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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关心自己飞得高不高,可曾想过父母过得好不好

一苇杭之渡彼岸 奴隶社会 2023-07-25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350 篇文章

题图:2019 年 11 月,我和父亲在家乡的石桥上。

作者:林世钰,资深媒体人,旅美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本文来自:一苇杭之渡彼岸(ID:linshiyu2005)。

这几天心里颇为沉重。


三天前,和家乡一位少女时代的好友聊天,方知她 80 多岁的父亲,由于长期照顾卧床的母亲,心力交瘁,两次服毒自杀。最后被抢救回来了,但身体虚弱了许多。


我去年回国时去看过他。当他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从昏暗的楼梯走下来时,我发现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一顶黑色的老人帽下面,是一张被岁月之盐腌过的脸,沟壑纵横。他的笑容显得那么吃力,似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对外人展颜一笑。


进了房间,好友的母亲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她也老了许多,当年那个喜欢打麻将、总是笑眯眯的中年妇人,如今身上弥漫着药味和衰老夹杂着的浓浓的味道。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三十多年过去,房间的摆设与当初无异,似乎还是以前的白色窗帘,但是已经发黑。蒙尘的书桌上堆满了药品,不再是当年小女生的香膏以及发卡了。


当年,我和好友一起躺在窗下的这张床上,互诉少女时代的烦恼和秘密,分享理想的理想,向往远方的远方。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两个善良的老人。在青春期那段清苦的日子里,他们以丰富的食物和温暖的爱接纳了我,把我看成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如今他们老去,我却无能为力。


好友告诉我,自从她母亲生病之后,父亲天天照顾她,须臾不离。他压力很大,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去年夏天,他服了大量安眠药,后来被救回。9 月,抑郁症再度发作,又服药一次,幸好被发现了。这之后,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以前性格开朗的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门都不出。


此外,这些年他的老朋友一个接一个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到了尽头,没有任何希望,活着对子女是个负担。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想到了自己已经步入老年的父母,也想到了在不远处等待我的老年。


▲ 故乡的秋,作者摄于 2019 年 11 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似乎只有在中年以后,才会感受到死亡惘惘的威胁。而这些体验,多半是从父母的衰老和疾病中获得的。


2020 年之前,我一直专注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采访一个又一个人,写一本又一本书,去一个又一个地方旅行,买一件又一件民间工艺品。我渐行渐远,直至到了大洋彼岸。


到美国几年后,我甚至不顾自己 43 岁“高龄”,去家附近的一所大学读非营利机构管理专业,成为班里年纪最大、也是唯一的亚洲学生。我每天写作业和论文直到凌晨一两点,大部分科目的成绩都是 A。


彼时,我觉得这样鸡血淋漓的人生才值得过,我只关心自己飞得高不高,很少想过父母过得好不好。


我总觉得,父母永远都会在家乡小城等着我,他们身体健康,吃穿不愁,有自己的朋友,有菜园可以打理,生活还算幸福。我的陪伴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们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


可是,2020 年母亲突然病倒后,一下子打破了岁月静好的假象。原来,疾病和死亡一直潜伏在我们周围,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撕咬我们。生活的闷棍,随时都可能当头落下,让你猝不及防。


我知道,这两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终有一天会离开我。可是,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从来不敢想象父母离开以后,我的人生是何种光景。那种生命来处被切断的虚空,该用什么东西来填补?


一位好友的母亲 2018 年冬天去世。她说,看着母亲的棺木被黄土完全掩埋的那一刻,她觉得世间一切毫无意义,甚至生命本身。好在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靠着神话语的力量以及对永生的盼望,心理慢慢调试过来。


母亲生病以后,我渐渐感觉到她对我的依恋。通常是国内时间凌晨两三点,微信上出现母亲的视频通话要求。点开一看,母亲总是斜靠在床头,和我聊东聊西。有时候,母亲会说,今天没啥说的,就是想看你一眼。我说,我挺好的。她就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而父亲,十年前还豪气地对我说,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自去年始,他就开始默默计算我的归期了。


美国大选期间,他信心百倍地说:“川普肯定会连任!”我问为什么,他笑得有点“狡黠”:川普上任后,肯定和中国关系搞不好,这样你们在美国待不住,就会早点回来!


这是爱的本能,根本不是事实的逻辑。我潸然泪下,但还是告诉他,这次川普赢不了,因为美国被他折腾了四年,大家想换一个温和的总统。


后来川普败选,拜登上台。父亲知道后沉默了一会,说,看来你是对的。我听出来,他有点失望。


去年在国内的时候,我和父亲一起去看乡下的老房子。站在“苔痕上阶绿”的厅堂上,我告诉父亲,等三年后女儿上大学了,我会回来修缮这栋土楼。廊下种花,屋顶支个太阳伞,可以会友喝茶、眺望远山和原野。到时给他修个梦寐以求的书房,可以在里面看书、练字。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田野采摘秋菊,回来做香喷喷的秋菊粿。等秋天凉爽了,带他们去旅行。


▲ Photo by Sébastien Marchand on Unsplash.


父亲听了,眼睛倏然发亮。我知道,他一直期待我回国,只是因为我还要照顾女儿,他不好说什么。


我对父亲说的那番话是认真的。人生行至中年,突然明白什么是最值得珍视的。那就是爱。


年轻时,我总觉得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满心向往远方。远方有更繁华的城市,更美好的生活,更浓烈的美酒,更壮观的人生。


可是绕了一圈后发现,其实世界上最大的城是老家的县城。因为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菜一蔬,一根一节,你都是熟悉的,亲切的。走在大街上,你认识的人远比在大城市的多。他们都曾以某种方式切入(而不是滑过)你的生活,见证过你生命最初的、最本真的状态,与你有本质的联系。


比如我的舅婆,她说我小时候很害羞,每次给我盛多少饭,就吃多少,不管碗大碗小,从不添饭;比如我的初中同学,她说初一时学校冬天只给寄宿生提供冷水,是我给校长写了一封信,此后才有了热水。我从她们的回忆中,看到了自己的成长轨迹。这些都是我遗忘的部分,她们给我补上了。


前几天,我听了一个陈晓卿和张立宪的聊天音频,同样从县城出来的陈晓卿和我的观点基本一致。我想,如果没有大城市的生活经验,我们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世界很大,但和我们有本质联系的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好比你扯三尺布给裁缝做衣服,衣服做完了,其余的布料都是边角料,都是多余的。


走了很长的路,不经意回首,才发现父母突然老了。他们面对日益衰朽的身体无可奈何,开始对儿女产生依恋。他们像孩子一样需要被人哄,洗碗洗不干净,忘记自己是否吃过药,边看电视边睡觉,不知道如何从银行的 ATM 机取钱。甚至,打个喷嚏都能把肋骨给震疼了。


他们坐在水流湍急的时代河岸边,像两个离开句子的句号,不知所措。


中国老人的生活状态到底如何,好友父亲的事情促使我查了一下资料。原来,在中国,老人抑郁和自杀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了。


几年前,中国社科院曾在东北、华北、华中等全国七大区域,对老年人抑郁状况展开研究,发现城市社区中老者的抑郁情绪检出率高达 39.86%,严重的会发展成自杀;中国老人的自杀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 4-5 倍,排到全球前三!


人类学家景军在一次采访中说,2012 年的时候,75 岁以上的中国老人自杀率已经达到了 10 万分之 40。在中国某些农村地区,老年人的自杀率甚至超过了发达国家中自杀率最高的韩国(10 万分之 100)


▲ 在我的家乡,这样的空巢老人随处可见。


我想起多年前父亲说过的一桩旧事:村里一个老人患了重病,她害怕拖累孩子,自己喝农药自杀了。


我小时候见过那个老人,衣衫洁净,慈眉善目,手脚勤快。她的自杀让我感到震惊和难过。


我童年时所经历的传统乡土社会,虽然物质贫乏,但“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可是随着乡村的日益凋零,青壮年纷涌到城市,这副景象慢慢消失了。乡村老人“老有所养、老有所终”的朴素愿望沦落为“寿则多辱”。他们觉得自己无用了,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为了不成为儿辈的负担,默默选择了自绝。


去年回国时,我到家乡转了一圈。只见旧街的墙边,一大堆老人无声地枯坐着,眼神空洞,像一群冬天雪地里的乌鸦。他们的孩子,有的留在本乡本土,多数到城里当官、做生意、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望他们。几天后又回到城里,留下寂寥的空巢老人和空心的乡村。


人老了多么难啊,虽然不用和世界相处了,但要学会与自己日益衰朽的身体相处,学会如何从容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去年陪伴了父母两个多月,我才深切体会到这一点。于是我明白了自己将来的选择 — 回到他们身边,回到生命的起点,陪伴和照顾他们。


2017 年,作家龙应台辞了在香港的教职,回到家乡陪伴失智失语的母亲。2018 年,她推出了新书《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记下了照顾母亲的种种感悟。那年夏天我回国,买了一本,坐在北京东四环边的一片树荫下,读得泪眼朦胧。


那双曾经握过如椽巨笔、在华语世界点燃一片“野火”的双手,如今推着母亲的轮椅过马路,把两朵清新的鸡蛋花插在母亲的草帽上。这是一个人抛开世俗缠累、回到生命起点的明心见性,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可能是人到中年、血气渐淡的缘故,我现在对壮怀激烈的激扬文字几乎无感,而对触及生死诘问的清淡文字情有独钟。


一个享誉华语世界的作家,竟然愿意舍了世上的声名,回到家乡照顾患病的母亲。如果对人生本质的认识没有达到相当通透的境界,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 龙应台往母亲的草帽上插鸡蛋花(图片来自网络)。


对大部分人来说,那么多的钱没有挣完,那么高的官职没有爬到,那么多的美色没有享用,如何舍得离开这活色生香的名利场呢?


龙应台说,曾经,母亲温柔体贴地给她打电话,却被工作繁忙的她一声暴喝:没空!而当她终于有时间转身回头看看父母时,父亲已经离去,母亲已经遁入失智的虚无。


人生的聚,有定额,人生的散,有期程,你无法索求,更无法延期。


欲望是没有尽头的。我们不管爬到哪座高峰,总会发现前面有人坐在更高的山峰,于是喘口气后接着攀登。最后爬到山顶的时候,不是累死,就是哀叹一声:原来不过如此。


我们终有“穷途而哭”的时刻。魏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我想,他的痛哭部分缘于当时对司马氏政治黑暗的绝望,更多的是对人生幻象的彻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阮籍《咏怀诗》)


每个人短暂的一生,皆如“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只有把人生真相看穿的人,才会穷途而哭。一场痛哭之后,天宇澄明,方知如何向死而生,度过自己在地上窄窄的日子。


不管你在多高的位置,取得多大程度上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生老病死始终是唯一的宿命,不二的选择,必然的路径。就像“花自飘零水自流”一样自然,我们无法蒙上眼睛,假装它不存在。


所以,不要只顾埋头赶路,奔赴那必然的死亡终点,而应偶尔停下来,观察花骨朵如何在春天绽放,风如何刮过林梢,孩子的第一颗牙何时“破土”,母亲的第一缕白发何时冒出。


你只关心自己(或儿女)飞得高不高,可曾想过父母过得好不好?


珍惜光阴吧,因为死亡像鸟儿一样,随时都可能扑棱着翅膀飞过来。


(如果您看到这篇文章,现在就给父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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