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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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得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味的浓厚与寡淡。
中国人每年有一次大规模的迁徙,候鸟一样,不论栖居在哪,总是在那个日子跋山涉水的回巢。召唤他们的是家,而集体选定的日子便是年,仿佛在那样的日子里,一年蓄积的乡思打开了闸门,痛快淋漓的奔涌。
于是,过年便成为中国人一年生活中的大事。有人感叹,过年越来越没有气氛了,很怀念以前的过年。我小的时候,在我的老家,过年那是很有年味的。
一进腊月,年味就开始在空气里酝酿。而掀开序幕的是做米面,主妇们需将米浸泡在清水中,大约十天左右,淘净,磨成米浆,再用铁盘子盛上、筛匀、上锅蒸,出锅后悬挂晾干,然后切成面丝,再风干储存,以备过年。这一套工序颇为复杂,耗时,需要许多人协同合作。于是,村里有一家做面,往往别家的女人都来帮忙,女人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嘻嘻哈哈互相打趣,小孩子也被支使着做一些简单的活,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刚蒸出的米面软糯,蘸上糖很好吃,我们吃着面,被家里热闹的气氛熏染,也兀自喜悦着,知道年不太远了。
晒冻米是另一件大事。就是将米饭晒干,冬天的日头很金贵,必须让米饭摊匀,一个一个的日头翻晒,要晒好多天,直至晒干成为坚硬的饭粒,乡人俗称“冻米”,而它是制作米糖的主料。
蒸粑粑的时间离年更近一些。和做米面一样,先要将糯米、籼米兑好浸泡,一般糯米的比例大,这样粑粑才糍。其实就是蒸年糕,也俗称“做饼”。前期的工序与做米面相同,只是将米浆用土布覆盖,上覆稻草灰吸干水分,然后手工揉捏成圆形的球,一般乒乓球大小,太大难蒸熟,太小费功夫,做这件事,一家子齐动手,一边蒸,一边抢着揉捏。一笼一笼的粑粑出锅,倒在堂屋的木板上,氤氲的水汽里飘浮着米饼的香气。
这几件大事做完以后,也就到了腊月二十三。我们这里,这一天是送灶日。照例要做送灶粑粑,将淘净晾干的糯米磨成米粉,然后倒进开水快速搅拌、揉捏、拍打,有了柔性和韧性之后,便可作粑粑的外皮,包上馅料,做出一个个圆圆的饼子,再蒸熟,最后用香油润锅,将粑粑煎成两面金黄,其香味色泽诱人。我们小孩子馋得口水直咽,但是大人是不给吃的,要先盛上三个大粑粑,供在灶台的上方,插上三炷香,母亲肃立一会儿,作几个揖,口里念叨,“望灶神老爷上天报喜不报忧,保佑我们平安!”
我才知道,这粑粑是用来哄灶神的。就像我们小孩子,哭了,大人给一个水果糖,于是忘记了所受的委屈。难怪凡人不能先吃,对灶神不敬,会惹火他,他到玉皇大帝那儿说你家的坏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的人家草屋起火,人们会说,肯定是得罪了灶神。
一切仪式结束,放一挂小鞭炮送灶神上天。我们知道可以吃了,吃得嘴角流油,那绽放了一天的味蕾终于得到满足。
一过腊月二十三,年味就从家里弥漫到街上。街面上开始拥挤热闹,挑着箩筐的乡民或买或卖,我伸着小小的脑袋,两只眼不够用,父亲不时的拽我一把,免得我丢了。男人们上街采买过年的各种物件,女人们就在家洗刷。被褥要洗得干干净净,用米汤浆过,睡在里面,闻得到米汤的香味和阳光的味道。家里开始大扫除,母亲拿着竹丝扎成的长把,爬高探低,每个拐角都打扫,这个过程称为“扫尘”,主妇指挥、参战,孩子们也要帮忙。
从二十三一直到大年三十,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乡民也一天比一天忙。男人们熬糖稀,打米糖,就是将冻米炒好,加上炒香的芝麻或花生,也有加生姜的,用糖稀搅拌,在模子里压平、捶紧实,再切成一块块的方形。这米糖是过年待客的点心,是小孩子期盼的美食。
杀年猪一般在腊月二十五之后。男女老少围看,这一头猪杀了几百斤肉,有多少猪油,是肥是瘦,一个村的老幼都知道。吃“杀猪饭”是少不了的,猪肉、猪心、猪肝、猪尾巴一起,大铁锅红烧,木柴火飞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几十人围坐在一起,笑语喧哗,酒香肉香,飘散很远。有别家的小孩子在旁边馋着,主妇也会盛上一碗肉塞进孩子的手里。
终于到了年三十,就像一缸三十年的老酒打开了盖子,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里都蕴藏着沉醉。家里已是里外一新,发白的家具擦亮了,窗明几净,被褥清香,堂上有面有饼,灶下有肉有粮,还差什么呢,似乎就差“贴门对子”,也就是贴春联。
老家贴春联,一般是下午贴。据说,春联一旦贴上,讨债的人不能上门讨债,只能在年过完后催讨。所以,一旦有人家在上午就猴急巴拉的贴上大门对子,很可能是怕债主讨债,捉襟见肘的过一个新年,给孩子们一个安稳的家。
春联一般是男人贴,我们小孩子打下手,递糨糊,端详贴正了没有。火红的春联贴上了,家里亮堂堂的,到处是喜气。而这个时候,灶间里的各种香味也在不断的撩拨着我们,于是钻进灶间,企图偷吃,却被母亲赶出,说祖宗还没吃不能乱了规矩。
天色渐渐暗下来,“接祖”的炮竹声渐次响起。我们跑到灶间,不停的问:好了吗?接祖了吗?于是,父亲将桌椅酒杯摆好,母亲端上十个菜,哥哥将一块烧热的石头放进一个酒碗里,石头在酒里刺刺的响,哥哥一边满屋跑,一边摇晃着酒碗,一股酒香弥漫在屋子里。而这个间隔,父亲已经给十个酒杯斟上酒,他站在大门口,放一挂鞭炮,低声喊着:王家的祖宗都来席上享用吧!然后垂手立在一旁,仿佛在恭迎祖宗们入席。
接下来,父母对着席上叩拜,说一些祈求保佑的话,孩子们也倒身磕头。酒过三巡,端上米饭。又过了一刻,父亲又放起鞭炮,那是“送祖”。这个时候,已经被酒菜香味勾起无数馋虫的我们,等不及列祖列宗走远,叉开筷子,开吃!而母亲阻止道,“菜冷了,我把菜热一下再吃。”
谁还忍得住?到肚子里热去吧!
吃得肚子饱胀,我们邀伴放炮竹。下决心守夜,却一个个呼呼大睡了。什么时候放的开门炮,也不知道。大年初一,我们在家人的带领下,挨家挨户的拜年,本村的几十户拜完,口袋里装满了米糖、水果糖、花生之类,而男人们的耳朵上、手上夹满了许多根香烟。
初二开始走亲戚拜年。能够去许多地方玩耍,还吃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过年真是太爽了。可是这样的日子,终究在正月十五结束了。这时,大人们开玩笑的说,“二十四、五忙得屁呜呜,初四、五吃得挤鼓鼓,十四、五还是一样苦!”这苦了的日子过不多久,我们便问父母:啥时候再过年啊?母亲便笑道,年刚过完,还早呢,等着吧!于是我们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等待,巴望着日子过得再快些。
有时我想,这年味就像是酒。窖藏的时间越长酒味越醇厚,投入的心力越多酒香越浓烈。
如今日子富裕了,年味反而淡了。这倒是应了一句老话,“有钱天天过年,无钱便是年关”,天天吃着丰盛的食物,可不就是天天过年!没有了那些酝酿、期盼、忙碌和来之不易,哪还有浓烈的年味扑面而来?
现在,人们过年也很隆重,只是意义有了改变。吃的意义淡了,团聚的意义浓了;传统的礼制少了,不拘一格的方式多了。过年,正在成为一个传统的符号,镌刻在我们一年行程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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