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双安:满仓进城
宝鸡东北乡有个叫“梁满仓”的人,他是改革开放以后西府地区最早走出去经营推广岐山风味面食的个体工商户,也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农村风云人物,《宝鸡日报》多次报道过他和他的饭馆。九十年代去了省城西安,直到几年前回老家安葬先父,人们才又一次在茶余饭后谈论起他。
1家世
满仓的爷爷解放前在县城开酒厂,生意红火的时候,曾一口气买下了镇上半边街道的门面房,全家人吃住生活在那里,很是风光。爷爷还在乡下老家盖了大房(楼房),买了土地,常年雇人收种庄家等。
新中国成立后,全国范围内进行阶级成份划分,满仓家被定为地主成份。紧接着,全国出现了社会主义改造高潮,资本主义工商业实现全行业公私合营,爷爷被定性为民族资本家,开办的酒厂被充公,所买门面房被没收,除爷爷被勉强安排在县食品公司上班外,家里其他人都回到了乡下老家。
满仓爹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县城教书,后被任命为一所新建中学校长。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满仓爹遭人诬陷,被打成“右派分子”,遣返回乡,接受劳动改造。
那时候满仓和弟弟妹妹都还没有出生,也难怪在他们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充其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抑或是被随时揪斗的“坏分子”,与想象中的中学校长和文化人相去甚远。
1958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使国民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加上三年自然灾害,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不断下降,到处饥荒严重,食品紧缺。
1960年,满仓出生了,虽说有点生不逢时,却给这个缺吃少穿、多灾多难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希望。父亲给儿子想了许多寓意深刻的好名字,但全家人天天为吃饭发愁,还是取名“满仓”比较有意义,希望孩子将来衣食无忧。再后来有了妹妹满丽和弟弟满学,一家五口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满仓上小学时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包括弟弟妹妹后来上学时),由于家庭成分和“右派”父亲的影响,常常受到同学和老师的歧视、谩骂和侮辱,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父辈一样逆来顺受,委屈求全,唯有在学习上从不输给别人。
满仓初中毕业时成绩很好,却因是“黑五类”(子女)而没有资格被推荐上高中,14岁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未成年的他跟其他社员们一起,常年拉土,拉粪,铺路,修水利,收种庄稼等,工分(报酬)却只能拿别人的三分之一。到了当兵年龄,又因政审不合格而被一次次刷下来,招工招干更是没有他的份。
弟弟妹妹比起满仓要幸运很多。妹妹满丽初中毕业考上了中师,现在是县城初级中学英语老师;弟弟满学高中毕业考上了陕师大,现在是省城某重点高中校长。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2婚姻
农村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莫过于盖房、娶媳妇、生娃。年轻人到了十六七岁,家里便开始张罗着给订婚,二十岁基本上都结婚了。媒人前后给满仓介绍过几个姑娘,不是家在穷乡僻壤,就是本人有残疾,或者是没人敢要的地富反坏右后代,尽管如此,每次还没等满仓表态,姑娘一听满仓家庭成份是地主,爷爷是民族资本家,父亲是“右派”,一个个都没了消息。
1979年,满仓爹的冤假错案得到了平反昭雪,摘掉了“右派”帽子,官复原职,回学校工作了。满仓比任何人都高兴,他天真地认为,这下自己找对象就没有那么困难了。事实并非如此,媒人又给满仓介绍了几个姑娘,还是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现在想想也不难理解。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国家正处于社会主义新时期,主要任务是拨乱反正,基层群众的思想意识还停留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们对国家政策的变化捉摸不透,都处于怀疑和观望状态。
正当爹娘为满仓的婚事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大队书记破天荒上门来提亲了,他介绍的姑娘是自家的远门亲戚,18岁,初中毕业,在家务农,家庭成份是贫农。
满仓娘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前些年,书记天天召集大会小会批斗满仓爹,平常见面跟仇人似的,打招呼都待理不理,更不用说来家里给娃介绍媳妇了,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满仓爹说,不要想那么多,能上门给娃介绍媳妇就是好事!常言道,“轻婚姻,重媒人”。无论亲事说成与否,我们都要感谢人家,更何况他还是大队书记。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谁一辈子也保证不了永远不犯错......估计书记已经听说我要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了。
不久,在书记的撮合下,满仓和那姑娘订婚了;满仓家申请了五、六年的宅基地也批了下来。政治运动期间,满仓家门可罗雀,现在满仓爹成了县教育局干部,每天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有人羡慕地说,满仓跟书记家沾亲带故后,家里的好事接连不断。
一年后,满仓在新院子盖了新房,娶了新媳妇。婚礼当天,书记既是媒人,也是证婚人,他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把满仓夸得像一朵花,说满仓聪明能干,有福气,娶了一个既漂亮又有文化的好媳妇,满仓爹娘自然高兴地合不拢嘴。
满仓婚后,夫妻恩爱,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第二年,他们有了心爱的女儿梁爽,第四年有了宝贝儿子梁园。
3进县城
八十年代初,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手里落不了几个钱,而且把大量农闲时间白白浪费了。村里的年轻人开始托关系在外面找临工干,想赚些外快,农忙时候再回来收种。
满仓爹托人在县城某机关食堂给儿子找了一份做炊事员的差事,虽然是临时工,但周末可休息,月月有工资,满仓很知足。
满仓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苦活、累活抢着干,加班加点没意见,食堂领导和师傅们都很喜欢他,并多次指派他到宝鸡、西安等地学习先进烹饪技术,准备日后长期留用。
满仓外出进修学习,不仅掌握了新技术,而且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更重要的是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勇于创业的好朋友,满仓的想法也比以前更多、更大胆了。
由于工作积极,表现突出,满仓年年都是“先进个人”,可单位转正名单里一直没有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领导存在暗箱操作,却没有人站出来检举揭发。满仓一气之下提出辞职,说要出去闯一闯。
消息传出,整个机关食堂一片哗然,同事们纷纷为满仓感到惋惜,劝他要冷静,不要冲动,忍一忍,说不定下一次转正的人就是他。满仓淡淡一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下海”。
4进山城
八十年代中期,满仓告别县城,坐火车来到了西部美丽山城“宝鸡市”,他要在这里开辟一片新天地,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满仓在繁华的汉中路十字找到一间20平米的门面房,周边机关单位和居民楼密集,过往行人很多。他与房东一次性签了五年租房合同,准备自己开饭馆。
说干就干!饭馆起名叫“满仓岐山面”,三分之一用作操作间,剩下的地方放了两张方桌。一开始只有他跟媳妇两个人干,主要经营岐山臊子面和擀面皮,早餐兼卖油条豆浆。满仓岐山面,货真价实,干净卫生,服务周到,顾客一天比一天多。那时候还没有城管,他们又在门口加了两张圆桌,每到饭点,里外四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还有许多人站在旁边等位子。
《宝鸡日报》多次报道过满仓和他的饭馆,满仓和媳妇的照片也上了报纸,宝鸡市金台区、桥南以及虢镇、凤翔县等地群众也慕名前来品尝,都说味道很不错,就是店面太小了。
第三年,满仓一鼓作气,在火车站广场开了一家更大的分店,上下两层,可以同时容纳近百人就餐,经营品种以炒菜为主,面食为辅,光雇佣员工就有十几个人。
满仓两个店面齐抓共管,经济效益十分可观,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当时宝鸡市商品房买卖刚刚兴起,几万块钱就能在市区买到一套像样的单元房。满仓没有买,想再好好经营两年,等手头资金宽裕了,准备与朋友合作在市中心开一家集住宿、餐饮、娱乐为一体的大型酒店。
正当满仓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两个饭馆却接连收到市卫生防疫部门发来的“停业整顿通知书”,理由是店面卫生不合格。满仓平时最主要环境卫生,每次接到通知,他都会组织员工认真彻底打扫店铺内外,可再好的饭馆也经不住三天两头关门停业,这样长此以往,非关门不可。
满仓了解到,附近其他饭馆并没有收到类似通知,于是托人到市卫生防疫部门打听消息,想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有人在故意找茬!此人还放下狠话,非要整到满仓两个饭馆关门才肯罢休。更让满仓感到意外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与自己同村同姓的梁天!中专毕业分配到市卫生防疫部门工作,是副科长。
满仓恍然大悟。早年在生产队的时候,身为保管员的梁天爹,监守自盗,晚上从保管室偷拿粮食回家时,被满仓和几个年轻人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生产队或者谁家丢了东西,最先怀疑的人是地富反坏右分子,满仓爹就多次受过这样的诬陷,被大会小会批斗。满仓当时年轻气盛,头脑简单,认为偷东西的人连累了父亲。所以抓住梁天爹以后,在大家怂恿下,满仓把赃物公之于众,感觉自己当了回“英雄”,为全村人出了一口恶气,没想到无形中却得罪了梁天一家人。
时过境迁,满仓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而梁天不仅记着,更利用职务之便来进行打击报复。满仓感到既可悲又可笑: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朋友们建议他到上级部门去检举揭发,满仓默不作声。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梁天在卫生防疫部门工作,端的铁饭碗,还是个副科长,举报了又能怎样?除非自己不再搞餐饮,否则,只要在市区范围内,始终是人家的地盘,到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省城工作的弟弟满学对哥哥说:天无绝人之路,宝鸡待不下去就来西安发展。一语惊醒梦中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满仓以最快的速度转让了两个饭馆,和媳妇一道直奔弟弟而去。
5进省城
九十年代初,满仓夫妇来到了省城西安。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们需要时间来适应。满仓没有打扰弟弟,而是在南郊先租房住下,从摆地摊和帮药店发传单做起,为的是尽早融入西安。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满仓认为西安人多物价高,重操旧业赚钱的把握性比较大。他在流动人口集中的西八里村村口,满仓租了一间20平米的门面房,准备开饭馆。
给饭馆仍然起名叫“满仓岐山面”,经营项目还是岐山面和擀面皮,这是他的拿手绝活,操作起来得心应手。每天早上九点开门营业,晚上十一点半关门,顾客络绎不绝,而且同样一碗面,比宝鸡能多卖一两块钱,几个月下来,已有不少盈余。满仓打电话把这好消息告诉给了弟弟满学和远在老家的父母。
满仓趁热打铁,把旁边两间铺子也租了下来,招聘了四五个服务员,三间门面同时营业,虽然忙点累点,但赚钱很容易。生意走上正轨以后,他们把父母和两个孩子接到了西安,租了民宅,一家人吃住在一起,非常开心。
满仓这样一干就是八年,赚的钱足够在高新区买一套150平米的大房子。可他没有买,不是想用钱来投资,而是觉得西安房价高得离谱,等降下来以后再买。
谁料想,短短几年时间,西安房价一路飙升,用原来的钱,现在只能买到100平米以下的房子,满仓把肠子都悔青了。
干了一段时间之后,满仓和媳妇有点干不动了,可能是这个行业干得太久了,也可能是年龄关系,他们急需要调整休息。总之,他们想找一种既轻松、又赚钱的好项目,想换一种活法。
满学得知哥嫂的想法后,与某大学后勤集团工作的老同学取得联系,让他给哥哥争取了一份学生食堂的经营承包权,这样哥嫂每天就不用辛辛苦苦干活,只要做好食堂管理工作就可以了。
该校有在校生2万多人,有大型学生食堂三个。满仓请人把其中一个食堂装修一新,然后划分成五大块,再逐一承包出去。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转手,每年从中轻松获利20多万元!
满仓在学校教职工公寓租了一套大房子,与父母孩子吃住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自从承包学生食堂以后,找他的人多了,应酬自然也多了,满仓每天早出晚归,极少在家。老婆除了给一家人做饭,闲得无聊,常常到楼下找人打麻将,夫妇俩都无暇顾及孩子,爷爷奶奶又管不住。儿子梁园初中毕业就开始混社会,整天跟一帮小青年泡网吧、逛歌厅,没钱花就找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要。如果不给钱,就发脾气、摔东西、骂人,仿佛成了家中的小霸王。梁园一看问爸爸妈妈要钱不好使,就找爸爸妈妈的熟人或亲戚朋友借钱花,少则三五十,多则三五百、两三千元不等,然后先斩后奏,让爸爸妈妈给人家去还钱。还有一次,梁园失联半年后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要钱,爸爸妈妈说他几句,梁园很生气,顺手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二话没说朝自己大腿上猛扎一刀,伤口顿时鲜血直流,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吓得惊慌失措,要打电话叫救护车,梁园不让,说给他5000元钱,自己去医院治疗,结果拿钱一走,从此没有了消息。
女儿梁爽比较省心。大学毕业后与老公开了一家洗车连锁店,后来发展成集汽车修理、保养、美容装饰于一体的综合性服务公司,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
满仓承包学生食堂后结识了一些大学教授,看人家炒股,自己也心痒痒,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进入股市。这样一来二去,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三五年时间,先后投入股市300多万元,这是他的全部积蓄。满仓想好了,等市值翻一番,就金盆洗手不干了,然后买车买房,在西安颐养天年。
只可惜,他的想法没有相应的股票理论知识和技术做支撑,全凭主观臆断和道听途说来操作。在2007年的超级大牛市中,满仓的股票市值曾一度翻了一番,还没来得及享受盘面数字变化带来的快感,猝不及防的股灾差点让他血本无归,情急之下不得不割肉离场,最后手中只剩下十多万元,其余血汗钱全部打水漂了。
投入股市的钱没了,大学食堂的承包经营合同也到期了,满仓夫妇俩一夜之间失业了。这时候,他们年龄大了,什么也干不动了,想二次创业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老婆整天寻死觅活,大吵大闹,满仓心事重重,借酒浇愁。满仓爹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喊着要见孙子梁园,不久心脏病发作,不幸去世。满仓和弟弟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将先父遗体运回老家予以厚葬。母亲不想离家太远,只好留在县城与妹妹满丽一起生活。
6尾声
满仓想着今后要在西安养老,十年前把老家的房子连同院子一起卖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们完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2011年,儿子梁园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给爸爸妈妈说,他们回来是为了创业。
梁园说,这些年他一直在南方打工,有一次,一位老乡从网上邮购了几份家乡的擀面皮,大家吃了都说好。这件小事激发了他和女朋友的创业灵感,女朋友是学电子商务的,一直在南方做服装生意,对网络销售驾轻就熟。他们在网上搜索发现,网上销售擀面皮的人不是很多。这是难得的商机,他们决定回家创业,准备在互联网上销售家乡特色小吃。
满仓两口子看到儿子回家很高兴,但对儿子要创业表示担忧和不支持。满仓说,创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资金、设备、管理经验、人脉关系,一样也不能少。最主要,满仓认为网上的事情不靠谱,“隔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传统买卖比较好,看得见,摸得着,做起来心里踏实。
女儿梁爽正好跟爸爸的观点相反,她认为弟弟的想法有前瞻性,大加赞赏,愿意出资入股,支持弟弟创业。
梁园先后到宝鸡市、岐山县城和蔡家坡等地联系质量高、信誉好的擀面皮生产企业,由这些厂家供货,他们自己找场地、招人来包装邮递,然后通过物流运送到各地,顾客只需要打开包装搅拌几下,就可以吃到原汁原味的宝鸡岐山擀面皮。他们从做微店开始,一份擀面皮5元,十份包邮,第一年就卖出二万多单,效益非常好!下一步,他们打算在淘宝、京东等网购平台也开店,继续布局网络销售,争取将网络销售越做越大。
▋作者:武双安,陕西岐山人,中国武术协会会员,武术在线主编。历任陕西省武术院院办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常务副院长,西安赵长军武术学院院办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常务副院长、执行院长、院长,陕西省武术协会青少年与学校工作委员会副主任、西安红拳总会副会长、全球功夫网西安记者站站长等职。1996年起在《中华武术》杂志、《武林》杂志、《武当》杂志、《中国体育报》《陕西日报》《华商报》《西安晚报》、中国武术网、中国功夫网、全球功夫网等全国性报刊杂志及大型网站等发表文章200多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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