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20 篇文章
题图:应付检查的文件,来自作者朋友圈。
一诺写在前面:
学期末,我朋友圈里的乡村教师的朋友圈,是疲惫,无奈和愤怒的。
“又到了大面积吭哧吭哧造假的季节。什么时候能实事求是,什么时候再来谈教育吧!”而这,仅仅是开始。普遍现状是,要花 80% 的精力做和教育无关的事,才有可能花 20% 的精力关注孩子。
希望这篇文章能让更多人看到一线教师的生存状态,推动一些改变。
文末有一诺见面会信息。
不会造假的老师不是好老师
我是一个乡村教师。
临近学期末,“高度重视,狠抓落实,不留死角”的检查全面铺展开来。乡村教师终于也未能幸免,卷入其中。我一直在努力去揣测,那些冠冕堂皇的文件是因一些美好的初心而起,只是执行中难免走了样。以期给自己的做的事情,找到点意义,或者其实对乡村教育,毕竟还是以“关心”为出发点的。
但是最后,我放弃了这种可笑的努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没完没了地往学校发文件呢?每日必须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你做了吗?做了,怎么证明你做了呢?你有证据吗?把证据交上来。于是,照片、视频、文字 — 材料就这样诞生了。
做材料除了要能忍得住恶心,糊裱匠功夫了得,还得注意种种细微之处。
比如一些每日常规检查,每天都要有检查记录,而且还要检查出一定的问题(不可能没问题,没问题就是你的态度有问题),但是又不能太多,当然也不能太少。来检查的时候要保证上报上去的地方肯定没问题了(已经完美地整改好了),又不能产生费用(不然要做账又要做到吐血,还不一定能报销),那有问题的地方肯定就不能报上去(那就自揭其短,没事找事了),虽然是假的,但是看起来又要是真的。
作为所有文件的终端,最终的执行者,做事之前问清楚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学校没有这个条件做,可不可以选择不做,或者换个方式做?这在其它领域完全是认真负责任的行为,在基层教育领域却成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提问?不允许的,就你事多!
质疑?你的觉悟在哪里?你的集体荣誉感在哪里?荣辱连坐制之下,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成为众多沉默螺丝钉中的一枚,要么成为所有螺丝钉的敌人。
大帽子一顶顶压下来,别说质疑,能喘气就不错了。
我现在只能庆幸,幸亏仅仅只是交材料而已,幸亏“教育”还仅仅只是停留在形式主义而已。而没有派一个活生生的人,盯着你,不折不扣地照文件去完成。有时候我无不无厘头地想,各大发文者会不会聚在一起搓个麻将喝个茶啥的?有没有互相透露一下各自都给下面发了什么不着五六的文件。
看着一大堆的材料被恭谨地装订成册,装进文件夹。我在想,这些东西最终会对我们的教育决策造成什么影响呢?这又会如何进一步影响教育的生态呢?我们就这样严丝合缝地自欺欺人。
将所有文件拍照,发到朋友圈感慨了一下,不曾想,东西南北不同省份的老师发来留言,要求分享如此齐全的文件。
“高度重视,狠抓落实,不留死角”,这是这场造假运动中唯一的真实。
分裂
我的朋友圈很分裂,一部分,可以看到教育最先锋的一群人,在关注什么,讨论什么,做什么;一部分,是看到老师们因为即将临近的期末考试而陷入暴怒、疯狂、筋疲力尽。
一方面,有一小部分人在呼唤儿童权利的回归;另一方面,是老师们心照不宣地拿深度留守儿童(父母长年外出,监护人不管不顾)出气,用高跟鞋踹,用空心铁管打,用巴掌扇;排队打饭的时候,因为一不小心吵闹了,被老师盯着吃下了数倍于平时饭量的饭,肚子痛了好几天……
施害者和受害者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而我自己,完全理解老师,特别是乡村教师的失控,也完全懂得乡村儿童的悲凉。
一方面,是国家加大对乡村教育的投入,于是乡村学校,楼高了,操场漂亮了,素质教育的花样多了,按照政策必须繁荣起来的乡村教育,终于轰轰烈烈地在领导来访时,在对外宣传时,在文件里,烈火烹油般,繁荣起来了。
繁荣背后的日常里,老师们的奖金打折了,无关痛痒无关教育却非要郑重其事的工作量增加了;学校大了,教师的房间却小了,三四个人一间,大而堂皇的建筑要用来展示素质教育的遗体,啊,不,成果;孩子们一日三餐的饭少了,伙食差了,热水时有时无,不允许出教室,不允许下楼,不允许这个不允许那个的命令多了。
美丽的校园,是一座新造的监狱,一座不仅囚禁人身,更加摧残灵魂的监狱。
在这样的环境里,为了赢取一点点做教育的自由空间,就要先承载数倍于你想做的事情的重量。
有的时候,和体制外的教育同行交流,这种交流就像一道缝隙,透过缝隙,能隐约看到一些真教育的光芒。可惜我只能蹲在那个有缝隙的地方,张望那点光芒。总渴望那光芒能多一点,再多一点,最好能如阳光一般,普照大地。
相较于整个中国教育的庞大,这些光芒,实在微弱,但这些光芒,在我经历着的困难和荒谬的同时,给我带来支持与鼓励,让我不至于觉得黑夜没有星辰,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总是这样,冰与火,失望与希望,不停地交融,碰撞。
那个最根本的东西
我有时会用我这颗普通老师的脑子,去想决策者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但也许因为我一出生就种在地里,没有在云端生活的经历,所以始终无法对决策者的“宏大”心领神会,因而现在只能以一个身份不明的土里人,对上喊喊话:
如果在决策者的脑海里确实有一副波澜壮阔的教育蓝图,那么在云端绘制蓝图的时候,能不能先看看自己是踩在什么样的土地上?地面的现实和云端的蓝图之间的距离,靠什么去弥合?靠一摞摞的文件堆起来的吗?而要命的是,想要躺在云端绘制教育蓝图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教育是谁都在管,谁都可以管,其实谁都没有真的在管,而教育,根本就不是靠管就能实现的复杂工程。
在大唱凯歌,大谈高调的时候,能不能把眼睛稍微往下看一看,看看老师和孩子每天的日常是什么样子的?能不能保证孩子们可以不恐惧,老师不焦虑?能不能让师生觉得,我还是一个人,还可以保有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关于迎检关于造假,这方面的事情对于很多旁观者来说,早已是老调重弹,谈了又谈,可为何连年的一年比一年多?铺天盖地,没日没夜,对细枝末节的苛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教育的大方向,却可以敷衍了事到让人瞠目的地步?
这种种的分裂、古怪,是如何产生的?
是教育领域内完全封锁了所有有效沟通渠道,是所有的人都在造假、作恶,但是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很无辜,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房间里的那头大象,庞大得你无法忽视,却神奇地可以让所有的人闭嘴,并且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所以,什么时候能实事求是,什么时候能建立起平等、广泛、透明的沟通渠道,什么时候再来谈教育吧。在此之前,越繁荣离地狱越近。
这不该是一个孤胆英雄的事儿
如果读者点开文章,看到简介,显示作者为一名乡村教师,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看哪,那个乡村教师又来诉苦啦!是啊,又是乡村教育,又是诉苦。
娱乐圈的结婚离婚出轨复合,相似的新闻来了又来,但并不妨碍这样的消息,每次出现,都吸引了上千万上亿的关注和热议。而教育领域的老调重弹,却越来越像陈年的夜壶,不合时宜,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尽管我也一再怀疑,这样反复地诉说,除了让自己疲惫而无望,到底有没有人听?到底有没有用?但是又想,人毕竟不能只沿着混吃等死这一条路走到底,哪怕是自说自话,最起码说的是人话,不求觉人,但求自觉。
有一种乡村教育发展路线,叫做虽然你们学校啥也没有,但是看资料你们学校啥都有。
有一种加工资,叫做全中国都知道乡村教师涨工资了,只有乡村教师不知道。
有一种言论,叫做脱了马甲,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就是我面临的现实,也是许许多多的人面临的现实。
写完以上文字的时候,我起身看了看窗外,远处的山峦浸泡在湿冷的雨雾之中,天上阴云密布,暮色渐起。
我走到匍匐着水汽的室外,“高度重视、狠抓落实、不留死角”,这些话语,仍然像飘忽的黑色幽灵,在我的脑海里此起彼伏。此刻的我,在旁观者眼里,颓然而孤寂。
露在外面的手,冻得生疼,将双手放进口袋,碰到许多光滑的圆滚滚的玩意 — 孩子们给的榛子。
我拿出一颗榛子,放进嘴里,要吃到光滑、坚硬又滴溜圆的外壳保护着的果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默默地费力地吃起来 — 这是我一个人与自己的较劲,这股劲就是努力为自己为孩子赢取一个可以相对而言,还能保有,生而为人的,最基本尊严的生存空间。
听上去,是不是很悲壮?但我知道,我不是孤胆英雄,我只是一个路人甲,一个脱了马甲就不敢说话的路人甲。
但有一些人,在我眼里就是孤胆英雄,希望用一己之力,拓一条不一样的路,创造一个不一样的生态。但是这样的人,仍旧太少太少了。我希望,人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不可能也不该是那一两个人的事儿,它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事儿,所有人的事儿。
我期待一个没有英雄,更加没有孤胆英雄,而只有一个个大写的、真实的人存在的教育春天,早点到来。
一诺写在后面:
看完上面, 我收到西北一位教师的微信。
和那根稻草赛跑,我们有胜算么?
最后,我1月19日在硅谷,有一个见面会,座位有限,下面二维码可以报名。
另外今天文章作者会来奴隶社会五周年的活动(2月23日),点文末“阅读原文”即可报名。
▲ 扫码可报名1月19日「一诺硅谷见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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