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397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Manuel Sardo on Unsplash.
作者:北蜗,魔都远郊一枚小吏,外焦里黛,人不狠,话不多。
前记
2021 年 2 月 24 日早上。
我在单位跑步机上跑步。
与往常不同的是,跑完 40 分钟一看表,快八点半了,想起八点三刻还有会,随手就把跑步机关了,没有像往常一样再走个五六分钟。
跑步机很快就停了,但也就在那一两秒,我马上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难受感开始浮现,正在嘣嘣跳着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只大手攥紧,越来越紧,很快就有些喘不上气来,心越来越疼,纯粹的器质性的疼。接着开始手脚无力、发麻,脑袋发晕发黑想吐,有了冷汗,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憋闷。
身体对这种糟糕的感觉已经无能为力,除了后悔自己手贱,只能挨着,忍着,强撑着不适再走两步,等着这股劲儿慢慢缓解。与疼痛不同,这种说不出来的憋闷更让人无可忍受却又无计可施。就在这么一两分钟里,我又体验了一把生不如死的感觉。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叫李建军的姨父一下子出现在我脑海里。
2014 年的夏天
是的,李建军就是心脏病走掉的,家乡县城农历七月的古会上,忙着张罗他的“麻辣拌”摊子。据说毫无征兆地,突然发作倒地,抽搐了一会儿,没等到救护车,走了。
据说走前被城管吆来喝去,撵了一上午,辗转了几个地儿。他的老婆,我小姨,又嫌他窝囊,被城管欺负,还和他吵了一架。天热,小本生意辛苦,晚上熬夜穿串,白天忙得脚不着地;再加上那天受了城管的气,被赶到个市口偏的地儿;又受了我小姨的气,几厢交织下,犯病了,走时 38 岁。
他的离去,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很悲痛的事,所以,我也很坦诚的,一滴眼泪也没掉。毕竟于那几位已经离我而去的亲人比,论感情,他肯定差了些;论年龄,我小舅和他同岁,走时才 27。与其悲哀他的早逝,不如说更忧心生活无着的小姨和三个孩子,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那真是又一段倍感灰暗而阴郁的日子。
▲ Photo by George Hoza on Unsplash
日子飞也似的过着,在这近七年时间里,我很少想到他。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团乱麻,谁顾得上去缅怀一个和自己本就无血缘关系的亲戚呢?
直至刚刚在跑步机上,被突然涌来的这种攥紧、窒息、憋闷的感觉袭击的瞬间,我想到了他,想到他走前的一段时间里,烈日酷暑,当街扑地,该又是经历了怎样一种折磨,直至渐渐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气息。想到他这样一位先天性心脏病的人,活着的时候对类似我这种难受肯定体验过很多次了吧!
仅他和小姨一起生活的十来年,我就听了好几次,犯病住院,甚至严重到二楼也爬不上去。据说他的心脏是正常人的两倍大,这种情况应该是一点重活不干,待家里好吃好喝,好生养着,兴许活得还能长久些。
然而这是一个受苦人,一大家子生活在县城,三个孩子要上学吃饭,怎么可能待在家里养着呢?即便找不到活,待在家里,也绝没有好日子。小姨脾气暴,摔盆打碗,时不时就会吵上一架,所以我猜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总是上蹿下跳地找活干。虽然他这颗病歪歪的“心”,最是不能着急上火。
他开过饭店、揽过小工,养过货车,好像还种过果树、架过电线,我都是断断续续听我妈说的,苦吃了不少,钱没挣下几个。这是很正常的。夫妻之间的争吵,大致也是这个导火索。
我妈为了她这个最小的妹妹一直操心受累,担惊受怕。听她唠叨,他们养车那一年,把我妈愁的,天天睡不着,担心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式,一个人开这么个大家伙,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最怕他这身体万一突然来一下子,后果怎么想!
求神拜佛地支撑了一冬天,后来听说他们居然把车转出去了,还没赔多少,我妈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如此种种,每次见面或者电话,母女间常聊的,也大抵与他们有关。
他走前的一年,有一天,小姨突然打电话给妈,说是听了县城里医生的劝,他还年轻,下决心给他装个起搏器,让他过个正常日子。于是发动了一大堆亲戚筹钱,我也帮着找医生,最后在山大二院做了个起搏器安装手术,花了十多万,对他们这样的家境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好在手术还算顺利。
他出院后大约感觉舒服了不少,两口子心情也好了,打趣地告诉我妈他们:医生们真是大惊小怪了!检查结果出来后,连地都不敢让下,上个厕所都要人扶着去,说的不知道多严重,出院时也跟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不知道得多金贵地养着!哪儿那么夸张,在家还干活呢!这下可是好了!
▲ Photo by Pablo Heimplatz on Unsplash
大家就都以为好了。甚至安装完起搏器后,他更不当回事了,结果手术不到一年,人就这么突然走了,带着这么一颗昂贵的不中用的心脏。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姨,心疼他是真的,心疼钱也是真的,发愁三个孩子,借的看病的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也是真的。
……
一个发生在 2014 年盛夏的很沉重的故事。我说过,我并没有太多为他而悲伤,甚至觉得生活的重担,身体的折磨,于他而言,走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也很快就忘了他,直至当我猝不及防地体验了和他当年类似的,或许也只有十分之一的那种心脏骤然供血失衡引起的难受,才使得他那张年轻、朴实、憨厚,微胖发红的圆脸重新出现在我记忆里。
微尘·琐忆
记得他开个小火锅店时,我们偶尔去吃一顿,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菜,荤的素的都垒上来,直至我妈呵斥他:“说了吃不了吃不了,听不见啊,弄这么多不是浪费!”他也不生气,笑笑。
记得他经常帮我们家干活,修葺屋顶,迁坟之类的,搬的最重,干得最卖力。我妈十分担心他受累犯病,叫他悠着点,他也还是憨笑笑,还是干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
记得他饭量大,被小姨骂作饭桶,一筒挂面差不多一顿够他吃。他曾经和小姨说,西红柿挂面汤,是他认为的最美味,热乎乎的吃上一大碗,实在是妥帖。
记得他私下里对我小姨说,觉得我妈对他们实在太好了,他自己从小没妈,他心里就把三姐当妈了,将来给她养老尽孝。他确实是对我妈言听计从,甚至我妈有时觉得妹妹还不如妹夫听话些。
有段时间夫妻俩跑到外地去开个小饭店,三个孩子四散托给亲戚们照顾。最小的表弟叫黑豆,那时四五岁,白白净净,放到我们家。一个小男孩最是调皮的年纪,却乖巧得很,我妈说早晨叫“黑豆,起了”,就一骨碌马上爬起来,眼睛还睁不开,嘴里却嘟囔着“不睡了,起了”。我爸妈对这颗小豆子也甚是疼爱。
记得正好我放假回去的一天,他回来看儿子。坐沙发上,抱着儿子坐腿上,看儿子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兜里掏出三四袋蛋黄派给儿子吃,对,是那种散装的,几小包。连儿子的一整袋零食都没有,他当时的状况,想必是很窘迫了。
▲ Photo by Suhash Villuri on Unsplash
黑豆见了他爸,立马变了副样,黏在身上就是不松开,也不让走,和平时完全两样。费了半天劲,才从身上扒拉下来,他还是赶班车走了。黑豆才耍了一会赖,大约还没过瘾,于是第一次在我家放声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看到这幕,我豪气地决定带这个小我二十来岁的小表弟去广场玩了当时最奢侈的游乐项目——电动小汽车。
小孩子对那种五光十色、到处游走的玩意儿似乎都没有抵抗力,坐在上面左扭右扭,玩得高兴,似乎也忘掉了离别的伤感。
我却对这件小事印象深刻,对那几包派,他看儿子的眼神,黑豆的大哭,一直忘不了。特别是当我自己的儿子,也到了黑豆当时的年纪,每每看到他的无赖样儿,我总会在生活的间隙里想起这些片段。
他当然很多毛病,从小姨嘴里,脑子不够用,不会说话,不会办事,性子倔,不体贴,人又懒,不爱干活,也干不好,再加上身体有病。小姨对她这个重组家庭,简直是失望透顶。如果说还一直和他凑合着过,也许也就看在他对自己这一双儿女,宠爱有加,毕竟是亲骨肉吧!然而爱又不可得,自己的身体还是那种情况,看着一双稚儿幼女,他彼时的心情,我也是自己成了一双儿女的母亲后,才多少体会一点。
假如有来生
回忆如同柳絮,飘散开来,收拾不住,无非也就是鸡毛蒜皮。世间少了他这么个人,一切都还照旧,甚至还不算太差。小姨又找了个人,身体、脑子、手艺,强过他许多,这几年日子倒慢慢过好了,我妈也渐渐不为他们操太多心了。他走时一双儿女尚幼,如今已至青春期,个头窜得老高,黑豆与他尤其神似。也不知对亲爸还有什么印象没,和后来的这个爸爸倒是处得挺好,外人都不大能看出来。
快七年了,想他坟上的草也已经长多高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偶尔会想起他。不过想不起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最终大家都会归于尘土,他无非是早走了几十年。再加上那样一个心脏,时不时就要体验一把憋闷、钝疼,濒死、无力等,还有各种没法描述出来的难受。抑或身体稍有正常,生活的重担、妻子的指责、对孩子们的愧疚,种种压力又扑面而来,于他而言,生又何欢可言!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是万万不想走,估计到了最后,除了身体巨大的难受,恐惧和留恋也再所难免,只可惜,已经不得而知了。
▲ Photo by Kristina Skoreva on Unsplash
我早已超过了他走时的年纪,想起他总感觉更像个弟弟。其实那时也没把他当个长辈,本来也没比他小几岁,反而他见了我们这些个外面工作的大外甥们,唯唯诺诺,讪笑着打个招呼就不吱声了。
想对这个小伙儿说一声,来生,希望你能换颗健康的心,少受点罪。运气再好点儿,投个富贵人家,多享点儿生而为人的乐。希望你能敞开吃你最喜欢的西红柿挂面汤,希望你能顺顺利利守着自己的幼子长大,最后活成个老头,蹲在村头的土墙下晒晒太阳。
来生!加油吧!
- END -
当这位麻省理工四个学位的学霸,瘫痪在床……
再见,我亲爱的克里斯坦森教授
不是母亲,胜似母亲|从未想过,一向准时的你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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