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学敏:小镇大油条
这个镇子像柳叶,两头窄,肚子宽。我常想,若是有股大风,这镇子就能飘走了。
当然是笑话。镇上一些部门就在肚子这儿,镇政府、中学、邮电所、储蓄所、派出所、供销社、电管所、卫生院。八十年代初,考了学,吃了国家粮,找对象就不看乡下了,朝高着找,也找吃国家粮的。可哪有那么合茬的男女呢?多是小伙子多女孩子少,这就不好配。有的小伙子就死等,等得胡子长起来也是等,绝不找吃农粮的女孩子。
我认识一个师范毕业的,在镇子旁边的小学教书,可几年了总找不到有工作的女孩子,一家人发动得想要掘地三尺,可把周围几十里搜寻遍了,没有合茬的,他还是等,还好,碰到一个,二话不说,赶紧结婚,等得他结婚时差不多近四十了。那时的女孩子也是一门寻思着嫁个吃国家粮的,遇着一个小厂子,国营的工人,也要嫁。那时她们也分不清工人干部,只要吃国家粮,就是国家人,把一些国营厂的酒鬼也当宝贝了追着嫁。于是乎,一个镇子也就这么多单位。有了这些单位,镇子好歹有点城市气象。也由于单位少,这些单位内部的人就互相找,恋爱结亲,眼界就那么宽,没办法看到外边去。邮电所男的娶了储蓄所的女的,中学的老师嫁了派出所的小警察,镇政府的中专生和供销社的人谈恋爱。这个镇上,是卫生院的护士多嫁了中学的老师,电管所的几个小伙子不好找对象。是他们土气吗,还是别的原因,我说不大清楚。
就这样,在一起住,就在一起谈恋爱,既简单,也方便。这就使得在一个镇上,吃国家粮的人,大多是亲戚,牵动一发浑身摇。比如,镇上今天出了一个什么政策,明日,睡了一晚醒来,整个镇上的单位都晓得了,简直不用开会传达。又比如,中学里哪个老师有了桃色新闻,不用说,次日,就在次日,肯定全镇知晓,不留死角。我在镇上的中学教书,经常在镇上走动,对这样的事情太清楚了。
镇上的生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每天都是那些人,除了在三六九逢集时,人稍多点,平时哪家生意啥样还是啥样。像一口池塘,再有风,起水花也就那么多。东家买了西家一斤葱,西家就拎东家一包调和面,左邻买了右舍一个锅铲,右舍就去照顾左邻一壶酱油。彼此和气,不多言语。都求一个日子,谁也发不了财。
镇街道是东西向的,肚子左边是镇政府、邮电所和派出所,右边是中学、供销社、储蓄所。撒开着,也像有意布的阵。在这里工作的,心里都清楚这些单位有多少人,谁是麻子谁是光脸,天天见。晚上只有镇政府门口那里一个电杆,挑着一盏灯,模糊的亮一片。春夏就有一堆人下棋。灯杆旁有棵槐树,很大了,曾经有一年,树上吊死过人,听说是为了和政府打官司,吊死的,尸相发绿,见的人说出来,吓一片,这样几个月里没人在灯杆下下棋了,过了那个年,又淡了那个死人的事,摊子又摆开了。那一阵,我从镇政府门口晚间过,心里也打颤。
不过,小镇是小,从街东头朝东走,要过一个小桥,石桥,石桥过去就到了一片竹林了。石桥也确乎小,就弓在河上,东头几家楼上住的人,推开窗,一眼就可以看到谁从桥上过来了,谁又过去了。早晨,尤其是早晨,要赶集的人,多是背了背篓,背篓里是农产品,从桥上过来,竹林里泄出来的太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掀到桥西边,到了下午,镇上单位的职工,双双过了桥,想去竹林那边乘凉,走到桥上是不敢牵手的,过了桥才敢。水流也细,水边有石头,逢周末,女人来河边洗衣服,也多是镇上几个所的女人。洗衣也是交流新闻,邮电所的,学校的,镇政府的,派出所的,全知道。河边是新闻中心。面前的水花上肥皂沫子随水飘去。
我给大家要说的是邮电所的一个男人。邮电所和卫生院对门,在镇政府东边。这个男人是顶了父亲班的。在邮电所负包裹业务,就是把收得的包裹,登记了,归在一起,等邮车来了再送上车,他的一天任务就完成了。邮车大约在下午三点到,因此过了三点,他就是镇上的闲人。他叫靳晨光。他父亲名字叫靳早云。靳早云退了几年了。那时兴接班,工人都能接班,到了年龄,有政策,在家里挑一个子女,放到单位上,这就成了,接着拿工资。靳晨光就是从家里挑出来聪明的。这靳晨光也是聪明。单从长相上就不俗。神采奕奕的,身材像个苗条女人,浓眉大眼,爱穿运动装。他能跳舞。那时镇上没有卡拉OK,只有收音机,靳晨光有时就到县里去跳舞。也不是常去,只是偶尔。有工作的一个长相又上乘的未婚男人,恰年龄在三十以下,这在镇上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事件,有的未婚女孩就易盯上他。他也不是眼睛不轮的人。靳晨光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爱打扮,爱穿个白裤子,头梳光,眼发亮,从街上满面春风的一过,分明是想夺目那些单位的女人的,谁也看得出。我那时心里就嫉恨他,把女人眼神都收去了。
靳晨光果然不久就和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谈恋爱了。那个老师姓魏,微黑,可眼睛大,身材作为女人,有些不尽意,属宽版式,丰腴过余了。但那嘴唇赢得不少分,值得男人喜欢,——宽厚,棱角又分明,吻起来绝不会太差。你想想,薄嘴唇,就带了薄气,吻起来有什么意思啊。她代音乐课,嗓子不太好,唱起来欠火,可弹琴好。学校有两个男老师想和他谈恋爱,她一意不和老师谈,道理是,和老师成了一家子,“我家里开私塾啊!”她坚决不。从心里是看不起老师。
本来靳晨光单位有宿舍,两人一间,像医院的床位,住起来很好的,可和这个女老师好上后,靳晨光为了“方便”,就租了东头街道里一个老太太的二楼一间房子住。方便?意思其实都懂。出租房子那个老太太不简单,老伴死了,她一个,银发老太,干净利爽,一把藤椅坐到天黑,见人也不问话,眼神能看到过路人骨子里。从她的眉眼看,大鼻子,方脸盘,一侧耳朵蕾上一颗痣,至今还黑亮着,断定年轻时绝对是美人,靠近八十岁了,眼不花耳不背的,一身深色绸子衣服,面前的竹拐杖铮亮似一条铜。他老伴不知是干啥的,可全镇人明确知道老太太有个哥哥,过去是带部队的,曾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后来给老太太寄回来一笔钱,老太太就盖了一栋两层楼,一楼一侧自己住,一侧是个油条铺子,二楼常年出租。她是用房子养老。她有儿女没有?好像有一个女儿,嫁得远,不见回来过。可谁也没见过她女儿长什么样。老太太有个干女儿,就是在她一楼侧炸油条的女老板。老太太喜喝豆浆,对油条死活不喜欢,有了这个干女儿,喝豆浆实在方便,天天喝,把一个老美女(可称为资深美女)喝得肌肤顺滑,眼放光明。可喝豆浆她给钱,不占一分便宜,月月结清。
靳晨光不是住在了二楼吗,和那个魏老师。宽阔的魏老师,跟着靳晨光住,一点也不担心靳晨光有花心。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常常一问一答,“乖乖,你走慢点。”一个就慢一点等后面的。一会儿又“乖乖,拉着我。”一个就把手给对方,拉起来走。很亲密。这样的亲密,老太太看不惯了,一个晚上就上来要他们的结婚证,靳晨光问,“干嘛啊?要结婚证干嘛啊?”老太太说,住要合法。没有结婚证,老太太就要他们离开,免得人说她容纳不正经的人。“晦气了我我可不答应。”这把靳晨光逗急了,想吵一场,魏老师挡了。有时他们回来迟了,也把楼梯踏得橐橐地响,让老太太睡不安生。靳晨光心里也骂老太太,“你年轻时就正经得很?谁信!”这话只有在心里说,不敢说出口。
为了安抚下老太太,靳晨光有的办法。他引着普积寺的小和尚来给老太太算命。天下能算命的和尚多,普积寺和尚也会算命。有点落了俗套的感觉。靳晨光在镇上没有朋友,可和普积寺的两个小和尚好,而且是真好。这个镇子,说实话真没名气,可有了西边这个普积寺,镇子在周围十里八里便有了名气,镇子的名气全是这个普积寺给争得的。我去过这个普积寺,可我不进去。进去有啥可看的呢?我去了几次都在寺庙外张望,只看到有出入的人,有飘扬出来的香火味儿,也有门口的一副对联,也能听到好撞钟的人偶尔撞出的嗡嗡音。嗡嗡音像袅袅烟霞,把镇子搞得神秘莫测。我喜欢站在远处望,就像我不愿走到一个人心里一样,进去了,那个人就没啥向往的了。寺庙高耸在一个坡头,曙色每每先到那里,再然后到镇子街上。
靳晨光和两个小和尚是朋友,镇上的人都知道。一个小和尚矮,一个小和尚高,年龄都和靳晨光差不多。当三人一起在镇街上走,把靳晨光夹在中间走,两边清灰衣服,中间白亮衣裤,是不少眼睛盯看的对象。我看到这样,曾说是“左右逢圆”。这一提法,竟被学校的老师们誉为最宜的,颇妙。高个子的小和尚不知是哪里人,脚特大,像两个船桨,能看出那双船桨把街道里的风也划得噗噗响。他们一起喝茶,一起饮酒。我和多少人都犯过疑,靳晨光怎么会和这两个“圆”成为好朋友的呢?不该啊。靳晨光怎么看也是入俗极深的人,可偏成了寺庙里的朋友。有些事真的说不清。可说清了就不成世事了。不是靳晨光为了讨好老太太,让小和尚算命吗?小和尚自然知道靳晨光邀他的意义,就在一天晴好的时候,三人进了老太太屋子。一番施礼,又竭力客气。小和尚把最好的吉祥话说给了老太太,主要是说老太太的寿数,差点要说老太太能活过彭祖。这样的话,老太太自然高兴得浑身颤,那天破例看不到靳晨光的“讨厌”处了,也把靳晨光结婚证的事忘干净了,老太太让干女儿给这三个人炒了几个菜,又提了对门一瓶“五年西凤”,都脸红了才满意。
“我能活百岁?”
“哪能有假?绝对百岁。”
“说实在的,我身上连痒都没有几回过。”
“老太太寿比南山。”一起叫。
可过了几日,老太太终于又记起靳晨光和魏老师的结婚证了,又觉得活过百岁不太可靠,就找了一回靳晨光。靳晨光不得不让老太太的干女儿说话了。条件是,天天吃油条。
老太太干女儿是个能干的女人,在镇子上炸油条已经快十年了,本有几家炸油条的,唯她家的油条大,像椽,夹起来还有点像黄狗尾巴。因为大,把几家挤垮了,她成了东头唯一的油条铺子。靳晨光提的条件是天天吃油条。中午饭二人都在各自单位的灶上吃,只有两头的早点和晚饭吃油条了。老太太再不提靳晨光和魏老师的结婚证,也不赶他们走,全是油条老板的功绩。做人要紧,那就吃吧。可天天吃油条怎么行呢?二人的胃口早倒了,倒得彻了底。但还是做人要紧。他们和油条老板约好,不下楼,他们在开窗一声唱“山山岭岭,哎,敲起鼓打起锣……”,下面就把油条装在塑料袋子里,上面窗子里一根细绳子下来,油条慢溜溜上去。多数的早晚都是这样的。靳晨光和魏老师吃不了那么多油条,就在油条老板和老太太不注意时,把油条带出去,分给小和尚或者街道里的孩子,这样还不得彻底解决,有的油条,他们就压在床底下,也有坏了的。搞得整个房间里满是油霉气。
油条的确大,小和尚也说大。吃了靳晨光油条的人都说大。小镇大油条。都知道东头这大油条。
到了我离开学校后不久,听说靳晨光也进了城,是到县邮电局里。有人想,这下魏老师要被靳晨光甩了吧,没有,二人结了婚。结婚时,魏老师肚子已经大了,老太太眼睛独,早看出来了,催促魏老师赶紧结婚,就结婚了。
到底靳晨光和魏老师吃了几年大油条,我也说不清楚。有几次,靳晨光来镇子上,有人问起大油条的味道,靳晨光说,哎呀,别说了,油条我是一辈子也不想吃了。
那个油条铺子还在,我去年去镇子上时,还见到那个油条老板,已经算是发财了。油条还是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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