
修车店的小伙子频繁地谈起最近的见闻,觉得不开心。他父亲很担心地频繁地示意他,少说话,不要说话,最好别说话。
这些店铺今年都没有暖气。去年也没有暖气。其实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去年也一度没有暖气,不让烧煤。但舞团的电老是跳闸,所以最后政府还是允许他们继续烧煤取暖。
到今年 9 月份,政府要求舞团把锅炉拆了。拆的时候燃气管道还没弄好,但政府说,燃气管道到时候肯定能通。结果到 11 月初,说燃气通不了了,管道还没弄好。现在他们就靠空凋这样的电暖设备,也像去年开始时一样,常会跳闸。但煤改气不可逆。
房子要停用的时候,韩江其实还在跟房东扯燃气锅炉的事。房东不出买锅炉的钱,要舞团自己出。舞团则说,如果锅炉自己买,离开的时候肯定要拆走。当时他们还在扯这个,没料到之后有了更麻烦的事情来。
12 月 8 日,韩江在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微信公众平台上发出公告,宣布舞团即将离开费家村。
12 月 12 日,演员们已经去了新的地方排练,是韩江的老领导帮忙借的排练厅。在费家村剩下的大型物件需要在 3 天内搬完,韩江约了 12 月 13 日的车来搬运。韩江发了 12 张房屋的照片给我们看,都是他最近看过的之后要落脚的地方。他说,都“太他妈贵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部分图片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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