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段时间，我爱起了王安忆的书，《长恨歌》《富萍》《小鲍庄》……而今，能忆起的内容少之又少，却独对《上种红菱下种藕》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某种相似的经历，还是孩子童真般的情愫，我又一次地拾起了这本书，它再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女孩秧宝宝的世界，描画出了一个女孩成长过程中的欢快和焦虑。这个小女孩的一段经历，放在发展迅猛的江南小镇的幕布下，折射出了当今中国农民大批离开土地、中国农村城市化这一时代背景。而我，却对一个九岁女孩子纯真与倔强的印象挥之不去，便也想起了我的九岁。
九岁的时候，我上三年级了，搬到了村里的小学——五岭小学，一听名字就能猜到是重重山岭包围着的小学校，学校其实就是个四合院，总共五间教室，分布着五个年级的学生们，四合院中央就是操场，矗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绑着随风飘扬的已褪色的红旗。九岁是我上学的一个新起点，一、二年级的时候，我只是跟着队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读书，老先生满头银发，手里拿着竹条，指着黑板上的字，带着我们摇头晃脑地读着“a、o、e”，那两年，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我把“a”字写成了弯弯的月牙，还有老先生用来装午饭的深红色饭袋。直到九岁，我才认为自己开始真正地读书了。
书中秧宝宝的妈妈常常给孩子“梳一个双髻，各在耳朵稍后的上方，系上粉红色的尼龙丝带。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古代的丫鬟。”在我九岁的时候，头发也已经齐肩了，母亲从不让我剪头发的，那样她就可以用我的头发变出各种花样来，用温水湿了梳子，再来梳我的头发，我那头发就像抹了头油一样地油光滑亮，从中间将头发分成两半，分别梳起高高的马尾，再编起水滑水滑的两根粗辫子，缀上妈妈从卖零货的老奶奶那里买来的透明小吊灯样式的头花，整个人就变得玲珑可爱了。我的语文老师最爱我，她对妈妈说：你的手太巧了，小孩被你打扮成一朵花了。或许这就是那个时候的幸福，被当做公主一样地打扮，还要常被人取笑说送到婆家去，除此却并不知道学习与上进，所以和秧宝宝一样地作业潦草，在回家的路上，找一个河边的大石头上彼此抄抄作业，草草了事。
九岁是探险的年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在从未使用过的内存上刻上崭新的一笔。和秧宝宝一样的孩子们“每天都能在这镇子上发现新鲜的事物，这个小小的镇子就成了一个无底的宝藏。”在我们的村里，也发生着大大小小的奇闻趣事，也亲身经历一些惊心动魄的生活。在我上学经过的孙楼村口，有关于我们那一群孩子们的惊险记忆。因为村口总是坐着一个疯子，听说疯子以前是个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因为经历了家庭变故、妻离子散的沉重打击，整个人便完全精神崩溃，那时的他总是穿着黑不溜秋的破棉袄，棉絮从棉袄不同的破口里漏出来，耷拉着，长长的头发脏兮兮地，搭在脑门和脸上。疯子家门口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每天早上上学路过村口的时候，所幸疯子还没有起床，可是放学的时候，就是我们最担惊受怕的时候，路过村口时，疯子一般都是歪坐在门前，低着头，有时候会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有时候会傻笑，我们三个小孩手拉着手，紧紧地屏住呼吸，眼睛盯着路面，快速地走着。我们不敢跑，因为听说一跑，就会激怒疯子，他就会追上来打人。每当胜利走过疯子家门口后，我们就会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重生了一般；每年油菜花开的季节，我们更是尤其小心的，因为大人们又说油菜花开的季节是疯子最兴奋的季节。九岁是我第一年遇到疯子这样的人，不知道现在的疯子如何，值得庆幸的是，三年的小学，我们谁也没有被疯子伤害过，但是谁都有过一段逃离疯子的记忆，不知道我的伙伴们是否还记得孙楼村的那个疯子？那个年龄里，我们天真地拿着生命安全开玩笑。
九岁是个倔强的年龄，秧宝宝是倔强的，一句口头禅“怕你！”是她性格的点睛之笔。她尚不懂“能屈能伸”，也没有“既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的成人式的圆滑。倔强是因为我们还不谙世事，竟然还赴汤蹈火地渴望长大。九岁的时候，最害怕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小时候偏科的我对一切数学老师都心存敬畏，所有的数学老师都长着凶恶的面孔，魔鬼的身材，我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也同样如此，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来的时候，就是严厉训斥加上用手攥起的“刮栗子”（一种大人打小孩的手势），常常弄得我面红耳赤，心里却对他充满了仇恨，所以也就疏远了很多。回到家的时候，让正在上初中的哥哥教我数学题，他丢给我一句：“自己做！”就算是答复了，哥哥在我心目中是伟大的，因为他懒懒散散地上物理课，考试也能考个90多分，这就是天分，但是哥哥这种趾高气昂的态度却让我咬牙切齿。小时候的倔强，应该是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价值吧。还记得一次老师让我们交20块钱的教材费，母亲在我早上上学前塞给了我20块钱，那时候的钱一分一里都得来不易，我一手拿着20块钱，一手拿着油脂包着的饭团，就上学去了，走在山路上，吃完饭团信手扔掉油纸，却不想，走着走着，竟发现包饭团的油纸还在，20块钱却不见了，回家后，我就在牛棚前糟了妈妈的一顿“竹板子烧肉”，晚上洗脚的时候，妈妈摸着我的头问痛不痛，我紧紧地咬着牙，什么话也没说，只知道眼眶里是潮湿的。孩子就是孩子，我们不懂得屈服，不懂得反省，什么都不懂，却还是倔强，而这倔强又不会持续太久，睡一觉，昨夜的泪水与仇恨就烟消云散了。
九岁的童年，也有自己的小伙伴，今天我和你要好，明天你和他要好，大家相互背弃着，又相互和好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着。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存在尔虞我诈，没有利益纠纷，所有的一切分分合合都是小女孩的小心思，九岁最单纯的小心思。
九岁的故事很多，回忆九岁，我甚至会鼻子里有酸酸涩涩的感觉，秧宝宝的生活折射的是一段历史，我们的九岁又何尝不是，孩子们早已不需要跑着两公里的路去上学，也无需担忧村口疯子的可怕，更不用为了小小的20块钱而忍受“严刑拷打”……每个人的童年折射出一个年代的历史，我们却早已无法回去。九岁的童年有欢乐也有痛楚，只是都将成为过去，我们的生活始终向前，而过往成为回不去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