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要我移民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91 篇文章
题图:左一,2009年夏令营学生玉诗,初中毕业后回老家读高中,毕业后在2016年夏令营担任志愿者。
作者:王向,广州出生、长大,高考考入香港大学后,先后前往美、德、日求学,现于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攻读当代中国研究的博士学位。作者公众号:青草公益团队(ID:cloveryouth)。
一诺写在前面:
今天文章的作者和她们的 90 后团队,坚持 9 年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关注和支持城市流动儿童,支持他们的城市融入和职业规划。今天奴隶社会也邀你一起捐,支持她们的项目,文末有详情,9-12 点之间有腾讯的配捐,别错过。
我出生在 1991 年,在我记忆中,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安。
前天我提着行李,和一位女友坐出租车去拜访住在附近的同学。路上,她嘲笑我连广州出租车的起步价变成了 12 块都不知道。嘻嘻哈哈之间,出租车师傅也插过几句话,快到目的地了,他让我们在路口下车。
“师傅您能不能就往里面开一点点?我有行李。”我指着朋友家的方向。
“哦!”他突然洪亮的声音让我的心一紧,“你以为你留学生了不起啊!啊?我告诉你,你这 12 块钱我还不要了!我进去难掉头啊,你走几步路都不行!”
我们都不说话了。
他还在嘟囔着什么,把车往里开了一点。我们急忙给了钱下了车,两个人静默地往同学家的方向走。
自从出了滴滴的那件事情,家里的长辈们发了许多自我防卫的招数,那个“再也别XXX”的清单越来越长。更让人惶恐的是,那些施害人的理由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都和受害者“无冤无仇” — 他们身上到底已经积累了多少的愤懑和失意,让他们对一个陌生人升起如此大的仇恨?是不是任何一个与我擦身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无缘无故地加害于我?
我一遍又一遍反思,到底是我们所说的哪一个词、哪一句话“引爆”了某个潜藏在暗处的火药桶,或者只是我们当时轻松谈笑的语气,让他觉得特别刺耳?如果我当时和他理论,他会怎么对我?
在这样的社会中行走,有时候我只想要自保。
人人都在想方设法出去
2015 年,我在美国本科毕业。那一年,因为“回不回国”的问题,感情一直很好的母女俩竟然打了 9 个月的冷战。
高中毕业后,我辗转香港、美国求学,但每年的寒暑假总会回国,因为我和搭档一起组建了一个公益团队,服务广州的外来工子女。我们还通过轮流间隔年的方式“接力”做全职,看着项目和机构都慢慢走上轨道。眼看终于要毕业了,我没有申请学生签证延期,已经找好了一份在广州的工作,满心期待着继续兼职这份我热爱的公益事业。
“别人都想方设法要出去,你还回来干什么?”一次微信语音,妈妈在那一头又开始苦苦劝告。
“80 年代的时候我有机会出国,但我没有去。那时候我很穷,但我充满了希望,现在……我……你觉得哪个母亲不想自己女儿在身边的?你觉得哪个母亲想赶女儿出国的?我是没办法了啊!“
她沉默了几秒,轻声地说:”我已经过了能改变这个社会的年纪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的母亲。我尝试和她辩论,但我越是辩论,她就越是误以为我是“带着一腔爱国热情”,“不知道世间险恶”。他们越是为我好,我越是自责。
几经周折,我申请了德国的学校,硕士和博士都是主修当代中国研究。我特别关注中国的户籍制度、城镇化和社会政策,常常回国调研,算是我妥协中的一点叛逆。
但我没把自己最内心的渴望写进入学申请书里:有一天,我想要你和我的家人朋友,都可以安心地、快乐地在这继续生活,而不需要渴求别处的生活。
你从几岁开始漂泊?
在绝对大多数人的眼中,我是光鲜亮丽的留学生,跑过许多国家、会说几门外语,过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生活。在广州读高二的表妹曾经很诚恳地跟我说,她觉得我已经是个“成功人士”。
困难,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譬如说,2 年的硕士里,我搬了 5 次家。在一个新的环境,在新认识的人面前说着一门自己心里没底的外语,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都很费力。国内家人和朋友正在熟睡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按开微信,又再锁屏。
每当和外国朋友自嘲自己是个“国际流动人口”的时候,我会想起青草服务着的打工子弟。这些孩子没有广州户口,而他们的父母,是这座城市里的快递小哥、保洁阿姨、大楼保安、出租车司机……在超负荷的工作之下,他们无暇关心和照顾孩子。夏令营的时候,孩子要是找不到了,只有同学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
青草采访过一个即将返乡的 13 岁初一女生,问她如果心里有不开心的事情会跟谁说。她想了一会,说,没有人。志愿者试探道:“也不跟朋友说?”“现在没有,之前小学有个好朋友,但她4年级就转走了。”
“那就自己憋着?”
“嗯。”
她脸上那种“自己一人扛”的淡定,我很熟悉。在一个地方出生,在另一个地方长大,然后再到第三、第四个地方工作,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人口流动的浪潮中,已是稀松平常。摆渡着自己的一叶孤舟,你不得不独立。
但是,那些外在和内在的困境,对于一个成年人尚且可以被当做是“挑战自我”,对于一个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其实是同一群孩子的两个身份。在流入地,他们不仅因为户籍无法获得平等的教育和升学机会,还蒙受许多本地人的排斥;在家乡,他们要与在外打工的父母长期分隔,如果是流动后再次返乡,又会有新的适应障碍。
过早承受流动之苦的孩子,一开始可能并不觉得有什么。在他们发现自己不会用地铁交通卡,被后面进站的人嫌弃的时候,他们可能只是有一点点不高兴。再到了 15 岁左右,他们有的会突然发现非户籍生中考录取分数线比户籍生高出 30 分到 100 分;有的会抱着上大学的希望返乡,却发现自己不能适应新的学习氛围;还有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只能报考职业学校,却发现对专业选择、报考要求一脸迷茫。
那些时候,谁,能够帮他们一把?在他们都长大了以后,会怎么看待这个城市里面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
走出我的舒适圈与“肥皂泡”
“想真正帮助别人,原来这么难啊。” 许多在青草做志愿者的高中生、大学生们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9 年下来,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像我们一样在一线城市长大、从不需要为衣食担忧的“城二代”,想要理解流动儿童的成长经历和心路历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来参加青草夏令营的同学们,好像和普通的中学生没有什么不一样:喜欢尝试新鲜的事情,男生喜欢打球、女生喜欢聊天,都很在意身边的人对自己的看法。
在 2010 年 12 月,我们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做了第一场“未来规划交流会”。我们请来了几个高中生和大学生给初二年级的同学们做分享,讲讲自己的学习方法,还有当时自己报考学校的技巧。当一个分享嘉宾说,自己中考的总分是 600 分的时候,台下一阵骚动。有个大胆的女生说,她期末考通常是 300 多分,“哥哥,我考不进你的学校。”
我们回头反思,是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理所当然地觉得某些东西对他们有帮助呢?他们看起来和曾经的我们如此相似,但他们面对的出路和选择却可能截然不同。那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才是他们最需要的呢?
我的搭档、青草另一位发起人向芯组织起一批有社会学、教育学背景的实习生,从 2013 年秋季开始,在打工子弟学校蹲点观察和采访。与此同时,我开始关注异地中考政策,还陆续走访一些已经转学回老家读高中的往届学生。
观察、思考、沉淀、调整,测试、评估……从 2014 到 2016 年,青草调研最深入、内容开发最密集的时候,只有一个打工子弟学校的服务点。看到别的公益项目越做越大、红红火火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很焦急的。国内公益的现状就是,政府、基金会和企业普遍愿意扶持初创的项目,或者乐意帮助已成熟的大机构做得更大更强。青草只有很小的一个“时间窗口”,从一个草根学生团队,跨越到一个成熟专业机构。
三年的专注和深耕并没有白费。2016 年-2017 年,为期一年的“青草职业课”亮相,从整体升学路线规划开始,介绍了各类中等职业学校的优缺点,还根据学生的兴趣,讨论了汽车修理、电子商务、幼教还有食品加工等专业的报考要求以及行业前景。今年 5 月,青草向 9 个打工子弟学校和流动人口社区服务中心免费派发了 1000 多份《如何选择中职专业与学校》手册,专为广州的非户籍考生而编写。
曾经负责职业课设计的实习生明慧回顾说:“职业课对我来说是个漫长艰巨的任务,不知不觉陪伴他们走了一年。最后一天访谈时,同学们说自己真的有收获,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没有那么迷茫的时候,我觉得就够了。”调研团队的实习生伶俐还说:“所以有时候即使极其绝望,极其想放弃,只要努力过还是会漾起涟漪的。”
除了针对 13-15 岁流动儿童的升学和职业发展项目,青草还按照同样的方法开发了一整套面向 10-13 岁流动儿童的城市探索与融入项目。
在陪伴青草的 9 年,我看着自己还有一个个高中生、大学生志愿者走出自己的舒适圈,放眼看到更大的社会。我们的调研报告、政策解读、个案分析,都已经整合形成了每个志愿者和实习生加入青草的第一课,让大家带来青草的热情和理想更接地气,再从青草带走更多思考和经验。
待到青草烂漫时
“向子姐姐,你们下学期还来做活动嘛?”12 岁黝黑又结实的宇航凑过来问我。
“来啊,怎么啦?”
“我能不能来做志愿者啊,像肉包哥哥那样的。”
“好啊,来呀来呀。”
作为机构的联合创始人,在听见参加青草活动的学生们,想回来做志愿者的时候,我真的忍不住“露出老母亲般的笑容”。
2009 年参加夏令营的泽弟、玉诗、燕蓝、梁雪,2010 年的张启,2011 年的燕玲,2014 年的芷琪……虽然绝大多数的孩子只是与青草有一个夏令营、一次周末游学的缘分,但他们当中有的人会以志愿者的身份回到青草的舞台。他们在新学生面前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自豪和自信,比冬天的阳光还要温暖。
▲ 左:2009年夏令营学生泽弟,动漫设计专业,图为2016年漫画社团课的活动照片。
没有一个让社会瞬间变好的快捷键,也没有哪一个人或组织就能够拯救世界,但我们总能做些什么。
我们相信,哪怕每个人都只是一棵小草,只要我们不论严寒酷暑地坚韧成长,我们终将连成一片草原,培养出一批有爱、有思想、有行动的中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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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生活的温暖或是苦涩,就是我们共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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