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学敏:村中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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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黄,麦上场。
杏子和麦子,杏子和麦子本不挨边的两样东西,像两个兄弟,一起相伴相行着黄熟了。这是端午过了不几天的时候。仔细了鼻子,真的会有杏子甜香的味儿从杏子树上跳下来,不经意会到哪个窗子上,让鼻子碰到了,像碰到一个朴素调皮的小姑娘。麦熟是以黄为征的,黄从野田里发起,慢慢就包围了村子。看着黄起,从村边地头过的农人,心焦起来,腿也似有一点抖了。——这是麦忙就要一扑塌来了啊。龙口夺食,颗粒归仓。关心麦子的男人,手里捏着烟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到发着油黑的烟袋里拈,拈,再拈,终是拈,眼睛却贪馋朝着地里看。他在估摸割麦的时日。他们才不大关心杏子的黄的成色,只有孩子们才是杏子们最重要的主人。
晋家村里过去是有杏子园的,现在没有了,余下的不叫园子了,——只有七八棵杏子树,能称园子吗?可过去真有不小的阵势,一提说晋家村的杏子园,远近都知道。那是农业社时候的事,分田到户后,杏子树没人要,糟蹋起来也很快,砍得不少,大多烧了柴。多可惜的事啊。如今,晋家村的杏子树唯傻子年年家有。虽也只有七八棵,几棵还老了,无果登门,每年只挑几片叶子,像个老光棍,端挺在那里,可傻子家并不砍了去。结果的那几棵,却还尽心卖力,杏子结的又大又甜,让一村的孩子们仰视它,尊敬它。到了这个时候,说不定树上有了点点的黄杏子时,树们就心里嘀咕,暗笑起来,说,看看那些小东西的眼睛,馋的,呵呵。那些眼睛里肯定有一双和大家一样放亮的眼睛,那是我的。
傻子年年以有杏子园为傲。
年年是大我八岁的傻子。听他母亲说,年年是在四五岁时发烧,烧坏的。我不知人就怎么能被烧坏,大概是年年那个脑袋里起火后冒得一股烟去,和锅糊了差不多吧,就坏了,以后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的。
杏子的多寡好坏与年年无关,最关心杏子的是年年的奶奶。一个活的有点颠倒的奶奶。年年家里的爷爷死了,父亲也死了,只有年年的奶奶和母亲在。母亲上工挣工分,顾不上他,奶奶就全部是他的了。奶奶的满怀天地里就是一个孙子年年,奶奶幸福多少就是年年傻气多少,划等号。每到杏子树叶子繁密了树,杏子开始由枣子大起,发成比鸡蛋小一点的,熟了,奶奶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看。杏子树离村子很近,间一条路,只是被别人家的几间房遮着,要不是遮挡,奶奶的发花的眼神会一直摸过去,蹲在树下。她看守杏子的眼睛是否是一团的模糊,也只有她知道。她吃烟,怀里老端着翘得若蚂蚱般的黄铜水烟袋,像个老头子,噜噜不息的吃。白外衣已经成灰色的了,可宽大极了,袖子短,领子低得几乎没有。这样一个循季节的,把时光参透的老太太,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她从杏子很小时就嘴里絮叨:年年的,年年的。
那年杏子黄时,村里一家人结婚,娶花媳妇。这是合村的高兴和大事,几乎要颤悠起来了,邀了鼓乐的,一团一团的红,女人和孩子在这时最见喜气洋洋,穿红挂绿着显露,也趁机亮晃自己的美。年年也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虽语有颠滞,实在话说不大清白,可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一片灰云朵似的突来突去,“结婚了结婚了。”喜气满盈了村巷子。几个看热闹的女人,或者是年年叫嫂子或婶子的,撵着年年问,结婚是干啥哩?干啥哩?年年一脸清楚的,反对她们有点奇异,不屑地答,结婚么,就是结婚,你不知道啊?他反问起她们来。众人一个哄堂。这样的哄堂事一年里不少,也不是这些大嫂或婶子有丝毫取笑年年的目的,是心里疼他,又觉得趣笑一下也没不好。有趣么。我那时已经明白结婚的实质了,年年可真不像是明白的。他大约只知道可以大吃一顿,有肉,有好多盘子,有许多席,两个穿新衣服的人,眉喜着。就这些。
今天嫁到年年村里的是他的表姐,——年年三舅的二女儿。年年知道是表姐出嫁。这个表姐待年年极好,去年春上曾织毛衣给年年送来,一件深红色的毛衣,年年去年冬季就穿着,很高兴向那些与之打趣的嫂子或婶子显摆,显摆了就一颠一颠地奔离开她们,乐得不可止。今天结婚的表姐是一辆车送到新郎家来的,有车送,算是上等彩仪了。在太阳正高时,一切都按例的完了,准备待客吃饭,饭后的客人就会渐次离开归去。一个年纪大的长者是这次婚礼的主持人,他青筋暴起着喊,坐席了,老少都去坐席了。星立喧喧的人,得了这一声起,就纷纷找座,要吃宴席了。这时一个年年的嫂子给年年说,年年,你表姐爱吃杏子不?这一提起,年年似如梦破醒,他唯一能待人的好物就是杏子,也恰是杏子该摘的时候,不是已经才过了端午,地里搭镰也是几天的事。年年逮住了这一句,跌撞着回去了,待人们坐定正吃席卖力时,年年提着一篮子黄杏来了,亦然是满额的喜,可明显他的一侧脸上划破了,淌血。篮子在他手里摇荡着。新房那里还有着一群年轻人在围观嬉闹,全然不顾已经开了的席。年年知道新房,提着篮子就去给表姐送杏子。可门口的一堆人不许他进,他就向窗子口去,窗子正开着,格子窗,贴了红纸剪的喜和凤。表姐一身红,背着窗坐在炕沿上。炕上大约也是红被子,反正皆红。新房里满是人,喧盈得无空隙。年年刚准备把杏篮子朝里面递时,被一个女人挡了,他以为她不让自己的表姐吃,就一个怒,奋力把篮子里的杏子往窗子里泼去,篮子空了,可许多圆圆的杏子一时间里滚得满炕,表姐转身过来,见了年年,一惊,双手慌乱着去捡拾杏子,可看年年脸上的血,问年年,年年,你咋啦?年年只冒着一个字,吃,吃,吃。年年见了表姐,把篮子里的杏子全给了表姐,特满足的样子,喜气难捺,就折身奔去了。表姐在新房里的话他根本没听到。
那个打趣的嫂子也无恶意,见年年提篮子出来,就撵上去要给年年擦脸上的血,可年年高兴得拨开那个嫂子,回去了。
那天我也参加了那个宴席,到宴席结束,我也没见年年来吃肉吃席。他又去摘杏子了吗?或许他被奶奶拉去保健所擦药了。果真是擦药了,次日年年脸上有片红,是碘酒。
我是常吃年年家里的杏子的。年年待我好,我不会喊着趣笑他。母亲也常教我要待年年好,说年年可怜。
我六岁的时候,年年已经十四岁了。那一年,是个初夏,我病了,发烧,且喉咙里长了肉疙瘩(扁桃体发炎),被人说如果不赶快治,就堵死了,我就死。这个结论,母亲更急了,她这个猴子样的儿子可不能随便死了,死了,她的天就要大缺一半了。昨日下了一场白雨,泄了热,早上路上干了,也凉爽,她背着我就去找保健所的老屈。新凉的早上,有股杀去暑热的气味。从村里到保健所要过一个桥,翻一道坡。母亲背着我刚出了村口,后面跟来了年年。他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只是跟着跑。母亲叫他回去,他终不听。只是嘻嘻着跟。他问我,去哪儿?我在母亲背上说,我害病了,不治就死了。 他就是跟着跑。路边的野草凶长着,不少草尖上还吊着露,是昨晚白雨落下的。脚踢了草,就落得满鞋的湿。母亲问年年,你去干啥?年年笑,说,我去,我去。在过桥时,是木桥,又稍有一点滚动,母亲背我过去了,又过来拉年年过去。年年那个走路法,过这样的桥不去牵助,多半是要作湿人。他过来了,发烧的我也替他高兴。终于到了,公社保健所在公社一侧。像庙的一个保健所。公社保健所素日里可能看病的少,这时老屈就卧在躺椅里,光着上身,手里拿着蒲扇,没有摇,享着清凉,远远地看我母亲和两个孩子近前来。老屈是中医,年纪快七十了吧,光头,眼皮耷拉着,留着两绺须,像个仙人,说话极慢,慢得像是爬着的龟,话到跟前须费几个小时似的。这个老中医,是公社聘来的,从城里医院退休了,被硬聘来坐堂。他以挣钱为主。听我母亲说了我的病,他不愿热煎搭理,因为钱的事。母亲是很怕儿子死的,就恨不得跪下求。可那老屈,就是一副冷漠样子,慢出来的话也冷得不冒气。这时,年年一个趔趄,近前把手里的袋子放在老屈面前,说,杏,杏,甜胡的。老屈问,杏子?一滩光亮的杏子在他面前滚开来。诱人着呢。有了杏子,并没便宜药钱,可老屈态度好多了。待我们抓了药在回来的路上,母亲赞年年,说年年关键时还有智慧。可我们一路上就是没发现他袋子里是杏子。年年受了母亲的赞美,嘻笑得更有成就一样。母亲说,年年,你真行。年年说,嘻嘻嘻嘻。
年年的奶奶死了。人总要死的,年年的奶奶死得很不甘,她是操心年年。奶奶死时也是一个端午时的前后,杏子熟了,还没有摘时。年年在那天奶奶咽气时,以为奶奶要吃杏子,就风奔去上树,他往年哪里会爬树,可那天他像猴子,上去摘了一袋子最黄最大的,跑回来奶奶咽气了。他把杏子放在奶奶枕边,擂自己的胸口子。奶奶的水烟袋不用了,奶奶看杏子的样子没了,奶奶不再说“年年的年年的”了。
在奶奶死后,年年像成熟了很多,一下子把傻劲减退了不少。他积攒了很多的杏胡,就不吭声地找到村里没用的地边或渠边去种,种了就去看,等芽苗出来,出来了就又提着桶去浇, 他知道没水活不了。等过了十几年,这些树大了,成了年年的杏子园。可树大了,年年却老了,他的病没有好,还是那样。杏子是比以前多多了。那次我回去,年年坐在他家门口,一脸的痴,待看清我了,才跌跌拌拌地起身迎我,叫我名字。他不糊涂,见我格外亲。但是在冬季,门口的寒风像个贼,老欺负年年。他冻得流清涕,悬在鼻尖上,不掉落,然看得我心悬了,还是不落。到我和他说完话,我离开,那点清涕还在鼻下晃荡。他老是问我,你吃杏子不?你吃杏子不?这时候哪里有杏子。他是把杏子吊在嘴上的,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时候。问吃杏子就像问“喝茶呀不”。
后 64 24197 64 15479 0 0 2682 0 0:00:09 0:00:05 0:00:04 2965我知道,年年杏子多了,吃不了,他不卖钱,给村里人送,让把他叫叔叔的那小辈人送到各家去。这杏子当然也是甜胡的。
我曾问他,你记得“杏子黄,麦上场”吧?他嘿嘿嘿,说,记得记得。杏子黄,麦上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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