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的心何处安放?
题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673篇文章,来自作者公众号“华说北美职场 (Coach_Lily)”。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大年初九,火车从常德站缓缓驶出,开往深圳。处于返工大潮的尾声,火车上虽然没挤到摩肩接踵的地步,座位上、走道里、行李架上也都被填得满满当当。很多人都在谈论返乡探亲的经历,谈论离家谋生的不易,语气中透着个人身份在夹缝中的无所归依。这种感觉,我是如此熟悉。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辗转在好几个城市,火车是让我感到最亲切的地方。再加上几年寄人篱下和住校的经历,让我对居住过的所有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大城市对小地方的歧视我体会过,“洋气”对“土气”造成的自卑我也有一份子。走到哪里,我都是个过客;除了普通话,我没有乡音。
我从南漂到北,又从北挪到更南,最后漂洋过海地飞到美利坚。忽然我惊喜地发现,我有归属感了!我是一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中国人!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这是件多么令人安心的事儿!
既然我的归属感在太平洋的那一头,我就毫无纠结地做一名理所当然的异乡客,直到有一天暮然回首,发现我已经离开了故乡这么久,而在异国的时间已经超过之前在中国所生活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同时精神追求往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上了一层,归属感这个东西又开始在脑子里冒泡泡了。在过去的六年里,有三件事情让我对归属感有了重新的思考。
“美国太没有希望了!你们为什么还想来?”
六年前,我到乔治华盛顿大学读了个研究生项目,学拍纪录片。项目的最后两个月需要拍摄一个纪录短片作为毕业作品。纪录片的主题是由摄制组的成员提出,然后在全班和教授面前做pitch。记得当时我拟的标题是Resident Alien,意在描述像我这样在母国和居住国的夹缝中生活的边缘人群。教授认为我的想法很难视觉化,而当选的那个主题在我当时看来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我通过拍摄那部影片,第一次接触到了美国的底层人民,第一次在居住十年后对这个国家产生了隐约的归属感。
电影的主题是有关刑满释放人员重返社会后所遭遇的偏见和歧视。
我那时候还没看过经典影片《肖申克的救赎》。几年后当我在飞机上看到这部老片时,大感震撼!影片里描述的美国监狱对人的制度化、服刑人员出狱后所遭遇的种种生存危机、出狱后又不得不回到监狱的被逼无奈,和我们所见证的故事是何其相似!而影片讲述的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情景!
图:《肖申克的救赎》电影截图。
这个主题从字面上看并不涉及种族,但当我们做了大量的前期调查后,当我们通过各种帮助服刑人员的非政府机构物色拍摄对象时,很快地,种族问题成了the elephant in the room,让人无法视而不见。这个主题由摄制组里唯一的黑人女孩提出也就不难理解了。她毕业于常春藤名校,但因在司法系统工作时所经历的失望遭遇让她对这个系统心灰意冷,转而投身教育。她在其族裔中显然属于精英阶层,但对其底层人民所受到的待遇感到不平。
在这里,我无意讨论美国种族问题的来龙去脉以及现状,这里面各种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我们的短片最后还是避开了这个叙事角度。而我个人在美国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显性的种族歧视,如果有隐性的,那我也不得而知。我从不掩饰身为中国人的自豪。美国的民权运动对我来说是教科书里的历史。
这里我只想分享这个经历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个人。
第一次外出拍摄任务是记录一名非裔民权律师主持的讲座。她说以前她不相信当今的美国对黑人还存在种族歧视,因为连黑人都当上了总统了,怎么可能还有歧视!但是当她深入基层后,她的想法就改变了。她说,“看一个族裔是否被公平地对待,不能只看这个族群中的精英阶层,而必须看处于金字塔底端的平民。”精英们大多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生活在好的社区,他们是少数人,不能代表整个族群在社会中的地位。这可能也就是为什么精英往往不容易看到社会的不公,并认为自己的成就全凭自己的努力所得。第一次拍摄就让我直视摘去“政治正确”这层面纱之后的种族问题,这是一股在美国社会中无处不在的暗流,是日常谈话中的敏感禁忌,但总是会不定时地由特殊事件而掀起轩然大波。
最大规模的一次拍摄任务由我们摄制组倾巢出动,几架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准一个非营利机构的例行会议。这个非营利机构通过给获释人员提供技能培训帮助他们找到就业机会。在这里面接受培训的人很多都是重刑犯(felon)。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中,大家在一起分享各自学习和求职的体会。其中一个人的发言让我久久不能忘怀。他说,很多人觉得他们找不到工作是因为自己不努力,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造成的后果,但是“什么人会自己选择无家可归?什么人会自己选择食不果腹?”很多黑人陷入生活的恶性死循环,如同走旋转门一般进出监狱。在会议结束后单独采访时,他说,“我知道这世上的事不能总是如我所愿,但我相信只要不停地尝试,尝试,再尝试,终有一天会看到转机。”
在我们拍摄的整个过程中,许多非政府机构给予了我们莫大的帮助。其中有一个机构专门通过阅读和文学创作为获释的少年犯带去精神滋养和重生的希望。这个机构的创始人是两个曾经的记者,在一次跟踪采访一个未成年的死刑犯的过程中和那个少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她们不断地给这个狱中的少年寄书,通过阅读,这个少年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很不幸,这个少年最后还是被处决了。这两位记者心痛不已,成立了这个机构来纪念这段经历,并希望通过书籍来改变那些失足的少年。
我和其中的一个创办者有过一次深层的交谈。当她知道我从中国来美国求学时,她说,“美国太没有希望了!你们为什么想来?”由于她的工作,她看到了这个社会和体制太多的阴暗面,这让她常常感到无助、甚至绝望。我说,“但是你还没有放弃啊!”
因为这个片子,我去了华盛顿特区最危险的社区,荣幸地带领团队进入监狱实地拍摄。原以为这仅仅只是一部毕业作品,拍摄结束后,我们大家都觉得不能让影片只在毕业典礼上昙花一现后就被束之高阁了,这些人的声音应该让更多的人听到。于是,我们进军电影节,终于让片子出现在三个电影节的大屏幕上,并获得两个奖项,其中一个由华盛顿特区市长颁发。主办方还邀请各界人士、包括一个片中的人物组成一个panel,在颁奖仪式后对所涉及的社会问题进行讨论。
我们摄制组一致同意把获得的水晶奖座交给那个提出主题的黑人女孩保存。
在这之后,我的生活和这些人就没有交集了。但为什么在这次经历中我会对美国产生归属感?因为我感觉到了她真切的脉搏,看到了对这个国家失望却仍然选择努力改变她的“现实的理想主义精英”,听到了在金字塔底层挣扎却依旧怀抱希望的声音,更因为我们这些来自各行各业、毫无背景的学生用我们微薄的力量帮助其弱势群体发出了一点声音。
(影片链接:,或者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最大的文化休克
美国文化通过影视和商业已经渗透到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初到美国时我并没有经历太大的文化休克。从没想到,我遭遇的最大的文化休克竟然发生在我在这里居住了十五年之后,在我的孩子进入公立学校之后。
开学第一次家长会,家委会(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主席就跟新生家长宣传学校的教学质量和家委会的参与有多么紧密的关联。家委会协助或主导学校的很多活动。他们有章程,有经费,有年报,有决议。每周例会,每年选举。从未参与过公共事务的我对这一切非常陌生,除了缴费外,完全没有兴趣参加他们的决策活动。
紧接着,所在郡的公立学校系统出现巨大的预算缺口,学校和家委会号召大家积极发声,包括给议员写信、上社交媒体呼吁,并组织学生和家长上街聚会,希望让更多的人能知道这个问题,从而影响有关决策来缓解学校面临的财政危机。在是否拉着孩子去参加公共聚会前,我纠结了很久,最后找了藉口就没去了。我高度怀疑这些行动是否真的能解决预算缺口的问题,我也觉得我行动与否对整个大局毫无影响。那就别瞎折腾了吧!
有一次我去给学校的一个活动做义工,当中忽然被另一个家长拉去参加家委会的会议,因为他们不够人数通过一项决议。我一头雾水地走进会议室。见人数凑齐后,会议主持人开始宣读决议,我这才发现这是有关反对附近小学旁边开的一家出售枪支的商店。这家小学的家长们最近刚刚在街上聚会,表示他们的抗议。现在这个学校的家委会向我孩子学校的家委会发出求助,希望我们能声援他们的抗议,因为我们的孩子课后也会去那附近的公园踢足球、打棒球,所以也有潜在的危险。在表决前,家长提出各种问题,比如那家枪店的主人根据法律是否有权在学校附近经营枪支贩卖业务?如果他并没有违法,那我们的行动会有什么作用?主持人说,“也许我们的行动没什么用,但是我们要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
这和我有关吗?我是否在意我的孩子可能在枪店周边玩耍?坐在那里,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的观念和立场是否正确并不重要,我的行动是否最后对结果有所影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想继续做一个默然的异乡人,而与此同时我的孩子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那么对于我的故土中国呢?我作为中国人的归属感如果只是限于每年的探亲访友,那我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客人。而事实上,中国城市不断的改头换面早已令我的回忆无处安放,无处追寻。
国际组织的“大泡泡”
我从美国公司转到世界银行集团工作后不久后,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感受:之前是作为外国人生活在美国,到了国际组织工作后,像个外星人了!国际组织里的美国人是少数人群,同事们都带着各国口音,工作的内容也都是关乎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发展中国家。这个机构像个大泡泡,呆在泡泡里的人可以看得到美国,却摸不到美国。我们衣食住行在美国,但大部分时候对美国却是水中望月。
带着这个困惑,我去请教了我的导师,一位来自印度、已在这个组织工作了二十多年、曾被派往过亚非拉各大洲的资深国际开发人士。他告诉我,“归属感最初来自于血脉,但它也可以是你的选择,而且你不必只选一个。我们每个人可以分配的最重要资源就是钱和时间,你可以选择在哪里贡献什么。我通过做义工把我部分业余时间用在改善我的居住国;我把我的捐款贡献给我的母国印度的公益事业。所以无论在哪儿,我都很安心。”人们常说“心安即是家”,如何获得心安,这位导师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归属感是一个决定,一种选择。
在这个迁徙越来越频繁的时代,我们的脚步越来越远,故乡的变化也越来越大。建立于天然联系的原生归属感会越来越弱,会渐渐演变成只是基于回忆的符号性情感。但没有归属感的灵魂像没有根的树,四处飘零的游子之心无法变得丰富和强大,也很难自信地接纳包容他人。
在中国,我是想继续游离在各个城市之外,还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对哪怕一个人或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有所影响呢?
在美国,我是继续心安理得地以外国人自居从而将自己置于社区建设之外,还是主动关注并参与公共事务?
所谓“世界公民”,并不是走过几个国家就可以担此称谓的,因为公民意味着承担责任。
归属感源自于爱,而深层的爱源自于付出,因为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想法,但最缺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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