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硕士、博士都垮掉的我，人生还好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28 篇文章

题图：文中插画皆来自作者。

作者：兵姐（犀利姐），诺友，某跨国公司财务总监，英国皇家特许管理会计师资深会员（FCMA），国际注册会计师公会专家志愿者，画家。作者公众号：兵姐聊财艺。

一年一度升学季，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向隅而泣。我鼓起勇气打开尘封的历史，展开人生画卷，回看自己的高考，那只是我跌倒的起点，后面还有一波一波壮观地摔倒，摔得鼻青脸肿，可是这些跌倒，并没有妨碍我一次一次地站起来。迎着风，深深地扎根大地，站得更稳，身姿矫健。

1

第一次高考

我有两次高考，第一次是高二的时候参加武汉大学少年班考试，学校派了理科成绩最好的田同学和文科成绩最好的我参加当年的高考，只参加语文、数学、英语三个学科的考试，田同学如愿考上了，我没考上。

少年班考试我英语满分，语文、数学成绩看不出天才潜质，特别是作文没有惊艳的表现，武汉大学中文系，就此错过。

没考上少年班这件事本身没有对我形成困扰，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武汉大学并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学校；第二，自卑，觉得自己脑力平平，智商、情商没有过人之处，怕在少年班里被那些天才少年们碾压，碾成渣渣，成为班上垫底的学渣。

我对去武大读少年班没有美好向往，相反，心怀恐惧。但是，少年班考试失利所产生的蝴蝶效应，一直持续十几年，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当然更直接的是导致了我第二次高考惨败。

2

第二次高考

武汉大学少年班失败以后，我的高考目标就剩下唯一的一个——北京大学。爸爸上大学念的中文系，我耳濡目染，把学中文定为人生志向。

八十年代中期，湖南省因为考生众多，竞争激烈，因此会在高考前三个月组织一次模拟高考（称为预考），一半左右的考生会被筛掉，不能参加高考。我在这次预考中获得了益阳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但比我考分低的其它重点中学的学生，因为学校有保送资格，直接保送进北大了。

以我的平时成绩，如果正常发挥，上北大的把握是很大的。可是，事情往往会有意外，随着高考的临近，感觉有一股黑色的能量围绕着我，上下流窜，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跟上文中的田同学青梅竹马，初中三年、高中文理分科之前是同班同学，父母相熟，同为学校教师，我爸爸还是我和他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在我的心里，田同学一直都是竞争对手，从初中到高中，我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没有任何一次考试我赢过他，只要他在，第一的位置就是他的。

分到文科班以后，我好不容易占据第一的位置，跟他平起平坐，好戏还没开始，他考上少年班去上大学了，我留在学校继续念高三，这让我非常郁闷。在我的心里，只有考上北大才能赢他，才能翻身，才能扬眉吐气，才能在他面前甩出我傲娇的眼神与飘逸的长发。

每天行走在校园，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觉得每位老师朝我微笑背后都有更多的期望，内心有深深的羞耻感与愧疚感，觉得愧对我父母，特别是我爸。我没考上少年班，他没有说过一句责怪的话，相反，当时有其它很多上海、北京的名牌大学，愿意录取我，我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了，跟我爸说：“我要考北大！”他只是淡淡地回应我：“你自己想好了，别后悔就行。”

好胜心裹挟着焦虑像一根绳索，一点一点勒紧我的脖子。高考前一个月，我断断续续头脑发热，白天脑袋嗡嗡响，身边人说话声音开始听不清楚，模模糊糊好像声音来自山那边遥远的地方，心神涣散，注意力没法集中，人在教室心不在，书完全看不进去了，脾气特别大，干着急，不敢跟爸妈说，自己又找不到解决办法，煎熬着。

考前一个星期，我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敢翻身，怕家里人看见担心我。高考前一天晚上，我一点睡意没有，湖南的七月，蒸笼一样的夏天，热得要命，我裹着厚厚的毛巾被还觉得冷。

第一天考完语文、数学出来，我就知道北大肯定考不上了，云里雾里勉强坚持考完第二天，第三天。

考试结束，我浑身瘫软，走不了路，被送进了医院，全身长有粘膜的地方发脓溃烂，免疫系统混乱了，治疗一个月才恢复元气。我太想证明自己了，强烈的好胜心变成巨大的恐惧和焦虑，吞噬了我的自信，也损害了我的健康。

3

不是我想上的大学，不是我想要的专业

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我已经决定去另外一所重点中学复读，来年再战，非上北大不可。

估分很差，我不肯填志愿，我爸逼我填一个本科院校，我在长长的志愿表上孤零零填了一个学校——上海海事大学，一个专业——海商法，在湖南省只招 1 个人。

天下事无巧不成书，我被上海海事大学录取了，财务会计专业。财务会计是什么鬼！我嚓地把录取通知书一撕两半，坚持要去复读。我爸告诉我，国家政策规定，如果被大学录取了不去读，未来三年都不能参加高考。（什么破政策！）

我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去上大学了。我爸怕我搞出逃跑之类的幺蛾子，父母双双“押送”我到上海，帮我办完报到注册手续，又在学校住了 5 天才离开。

北大梦碎，中文系梦碎，原以为我会痛不欲生，事实证明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天性会指引你臣服，活在当下，既然没有别的路可走，那就顺着目前唯一的路走下去吧，说不定这就是最正确的路。

大学四年，我花精力最多的是谈恋爱，其次才是学习。沉浸在爱情分分合合的迷魂阵里，把北大梦抛到九霄云外，以“上海市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结束了大学生涯，一路追到男朋友的家乡——天津，在一家央企做会计。

从此，职业生涯没有离开过财务领域。当初我痛恨的专业，帮我实现了所有职业梦想和财务自由。央企总裁、董事长，外企首席代表，这些看上去耀眼的头衔背后，都是财务专家的底色。

4

陪跑领导，读在职研究生

我从某世界 500 强的天津子公司调到北京总部上班不到半年，部门领导找我，让我同他一起读天津财经大学的在职研究生，两个人一起方便讨论作业，写论文，我心领神会。体制内升职加薪、分房子、解决户口全都得仰仗部门领导（处长）提携，不同意没有好果子吃，这道理我懂。

当我根据学校的要求提交好资料，交完第一年学费，拿到录取通知书之时，领导告诉我，他的学历低于学校要求，学校不予录取，学费将被退回本人。我怎么办？

一年学费是我 6 个月工资，录取了不去上学，学费不退。我舍不得钱，最终花两年半时间，每周末往返天津、北京的绿皮火车，完成了在职研究生的学习，通过全国学位考试的相关科目，获得了管理学硕士研究生学位。

如果读研究生是跑马拉松的话，我本是陪跑的角色，领导才是选手，选手退赛，陪跑的直接成了跑者，跑到了终点，获得了证书。

二十几岁，年轻，阅历少，看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怎么处理复杂情况，这么私密的信息也不敢找资深的人求助。如果我当时忍痛舍掉那半年的工资，不去读在职研究生，也许就不会有后来跟领导交恶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特别悲惨，摧毁了我的价值观，以我轻度抑郁然后辞职离开收场。初入职场，偶然瞥见最信赖的人人性里最阴暗的一面，毛骨悚然。从那以后，只要看见跟我领导长相类似的人，我都会避之唯恐不及。

经历这么黑暗的时刻，高考失利就不算什么重大挫折了。

5

考博，成绩合格，落选

花两年半时间，读了一个鸡肋在职研究生，还因此被领导折腾得抑郁了，我心有不甘，发愿考博士。为了不影响家庭收入，我选择考在职博士研究生，中国人民大学国际金融方向。我的专业——会计学属于管理学学科，而国际金融属于经济学学科，我跨学科考博，加试两门——经济学（含微观和宏观经济学）和货币银行学。

第一年考试成绩不理想，第二年再考，5 科成绩全部合格，排名还挺好，拿到成绩单，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甩掉书包在人大公共教学楼后的草地上尖叫、蹦高、打滚，躺地上挨个给家人、朋友报告喜讯，讲电话很大声，生怕旁人听不见。这口气憋太久了，本科、硕士都不是我想读的学校，博士终于扬眉吐气。

高兴了半个月，坏消息来了，我报的博士导师，竞争尤其激烈，入围者选优的时候，我落选了。

从少年班开始，本科，硕士，博士，一路垮掉，从 17 岁到 32 岁，整整 15 年。经历这么多失败，我有些感悟分享：

1. 人生是场独角戏，你只有一场一场演过之后，才能找准自己的角色。都是第一次演，失败是必经之路，接受这一点，生活会轻松很多，不用自己跟自己较劲。

田同学其实并不知道我暗地里把他当竞争对手（他总是第一名，看不见对手吧），少年班考试失利的那些压力，那些羞耻感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第二次高考，是我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非上北大不可，患得患失，怕被别人笑话，其实别人很忙，根本顾不上我。

如果可以穿越回到我的少年、青年，特别想拥抱那个高考前焦虑到彻夜失眠虚弱的我，拥抱接到博士落选电话在人大校园哭到抽搐的年轻的我，说声“你太不容易了，谢谢你”。

失败是个中性词汇，你怎么看待失败才是关键。如果每一次跌倒，都是为了下一次站起来更强大，就无所谓失败了。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只要不危及生命，说到底都是体验。接受失败是常态，每一次失败都是为了成功而多做的一次尝试而已。

人作为自然界最高贵的物种，生命力是十分强大的。当我们被生活的磨难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想要放弃、躺平的时候，一股想要改变的力量就会冒出来，心有不甘、再次出发的勇气会在心底里悄然萌芽。

我庆幸在年轻的时候，体验了一连串排山倒海的失败，失败来得特别早，失败来得特别彻底，该遭遇的风浪都领教过了，才有 35 岁以后，人生的那一份从容、淡定。

2. 高中时的梦想，有些是空中楼阁，没有经过现实摔打，随时可能起变化，不必太执着。

高考之前我觉得此生非北大中文系不可，至于毕业以后干什么，脑子里是空的，也没有花时间去了解和研究，凭着“北大=成功”，“北大人= 牛人”的空洞信念，一意孤行。

后来我被命运推着走，读了海事大学的财务会计专业，发现我很适合这个专业，功课学起来不费劲，海事大学为港口、航运、物流行业培养国际化人才，老师、学生视野辽阔。

上海的大都市氛围我也很喜欢，在上海四年，社交圈扩大到上海十几所高校的同乡会，业余时间逛福州路的书店、九江路的时装店，把我妈压箱底的高级面料拿去淮海路的裁缝铺子做西服，等等。四年大学生活，对于我这个从小县城出来的乡下土包子，是一种身心洗礼，衣装、面容、观念脱胎换骨。

当然，最大的收获是遇见 Mr. Right，现在孩子他爹。他离北大录取分数线差 1 分，志愿填坏了，错过重点大学录取，成为我的同班同学。两位北大落榜生，在上海相遇，成就一段姻缘。

3.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节奏，有的人年少成名，有的人大器晚成。

自卑和自信是跷跷板，考少年班的时候我很自卑，报纸上看到那些神童，觉得我没有最强大脑，自愧不如。可能就是这种自卑，避免了太早陷入强者如林的竞争环境，保护了我的学习热情。比起那些高考一战成名，高考成为人生巅峰的少年天才，我更适合成为一位终身学习者， 在百年人生旅途中，不慌不忙，找准自己的节奏。

我两次高考失利以后，胆子变得大起来，自信心爆增，因为没有什么后果比当年没考上北大来得更严重，更可怕。脸皮也变厚了，别人的评价不会轻易影响我，我输过，输得起。

经历过多次失败以后，选择会变得容易，变得自由，因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错，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哪里是优势，哪里是短板，哪里是自己的认知边界；因为恐惧少了，不怕了，失败了顶多换一种新的方式再来。会生长出来更多的勇敢和尝试新鲜事物的好奇心，让人生变得有更多的可能性。

失败比较多的人，容错率高，对自己宽容，因为心大了，心是容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淬炼变得海阔天空，内心的富足是根本，一切外在的财富、功名都会在被你吸引而来。

4. 如果你想以高考优异成绩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那么我想告诉你，父母的愿望很简单——好好活着，活出你生命最精彩的版本。

我被愧疚感折磨了 10 年，每次回湖南老家扫墓，站在爸爸的坟前，两腿发软，强忍悲痛。没有上好大学，辜负爸爸、妈妈的期望；毕业以后没有遵照我爸爸的愿望回湖南，远嫁天津，让父母操心。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定的两宗罪，期待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儿子一岁多的时候，爸爸突然因病离世，我肝肠寸断。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个你最想证明给他看的人，最想报恩的人，在你事业默默无闻、生活一地鸡毛的时候就阴阳两隔了。我一度觉得，爸爸不在了，我的所谓成功和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那份伤痛与绝望，只有失去至亲的亲历者才能感同身受。

高考三十年以后，从田同学爸爸口中得知，我考武汉大学少年班，只少一分。不清楚爸爸为什么隐瞒这么重要的信息，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告诉我。远嫁天津，我汽车加飞机加长途车，紧赶慢赶，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在我回到家之前一个小时，在他无数次问我怎么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带着永远的牵挂离开了人世。

愧疚感是一种接近死亡的负能量，我画地为牢，把自己囚在里面 10 年。突然有一天灵光乍现，我跟自己对话：“你这样自我谴责，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有什么好处？如果爸爸在世，他希望你这么做吗？爸爸一定和生前一样，希望你快乐幸福。”转念之间，我就醒悟了，骂自己蠢，蠢了这么多年。从那以后，我的目标非常明确，对爸爸最好的怀念就是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人的一生是不是幸福，是自己的主观感受，取决于你是不是活出了你天生本该有的丰盈与富足，高考、考研、考博只是人生的几个重要节点，如果哪个节点不顺利，说明你的潜力在后面，皇冠比较重，大器晚成。

后来的我， 38 岁才开始考 CIMA (英国皇家特许管理会计师)，46 岁跨界去北大隔壁的清华大学跟杜大恺先生学绘画……

所以你看，一切都来得及。

我们常常因为没有满足他人的期待而自我苛责，但实际上，我们只有摆脱别人的期待，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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