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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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啪”的一声,又一个男生将书本拍在桌上,虽不很重,但在寂静的考场上却激起了回声。
老艾抬起头,那男生已将书本收拾好,答卷放在桌面,一手拎起书包,昂首挺胸的朝讲台走过来,下面的学生大都抬头看着他,有一种羡慕的表情,而男生颇有俯视众生的气势,似乎在悲悯他们的可怜。
老艾从座椅上起开,给那男生让出道,男生潇洒的甩了甩额发,扬长而去。老艾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考试才半个多小时就交卷,不用看也知道他是哪路神仙。可是他怎么那么坦然甚至是自豪,难道学习烂也是可以得意的资本?
第六个!这是这科考试第六个早早退场的考生。
老艾看着那六个空空的座位,想起他们退场时的神气活现,不禁恍惚了。
正式考试,三十分钟后才准交卷。禁时一过,那些“学神”忍耐不下去,总是会悄悄的夹着书包,在众人不屑或怜悯的目光下,低垂着头,逃也似的离开。彼时,再高大的学生在跨上讲台的那一刻,也是畏缩着,不敢对接监考老师的目光。——当然,这是以前的情景。
从什么时候起场景悄悄转换了?老艾心里在纠结这个问题。
老艾干了二十多年的班主任,从小艾、艾老师到老艾,随着称呼的改变,也从一个清秀的小伙变成如今的糟老头。老艾!其实这么叫他的不止是关系近的同事,他的学生背后也这么叫,“老艾来了,大家当心!”
“哥们,给抄一下数学作业。老艾要检查。”
“老艾怎么啦?这几天笑得很少。”
……
他知道也不在意,甚至有些安慰,被自己的学生叫老艾,总胜过被取外号吧!学生给老师取的外号还少吗?教历史的计老师就很郁闷,学生叫她灭绝师太。而待人随和的老王,学生叫他东郭先生。
似乎,被学生真正的叫一声老师是一件难得的幸事啊!
老艾骑着自行车正在使劲的蹬,这辆自行车跟着他有年头了。换过很多部件,可是老架子还在,就像他自己。
这个坡实在太陡太长,他不明白学校怎么会选址在这个岭上。当初这儿是一片乱坟岗,黑压压的松树林,大热天走过这里也会冷汗津津。如今,几栋高大的教学楼矗立在岭上,是这个小镇的亮点,当然跟镇政府比不了。
这条水泥坡道坑坑洼洼,四处裂痕。一到放学,人和车搅和在一起,寸步难行。路难走,又是下坡,坡底下还是一个丁字路口。这里是小镇最危险的路段,几年前自己班的一个学生就是在这里被车撞死,老艾想起了那个男孩,心还是隐隐的痛。家长怨声载道,教师苦不堪言,这条路早该修了。
赶紧蹬快点!下午检查还要准备呢。他得提前一个小时,领着学生打扫教室,还要完成校园卫生区的任务。
这次的准备工作务必做到完美!他想起了会上校长三令五申的话。地砖要拖干净,再用干布抹;窗户要擦得透亮,尤其是窗台,缝隙用电吹风吹去里面的细灰,手抹着要像家里的餐桌一样纤尘不染……
校长这一次布置工作异乎寻常的细致,每个细节他都考虑到,真怀疑他在家是不是也做这些。为了强调,最后他补上一句,李县长有个习惯,喜欢用手指抹一下窗台。
哎!这些年,他这个班主任当得真够累。
一次次的检查和参观之后,小镇的教育似乎成了全县的亮点。继而市里的领导来了,一大群人簇拥着,还有记者。那一天,老师们在课堂上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纰漏;学生也安静了许多,似乎被这阵势吓住了。
这一次,省教委的领导要来,还不定是什么气派!听说要拍摄,李县长亲自陪同,跟在后面的都是一兜篓的大小一把手。平时见到的只是红头文件,哪能见到这些制定文件的人……
老艾一想到这,不禁脚下使劲,那辆老自行车似乎从混沌中苏醒过来,吱吱呀呀的爬上了坡。
但愿领导能够注意到这条路,拨钱修一下。走进校门时,老艾心里还在嘀咕。
走进办公室,桌上的一张纸赫然入目。学校通知,请各位教师将办公桌上的教辅资料转移藏匿,以免检查组看到。
老艾将那一大摞资料放进最底下的抽屉,锁好,拔下钥匙。他真不想这样,弄得自己好像做贼似的。这些教辅资料有的是学校配发,有的是自掏腰包买的。教师不准推销教辅资料,上面查得严,所以学校干脆一刀切,所有的资料都收起来,免得说不清。老艾也不想惹麻烦,能配合就配合吧!
教书是良心事,做好了是人的本分。那些春蚕、蜡烛、崇高、伟大之类的,老艾觉得纯粹扯淡。他当年选择师范,是受自己的初中班主任影响,那个老头总说,教书是良心事。老头一辈子也是捧着良心,教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包括他这个失去母亲的穷孩子。
这么多年,再调皮的学生,他也能让他们心服,就像当年自己的班主任,好生差生都是自己的学生,凭着良心尽心尽力。可是现在,单纯和孩子们打交道的快乐与烦恼,已经融入了太多的复杂。他觉得,教书有些变味了。
先是有教师替学生无偿补课,学生家长心里过意不去,请个饭或送点礼品,这也不算个什么,
人之常情嘛。可后来,慢慢变成有偿家教,他不做但也不置可否,毕竟家长与老师两厢情愿。再说,现在的社会谁不拼命挣钱,教师工资那两个钱,确实可怜。老婆在超市上班,自己除了填饱肚子,没什么花销,即便这样,也是勉强支撑儿子的大学费用。这几年,他耳闻了一些教师的致富手段,比如诱导学生补课、推销教辅资料等。他鄙视之余,不禁心焦: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饭啊!
他知道,现在的家长一提到老师,总说教师够黑的。他有些郁闷:良心现在败给钱了?
他又想起了刚才通知的最后几句:此通知不准外传,不准扩散,看后销毁!老艾顺手团起那张纸,扔进纸篓里。整得跟特务接头似的,他心里想。
他忽然感觉,教书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检查结束了。
检查的结果可以从校长的脸上得知,毫无疑问,省领导的表扬与肯定,意义不同寻常。见着老艾,校长笑眯眯的招呼,老艾有些局促不安。
他想问一下校长今年职称的事,可到嘴的话,还是咽下去。老婆没少开导他,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一个闷葫芦,只知道干事,不晓得张口求人。比你年轻的都评上,你十几年了还是个中级。老艾觉得理亏,老婆书虽念得不多,比自己有见识。
他终于走进教导处,看到了红头文件,叹息,今年的职称又与自己无缘了。评高级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任现职期内,县级优秀教师或者先进个人,以及优质课大奖赛或课件比赛县级获奖。
他记得自己被评为县级优秀班主任,不过那是很久了,不在现职期内。这些年,学校也给过一些荣誉,但都是镇级的。眼见得年轻人都评上了县级优秀教师,老艾心里不是没有翻腾过,可为了争这些个东西,低眉求人或者拍桌子论理,他都做不出来。
文件好像很公平,达到条件的就评。可老艾觉得,这文件变来变去,总像针对他似的,不公平!他默默地走进熟悉的班级,拿起课本,心里却总也不能平静。
晚上,同办公室的一位年轻女教师请大家吃饭,她的县骨干教师评上了。刚好达上条件,带了不到两届,课件比赛获奖加上有个学生在县抽考成绩前三十名。许多老教师教了几十年的书,中考成绩优秀,可是不算评选条件,白忙活了。
老艾没有去。他不是气量小、见不得别人的好。他是气自己,只知道埋头教书,整天找学生谈心,操心着学生的琐事,配合着学校的检查,不晓得早为自己打算,也去钻研制作课件,也把精力只放在几个优等生身上,也去搜集资料写论文,也去钻营那一张张优秀证书,也……
他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的瞪着天花板,老婆的絮叨好像离耳边遥远了。
他又想起自己的老师,那个糟老头干了一辈子,啥也没有,荣誉头衔都没他的份,除了家长知道他,学生记得他。可老头从来都是乐呵呵,那心性!佩服啊!
看来,咱爷俩一个德行。老艾闭上眼,咕哝一句“教书是良心事”,翻身睡了。
日子还是这么不惊不响的过着。
办公室里,大家正在谈论这学期刚来的新教师。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做人目的性太强。见人下菜啊!”老谭言语中带着气愤。
这次期中考试集体阅卷,老谭和刚来的小刘共同阅一大题,二十本试卷。老谭批得慢,小伙子效率高,阅完了十本,在玩手机。老谭有点倚老,请小刘再批几本。哪知人家不买账,径自出去了。老谭有些尴尬,老花眼镜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批改完。事情到此本已结束,谁知老谭一不小心看到,小刘在隔壁办公室帮李主任阅卷。
老艾听了,有些好笑。你老谭是自找没趣,现如今的90后,独生子女,宝贝一样的惯着,父母叫做事都懒得理睬,你算那棵葱?还当是我们那时候,都抢着做事,生怕老教师挑理。
“这一代孩子功利心强,自私得多。等我们彻底老了,老无所依啊!”
“现在人心浮躁,社会生态环境不利于孩子成长,学生是越来越难教育了。”
……
老艾坐在一旁,听着大家感慨,也不禁沉思。
这些年,新教师的整体素质实在让人担忧。我们那时候,都是尖子生考师范,现在是末流的学生考师院、师专,这些师范生成为中学教师,将来学校要靠他们挑大梁。没有优秀的教师来源,还谈什么提高教育质量?你有一桶水,学生只能舀一瓢;你是一条河,学生才能取之不竭。这个道理谁都懂,那些管教育的难道不知?
现在的人太精,哪儿有钱奔哪儿。有本事的谁还做孩子王,但凡有几分能耐,不是跳槽去挣钱,就是钻营去当官。老艾想到上次同学聚会,一桌子的人,有企业老板,有职场精英,有政府官员,有校长主任,最不济的就是他和另一位女同学,可人家还有一个当镇长的老公。
老艾苦笑了笑,自我安慰道:他们的世界太大,却不是我能进入的;我的世界虽小,却不是他们能掌握的。
下次不去同学会了,老艾想。他坐在办公桌旁,拿起笔批改作业,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教师讲课的声音传来,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老艾的心又慢慢的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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