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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娟:乡井琐忆

陈慧娟 当代作家 2021-01-24

如果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那么水井就是她的乳腺。


在漫长的农耕时代,水井联系着人类的箪食瓢饮。一个村庄,一个市镇,水井就是生存和繁荣的标志;行走于深山荒野,跋涉于沙漠荒原,寻找水井是最要紧的。不论人家多寡,哪怕是一二户,只要有一眼水井那就是人烟。宋代人形容柳永的词传播广远,说的一句话就是“凡有水井处皆能柳词”。这句话说得极妙,一下子揭开了一个遥远广大、无边无垠的国家地理的图景,荒凉也有了,奇迹也有了,异域风情也有了,但是,却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处处有水井——人类共通的生存景观。古时侯人若离开家乡,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家门前的那口井。所以辞别家乡叫离乡背井。


想起水井,心里隐隐浮起一种温暖感。水井坐落在奶奶家老屋对面。井口呈四方形,四壁垒叠着附着有青苔、十分平整略带潮湿的青砖,圆圆的空间,足有二三米直径,置身于此,顿生丰厚、宽博的感觉。探头望去,里面水清如镜,在阳光下轻轻划动水面,波纹荡漾,似搅碎了一桶金子,星光点点,闪闪烁烁,有种炫目的美。


在乡人的眼里,任何水都无法比及这口井水。以水煮饭,白净香馨,温和爽口;以水沏茶,清澈透亮,娇嫩无比。村民们每天的生活几乎是从水井边开始的。晨曦初露,人们便三三两两赶来打水,挑桶提罐,说说笑笑,络绎不绝。晨光里,桶桶罐罐撞击着井沿的麻石,发出声声脆响,仿佛清越的田园小调,悠悠缓缓地飘荡在山坳的静空。


待到日上三竿,暖暖的阳光将溪畔垂柳悠长的倩影投射在井边,树上蝉鸣声声,绿荫里,村里的姑娘大婶们便围着古井,一面噼噼啪啪地捶衣,一面口无遮拦地闲聊:田地的菜、栏里的猪、谁家的媳妇和婆婆不和…… 你一言,我一语,嬉笑声,惊叹声,伴着取水声、捣衣声,将泥土上的疲惫打发得烟消云散。


炎炎夏日,地面如同烙铁,稻田里也干涸得绽开一条条浅白色的裂缝,水井里却总是一汪碧泉,盈盈满满。好心的人会在井边放一个木瓢。那些挑担的、推车的、南来北往的,汗流如注,喉干舌燥,立马停脚,抓起木瓢舀满水一顿豪饮。倏忽间口舌生津凉意习习;抹抹汗又匆匆赶路,脚底生风。最有趣的当属暮色四合时,那些赶海归来的男人们,带着一身的腥味,赤裸着黝黑的膀子,拎着吊桶一路说笑地来到井边凉快一番,提一桶满满的水上来,先咕噜咕噜喝个痛快,然后再把水从头往身上浇,浇了一桶又一桶,直浇得空中水花飞溅,地上水流四溢。



井台是村里信息和感情交流的公共场所。 茶余饭后村里的男人们会聚集在井沿的四周,放肆的谈论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女人们大都是不敢与男人们接应的。忽有一日,来了个不知哪家的孕妇,她走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把骄傲写在脸上,把碎花棉袄的前襟支起老高,昂起头,摸着肚,到处搭话。遇见牛,也要“黄——呀”脆生生地老长老长地喊一声。然后,一屁股贴上去,腆着滚圆滚圆的大肚子, 倚坐在井边的一颗老树下的木火桶上,叉开双腿,仰面撒手,大大方方地。也许想想逗逗这准妈妈吧,男人们肆无忌惮地跟她开着露骨的玩笑,谁想这女人也毫不害羞地予以还击。你来我往,打情骂俏,调戏说笑,空气中弥漫着几多快乐。而这孕妇也从此堂而皇之的备受村里众女人的尊崇。


村庄夜晚的喧嚣是繁乱而简短的,家禽和牲畜们在一阵短暂的忙乱后便进栏入埘的入埘,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潦潦草草地吃过了晚饭便熄灯睡觉,一盏盏晕黄的煤油灯渐次熄灭,让夜幕上银钉似的星粒显得越来越稠,越来越亮。有时会看见几个老人在井边的周围踌躇而行。有时抬头仰望头顶的星星或月亮,有时轻叹几声或轻轻咳嗽。年少的我在反复揣度,他们如此寂寞地在夜游,是在怀想他们已经过去的年轻时光,还是在搜寻他们已逝岁月的影子?是人生暮年的一种不甘,还是灵魂对短暂生命的一种垂危挣扎?他们在这村庄生活了一辈子,曾经那么孔武地在这村庄里朗声大笑或者破声号啕过,也曾经在村庄里主宰生活过或卑微或屈服过,但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曾经嗵嗵作响吓得鸡飞狗跳的脚步,现在甚至吓不息那些草丛中唧唧的虫鸣;他们曾经虎虎生生的腰板,现在甚至挟不动夜晚里的一丝微风。他们让我对夜晚深处形影相吊的蹒跚怀想充满了怜悯。


盈盈一古井,不知见证了多少乡邻的苦乐年华。  


水井的悠远和深邃是难以一下子读懂的。她是村庄的眼睛,她对世间万物与众生相的态度始终是仰视的。“轱辘转处炊烟起,车马归时笑语腾。”井很形象地让人们的家园围坐在她的膝下,让她端坐在村庄的中心,让村庄里的一切活物漫不经心地品饮。悠扬舒畅地滋生岁月的经纬,渐次地编织进生命的脉络,滋润绵延不绝的歌喉和声声不绝的祈祷。


离开家乡数十年,古井像一位慈祥的长者,让我有种割舍不下的惦记,总想有朝一日再回到它的身边,喝一口甘冽的井水,听一回家长里短的趣闻。曾经的那份滋味,愈是隔着岁月,愈是浓得化不开。


某日,我重返故乡,期冀的心顿刻有如失魂似的沉落。当年热闹的井台甚是寂寞,几只喜鹊落在残破的井架上,翘着尾巴鸣叫。许是多年再无人掏井,四周长满了杂草,水也变得混浊不清,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深褐色的碎屑。唯有溪畔的垂柳在晚风中轻舞飞扬,似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昔日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


世事难料,到了20世纪末,水井似乎走完了生命历程,正在被人类弃置。城市里,当年的众多水井变成了一个个街巷地名;在乡村,有的装上了自来水,更多的则是在自家门前打了压水井或电动抽水井 。


乡土情结是人类通有的情感。故土如同胎记,常常深嵌在人的肌肤上。水井的背离使乡里人昔日的聚会气氛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这记忆随着人际联系渐渐淡出,古老的乡村传统正在风流云散。但每一个喝过乡井井水的人,他们的心中一定都存留有乡井的影子,即使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对乡井那深深的念想。


▌作者:陈慧娟,浙江温州市人。随笔“话惑”一文入选《中学生千字议论文读本》。著有散文集《行韵涓涓》《半帘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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