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润：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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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放暑假，想必对每个学生而言，都是快乐的，但李平高兴不起来。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双眼游离。母亲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这段时间，你爸总觉得口苦，像吃了黄连一样。你也看见了，他变瘦了，脸色也不正常，可能得了病。”他不相信，父亲身体好，只是喜欢喝酒罢了。李平翻身而起，打开手机。一句话引起他注意“中医学认为，肝胆互为里表。若肝失疏泄，胆道不利，则影响胆汁的正常分泌与排泄，出现胁痛，食少，口苦，呕吐黄水或黄疸等症。”看完这句话，他呆住了，手机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内心只有惶恐在作祟。

这一夜，李平失眠了。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失眠！

李平起得很早，天空还泛着星光。李建军如雷的鼾声从屋里传出来。周素娟正坐在沙发上，弯着身子，低着头，绣着十字绣。之前，李建国给她买的，名叫“富贵长寿图”。左上方挂着一大串葫芦，亮黄丰满。中间四只仙鹤正站在嶙峋的岩石上，好似在谈天说地。右上方是一颗苍劲的青松。周围由荷花点缀。

周素娟抬起头：“小平，起得这么早？”。“嗯”他接着说，“我爸可能得了肝病！”。她放下“富贵长寿图”，眼睛一下失去光泽，将信将疑：“真的吗？”。“应该不会错。昨晚，我在网上查了。口苦、脸色蜡黄，都是肝病的症状！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她担心地说：“你知道他的性格……”

正说着，李建军从屋里走出来。李平和母亲的眼神不约而同地碰了一下，又迅速分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嘴里却说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都起来了？”“都起来了！”李平回答。他边走向厨房，边对妻子说：“早饭煮好了吗？”周素娟习惯性地回答：“煮好了”。李建军在饭桌上吃着早饭。短袖塌在他身上，看得见筋骨。洁白的乳胶漆，让他脸色显得更黄。可病态的身子里却有一颗好强的内心，他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有肝病！李平本想说一句：“爸，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一想到父亲的性格，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中午吃饭时，李平对父亲说：“爸，你不要再喝酒了！”。周素娟附和说：“就是嘛，少喝点，身体最重要！”。他没听见似的，一举一动，和往常一样。夹了一块肥肉，放进嘴里，细嚼。又喝了一口酒，酒杯已见底。

李平很饿，却没有一点胃口。他觉得，父亲的肝病，与喝酒有很大关系。他终于鼓起勇气：“爸，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可能得了肝病！”“怎么可能！”李建军很激动。李平语气明显低了：“你不是经常说口苦吗？你的脸色也黄得不正常！我在网上查过了，这些都是肝病的症状！”周素娟快速接道，害怕错了时机：“小平说得没错！”他瞪了妻子一眼，妻子眼光快速收了回去，像犯错的孩子。

李建军没有说话，空气沉寂了很久。他在想：我知道我的身体。有时候，腹部上方，会突然产生一股刺痛。但是，就一会儿而已。听儿子这样说，这个地方应该是肝脏！但他还是不相信：“我怎么会得肝病？”“爸，就去医院检查一下，不一定就有肝病！”“好——吧——”李建军艰难地答应了。

一家人精神恍惚地走出医院，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医院外，人群的嘈杂声，汽车的鸣笛声，他们都听不见了！去医院之前，他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最多不过是肝炎、酒精肝之类的病症。可是，检查报告历历在目：粗黑的四个大字——肝癌晚期！天塌下来了，压在他们身上，很重很重⋯⋯

夜里，下起了暴雨，伴着狂风。暴雨拍打在树上地上，“啪啪”地响。闪电在空中放肆穿行，一次又一次照亮整个屋子。李建军望着天花板，心里波涛汹涌：我怎么会得肝癌？癌症，意味着死亡。死亡的感觉是什么？回想起往事？会产生幻觉？会进入另一个空间……

李建军爬上一栋高楼，楼顶异常安静！楼下的汽车，只有蚂蚁般大小，正快速移动。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身后迅猛地推了他。他的整个身子，瞬间飞了出去。空中，他用力挣扎，却没有丝毫作用，身子一直往下掉，直奔地面。“砰——”沉闷厚重的声音在地面响起！“啊——”他整个身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你怎么了？！！”痛苦的声音惊醒熟睡的妻子。“我做了一个噩梦！”他还在喘气。

第二天，他们脸上，都有黑眼圈。

“就听从医生的建议，做化疗？”周素娟问丈夫。

“不能做化疗！化疗不仅痛苦，还有很多并发症！”李平马上说道，“最好用中药！中医认为，癌症，属于慢性病。而慢性病，用中药调理，效果最好！”

“对！吃中药！以前的邻居老张，前几个月，不是检查出胃癌了吗？那时起，戒了酒，坚持吃中药。现在，胃不疼了，身体也好了！”周素娟恍然大悟。

“不做化疗，就吃中药。”李建军低语，垂着头，握着酒杯。

“爸，酒是真的不能再喝了！”李平恳求父亲。

“不喝了！”

医生说：“癌症病人大多心情差，易得抑郁症。所以，最好陪着病人。” 李平和母亲呆在家里，陪着他。当他感到烦闷时，可以陪他聊天。可是，李建军的话，明显少了，哪怕说几句大道理！他很浮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电视也不断变换频道，不知道要看哪个节目。 妻子主动找他说话，他没听见似的。她只好继续秀“富贵长寿图”。

家里一片死寂，李平实在呆不下去了。走在绿化道上，紫薇花开得正艳，十足地展开花蕾。阳光照映下，斑斑驳驳，清新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花间的蝴蝶正嬉戏打闹。

回到家，母亲依然在绣“富贵长寿图”，而父亲呆坐在沙发上。

“爸！你出去走走，不要总闷在家里！”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不想出去。”李建军回过神来。

“你可以去茶馆，喝茶打牌都行啊！”

“我喜欢呆在家里。”

李平和母亲暗自叹息。

李建军的日子，就这样重复着。吃饭，睡觉，看电视，发呆。

季节有春夏秋冬，天气有雾雨雷电。大自然时刻变化着，人的思想也一样。

饭桌上，和平常一样，只不过多了一个酒杯。李平立马伸手去抢。手指刚碰到，就被李建军按了下去！

“你再喝酒，就要死了！！！”李平嘶吼着。

“没喝酒的这些日子，我觉得每天都特别漫长，像被判了死刑一样。这样压抑的日子，我受够了！”他痛楚地说，“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已经没希望了。与其这样度日如年，不如快乐洒脱，活出质量。”

“你所谓的快乐洒脱，你所谓的质量，就是喝酒吗？你这是在麻痹自己。你没有毅力抵抗病魔，你在逃避！”

“爸没其他爱好，就是喜欢喝酒。唯一的爱好，都要给老爸剥夺吗？”

“如果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

“你现在是大学生，不是小孩子！肩膀上该扛担子了！”侧过脸，又对妻子说：“你们要相互照顾！”。

“我们离不开你！” 妻子伤心地说。

“小平，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毕业后，找个稳定的工作。未来，这个家全靠你了！”他的语气变得格外平静，好像临终前地遗嘱。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李平强忍泪水，站了起来。“砰”的一声，冲出大门。

“老李，真的不要再喝酒了！”妻子轻声说。他没有回答，喝了一大口酒。

“你也该想想你父母，他们怎么办？他们本还有一丝希望。你一喝酒，他们只剩下失望！”妻子提高了声音。他还是没说话，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杯。

“我现在管不了他们！我只能管自己！”

周素娟没再说话，心里撕裂般地痛：我有一个怎样的丈夫啊！

夏季，街上的行人，通常是稀稀落落的。烈日阻挡了人们的脚步，逛街的激情被压抑着。可一到晚上，街上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

李平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街上的嘈杂声一阵阵挤进他心里，他感觉异常烦躁。

突然，一家火锅店吸引住他的目光。一个青年正给长辈倒饮料（此时他觉得，长辈只可能是青年的父亲）。这个青年嘴里在说着什么。他父亲听了，红润脸上的肌肉扩张到极致，嘴里发出厚重爽朗的笑声。他心里顿时充满了嫉妒，为什么我没有一个不喝酒的父亲？

他颓然地走进网吧，刚坐下，手机响了，是二叔打来的。

“二叔，什么事儿？”

“小平，现在在哪里？”二叔关切地说。

“网吧。”

“我刚给你爸打了电话。他听不进去，就要喝酒。”二叔接着说：“你也知道，他是犟脾气，一旦下定注意，就不会改变。”

“他会变的！”李平说得很坚定。

“二叔觉得，与其做无用功，不如理解他，让他喝酒。剩下的日子，他觉得快乐，就行了！”

“我希望他多活些日子，我不能接受他喝酒！！！”他愤怒了。

“哎——”二叔长叹一声。

此时此刻，也许虚拟世界才能给他最大安慰。他用武器凶狠地刺杀对手，鲜血沾满整个屏幕，闻得到血腥味！一个疏忽，他反被刺杀一刀。顿时，他像暴怒的狮子，狠狠把鼠标摔在桌上，鼠标弹得很高。他的暴怒，却没引起一个人地注意，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有气无力地回到家，屋里又传来父亲刺耳的打鼾声，母亲正绣着“富贵长寿图”。心想：我的好母亲啊！为了等我回家，这么晚都不睡！周素娟关心地说：“小平，一定饿了吧？给你留有吃的，妈给你热热。”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黄豆般大小！

第二天中午，桌上依然有个酒杯。李平心中燃起一股烈火，直烧到脸上。周素娟吓了一跳，赶紧让他出去：“小平，去超市买点榨菜！”他哪里听地进，“哗啦”一声，空气中传来一阵脆响，酒杯碎片散落一地，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好像在嘲讽：“我是玻璃，自出生就没感情，可以不嗔不怒。而人类……哈哈哈……”。

李建军眼睛直瞪着他，他也豪不示弱。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相互瞪着对方。过了几分钟，李建军妥协了，撤回目光。李平暗自庆幸，父亲认输了，哈哈！可是，父亲劲直走向厨房，又拿了一个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咚——”！好像在示威：我就要喝酒，你管得着吗？？？

李平不敢相信，他彻底被激怒了，用尽全身力气摔碎酒杯，又响起“哗啦”一声！声音更大！突然，他的脑袋转动九十度，感觉脸上火辣辣地，脑袋一片空白！“小平……！”一旁的母亲嘴巴张得老大，惊讶地快要说不出话来。他清醒过来，麻木地走向门口。周素娟正要上前拉他。丈夫呵斥道：“不要管他！！！”

夏天的树木多茂盛啊，郁郁葱葱，枝梢交错。眼光照射下，显出层次感，重重叠叠，斑斑驳驳。李平最喜欢夏季的树木，充满生命力。但他还有心情欣赏吗？他心里翻滚着：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以前他是那样爱我。可是现在！我应该劝他，而不是摔酒杯？可是，他听不进去啊，我只能这样做！我希望他多活些日子，我离不开他！我相信奇迹，他能痊愈！我要把酒倒掉！“好主意！就这样干！”身旁传来声音，他吃惊地回头看，才发现在自言自语。

第二天，饭桌上，父亲照样喝酒。他心里撕裂般地疼。但心里强忍着，没有劝父亲，也没有摔酒杯。一切的忍耐，都为晚上做准备！周素娟像往常一样轻声劝丈夫，他依旧不听。

当李建军熟睡的时候，李平悄悄起床，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微风佛佛，厨房外的树叶缓缓摇荡。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叶，照在酒坛子上，好似一面通明的镜子，照出他清秀的轮廓。镜中的他，好似在嘲讽：“李平，你害怕他发脾气，你不敢把酒倒了！”李平心里说着：“呵呵！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我是不会让父亲喝酒的！”

最终，李平把酒倒了。刺鼻的酒精味立即在屋里漫开。他害怕惊醒父亲，连把窗户打开。

次日，李登国准备倒酒时，发现只剩一个空坛子。干瘦的脖子上蹦出几根青筋，抖动着，频率很快。他重重地向置物架踢去。霎时，高压锅“哐哐”的声音，筷子“唰啦”的声音，铁盆“咣当”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好不刺耳！东西被摔得七零八落。有几枚碎片跳出窗外，变得更多，变得更小……

李平和母亲吓得目瞪口呆，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他们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丁点火丝，引燃这颗巨型炸弹。李建军的眼睛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怒吼着：“谁倒的？？！！”李平颤抖地说：“我倒的。”突然，他粗大的双手朝李平脸上扇去，千钧一发之际，停住了，咆哮道：“马上去——！打酒——！”

出了门，李平渐渐加快脚步，随后狂奔起来。他想使身体疲惫麻木。这样，可以忘记父亲！不知跑了多久，酸痛无力的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他努力想其他事儿，要把父亲挤出去。可父亲太顽固，始终挤不出！

李平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直到有一天，他改变了想法。

李平和父亲因为喝酒的问题，又吵了架，他一个人郁闷地走在大街上。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高中同学张超。上学时，他们走得很近，无话不谈。自毕业后，各自奔波没再见过。恰巧，他们正站在一家烧烤店旁边。张超兴奋地说：“平娃子，好久不见！走，一起吃烧烤！”

烤架上，铺满了肉。老板一会儿加碳，一会儿加料刷油。加碳，散出点点火星；刷油，烤肉“滋滋”地响。夏风吹过，冒出滚滚浓烟，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张军不经意地说：“真香啊！”，李平却没有闻到。

张军打了二两枸杞酒。在烧烤店昏暗灯光地映照下，李平阴郁的脸色，更加明显。

“你怎么了？”

“我爸在家发脾气。”

“不会吧！我印象中你爸性格好，怎么会发脾气？”

“我不让他喝酒，他就要喝酒。”李平激动了，接着说：“他现在是肝癌晚期——！”

“啊？！”

“上个月检查出来的。”

“如果他觉得开心，就让他喝吧！”张超说得很平静。

“啊？！”

张超的话让他很诧异。印象中，张超会为自己说话。他岔开话题：“你最近过得怎样？”

“哎——！”张超长叹一声，喝了一大口酒：“前几个月，我爸出了车祸，离开了我……”

“怎么可能？”李平吃惊地说，仿佛坐到了针尖上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空气寂然，听不见烧烤店的划拳声、喧闹声，只觉得烧烤味很呛人！

张超不再说话，头埋得很低，双手捂着脸。看到同学痛苦的样子，李平很内疚，他勾起同学伤心的回忆。不知过了多久，张超放下双手，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张超自责地说：“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车祸前，我不该和他吵架……”

“老板，再打二两枸杞酒！”李平突然很想喝酒。

“你是不喝酒的！”张军从自责的情绪中走出来。

“今天我们好好喝一下！”

夜深了，酒高了，人散了。

李平摇摇晃晃地回到家。周素娟看到满脸通红、浑身散发着酒味的儿子，斥责说：“你怎么也喝酒！”转而语气变得关切（儿子心里难受啊！）“喝醉了吧？”。“没醉”他说着，想笑一笑，可是他连笑也不会了。他只觉得头昏得厉害，站在面前的母亲，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他用力一看，还是那张温顺的面孔。他快站不稳了，差一点倒下去，母亲及时扶住他。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向上翻滚。他还想忍住，但是他终于张口，喷泉似地吐出了先前吃的东西，酒臭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李登国躺在床上，没睡，他听见客厅里的声音，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吐过之后，李平反而清醒了。陷入沉思：张超说父亲身体好，车祸却夺走了他。好比盛开的蒲公英，起了风，黄白色的毛茸便被吹落了。可是，没遇大风，毛茸也会自然凋落。倘若，我们拿起相机，拍下蒲公英盛开的瞬间，她的美，就会永存！想着想着，睡意剧烈来袭，李平被动地停止思绪，昏昏睡去。

李建军起了床，儿子正在沙发上熟睡着，一米七几的身高，快把沙发占满了。乌黑的卷发下，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像两条线。眉头紧蹙，看不透儿子的情绪。妻子在儿子身旁坐着，正绣着“富贵长寿图”。她说：“起床了？”“嘘！”他连忙把食指放在嘴巴前，在儿子身旁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平醒了。睁眼便看见父亲，父亲慈祥地望着他。

“昨天哪儿去了？喝酒了吧？”他关心地问。

“和同学吃烧烤。”李平睡眼惺忪地说。

“你嘴唇干裂，喝点水，刚凉。”他把水杯递到儿子手上。李平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彷佛回到了从前。从下刻起，李平会回到从前，不再吵架。

“爸，从今以后，儿子陪你喝酒！”李平说得很清晰。

“陪我喝酒？！！”

“陪你喝酒！”

“从今以后，我们一起喝酒！”

周素娟没有抬头，继续绣着“富贵长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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