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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昆谈纪实摄影 | 没有普世关怀的艺术不可能伟大

孙俊彬 极昼工作室 2019-11-17

中国人有很强的惰性,一些以影像为生的年轻艺术家,他们很反感社会题材。他们把纯艺术当作挡箭牌,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无能。其实他们内心何尝不希望作品广为流传?他们对任何优秀的向着社会的作品,潜意识上就保持沉默。他们说要强调人的存在,他概念里的“人的存在”从来不是在历史关系中的,而是抽去了上下左右时空的存在,时间变成了绝对的和静止的,这太可笑了吧?


访谈、整理 | 孙俊彬


吴国勇作品《无处安放》。


后窗:我们从最近在《后窗》首发的吴国勇作品《无处安放》详情:《无处安放:20城共享单车坟场全记录》开始谈起吧。单纯从视觉文本的角度,您怎么看待这个作品呢?


鲍昆:表面上,这个作品很好看,但这种“好看”是艺术上惯用的修辞方式,就是把实质丑的变美,让观看者凑近一看,不是这样,其实另有话说,这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做法。


后窗:从照片和文字的媒介功能来看,你觉得作为一个揭示公共议题的作品,它有没有一些缺失的部分,或者说只有照片和视频能够在论据上自恰吗?


鲍昆:这个作品影像上隐藏了所有跟这个议题有关的符号,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而且很有力量。比如,视频后面有一段,在天津的自行车工厂里有一条流水线,一看就是在野外的共享单车坟场,那个流水线是临时搭建的,几个工人在拆解单车零件。这个跟共享单车兴起时所有工厂都在加班加点地生产形成反讽,联想起原来资本和媒体的华丽吹捧,那是完全颠倒的局面了。


吴国勇作品《无处安放》。


后窗:这个作品第一次看的时候我感到很震撼,但是也会有一种疑虑,就是它过于“奇观”, 一种平面的、持续高潮的结构,好处是很快地吸引观众的眼球,但也容易让人停留在猎奇式的感官满足,遮蔽了更多元和深入的思考?还有一个,作品里没有人的生存状态的交代,这个作品怎么回应这两个问题呢?


鲍昆:这个作品不是涉及到传统纪实摄影中记录人的生存状态那种概念,它不是这个问题。作品的根本性问题是一个揭露中国资本市场的野蛮流动,甚至可以说是诈骗吧。至于人的生存就是另外一个话题,在这个作品里它不需要。


至于说“奇观”,是很正常的。我们往往在感受奇观的时候,可以从符号的联想上想到人造的景观,比如说为了摆拍临时搭建的。这个作品没有这个问题,谁也摆不了,一看就明白。现在很多城市都有这种共享单车坟场,我自己就看到过。


这个作品最神的就是吴国勇非常敏锐地抓到这么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自身就充满证据性,它用不着去用其他的东西,视觉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我说的力量来自它的真实性,真实中的奇观性。


它暴露了很多问题,资本的无良、不计后果、缺乏监管,那么,政府干什么去了?共享单车刚来时候,人们把它当做一个便民的工具,非常欢迎。但很快大家发现马路上自行车比人开始多起来。现在的事实证明,是多家资本在疯狂地作秀竞争,希望把“共享单车”做成一个局,然后找接盘手。为了做成这件事,所有人都疯狂地拼命投资,你投100万辆,我就投200万辆,结果城市的公共空间就被自行车慢慢占据了,大家开始才明白这是个闹剧,太荒唐了。


紧跟着摩拜的创始人成功地脱手了,美团接盘,完美收场。我觉得吴国勇的作品是把这个逻辑完美地用视觉表达出来,用不着再说别的了。这个问题提出来,读者稍稍有点脑子上网查一查,自己就能做一个判断。


后窗:回到作品上来,根据我的了解,这个作品从发现选题到策划到执行到宣发,策划人的介入一直很强势,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策划作品”。如果说这个作品是吴国勇作品,可是实际上艺术家的主体性却很弱,这个跟传统艺术创作中那种高度个体化的创作很不一样,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鲍昆:艺术家高度主体性的形成是从文艺复兴开始,艺术家作为一个艺术行为的主体意义开始出现,自从之后,艺术史才成为了艺术家的历史。这种状态艺术史就成了艺术家的历史到了现代主义后期达到高峰,艺术家和作品之间形成了一对一的连接关系。但是到后现代时期,从安迪·沃霍尔他们这帮人开始,就打破了这一点。从艺术家主体性上来说,他把原来是艺术家全程个体的劳动变成了只是个人生产思想,然后社会协助完成。 


更重要的是,艺术在社会的发生机制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已经越来越偏向于一个话语行为,也就是说艺术开始介入到所有的公共话题。至于艺术的本质,就变成属于公共话题中产生话语战争的基本形式——话语和概念语言了。到后现代之后,艺术全面变成了文化战争中的一个重要的方式。所以,基于手艺的艺术家的主体性这个话题,在这个大历史背景下其实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我们拿出了什么?我们提出了什么问题?公众怎么去理解这件作品?别的都不重要。


现在,国内大部分艺术家是不关心社会的,只关心自己作品卖钱。偶尔有关心社会的,最终还是想卖钱,老是嘴上说得很好听,我要关注社会,我要反映社会,但其实能具备这种敏感度和介入能力的人很少。


王久良作品《垃圾围城》。


后窗: 具体来说,当代艺术发生机制转型后和之前古典的、精英化的艺术相比,他们之间的区别在哪?


鲍昆:未来的艺术肯定会慢慢分化,现在人们对艺术这个词汇的理解是非常模糊的。人们一说到艺术联想到的,第一是唯美、好看,好一点的认为具有批判性。但实际上,之前说过,艺术已经变成了文化战争的一种方式,因此,未来对艺术的概念我们要廓清。


现在有必要区分出来走画廊路线的,作为艺术市场商品的艺术品,他们基本以唯美为主,挂在墙上能够装饰空间,跟各种不同文化空间产生一种互动的装饰效果。这样的艺术实际上是目前大部分的画廊主要做的东西。 


今天媒介高度繁荣,生产条件极其便捷,而且生产条件中已经渗入了大量的非主体性的第三方要素,比如制造各种效果的技术。这些技术不需要艺术家自己创造,可以花钱买来消费。所以今天的艺术,重要的是思想生产。这部分的人更倾向于公共议题的介入和表达,而不是那种唯美、好看的,能卖钱的艺术。于是,冲击之下,原来的那部分人使劲地提倡艺术的古典意义,比如什么纯艺术啊,因为这样才能凸显他们个人的劳动,才能卖出价钱。


但带有公共话题的艺术大部分并不适合走市场,它更大的社会功能在于唤醒民众的公共性意识,提升社会的整体文化层次。这里指的文化是综合性的,艺术也是其整体的一部分。我觉得实际上进入历史榜单的伟大艺术作品,其实都是这一类的艺术,可以进入到公共话语空间,进入到历史性的公共话语中。 


既然它是历史性的,它就存在一个历史维度的要求,能达到历史维度要求的作品,它往往是可以传世的,成为人们返回历史,追索历史身份时候的一个重要的参照。这是本质的区别。


戴翔作品新《清明上河图》局部。


后窗:在我的经验里,中国的纪实摄影还很少有规模协作的案例,你之前也参与过一些艺术项目的策划和执行监督,他们之间有什么共性,有什么可以归纳的方法论可以启发后来者,甚至可以被更大范围地实践?


鲍昆:之前我和王久良合作的《垃圾围城》、《塑料王国》,另外还有欧阳星凯的《人民路》,戴翔的新《清明上河图》,其实都是这种方式。但是我不是艺术家,我只是一个批评家,也不愿意说我是策划人,我只是协助者,直到作品的完成,作品归属权属于艺术家。


最大的共同点,是大家对历史、社会是有关怀精神的,不追求具体的利益。没有关怀的人不提这个,尤其是一些走市场的艺术家。因为,第一他没有感觉,第二在价值维度上,他们甚至是反感的。因为按照这个标准,他们的许多作品是不能完全确立其历史价值和普世性的。


我觉得具备关怀精神的作品会越来越多,但也不要太乐观。中国当下的艺术圈对这个维度的价值观是非常不屑的。他们认为艺术就是为个人,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大谈自我,他都不知道自我还分成三个层面,最高一层恰恰是超越个人的普世关怀。这种状况在中国的艺术界很普遍,这是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现象。


后窗:不过,介入公共议题的作品如何“公共化”又是另外一个话题,比如当下自媒体时代的传播就有很强不确定性,而且还需要多种学科的专业人士加入讨论,拓展议题,需要舆论的支持来实现,最后达成“公共性”的最大化,这就超出了创作的范畴了。创作者如何去应对角色的转变?


鲍昆:你这个问题是挺好的。我刚才说艺术已经是一个话语战争的一个方式,话语战争另外一个重要的工具就是媒介传播。


比如,《无处安放》这个作品的目的就是面向社会,而不是画廊。这个话题本身具备非常多元、丰富的一个阐释空间,从资本、环境保护,公共管理,或者从影像层面来说,它都有很大的弹性。作品是提出问题,把问题抛给公众,我给你开了一扇大门让阳光射进来,让人可以到阳光里寻找答案。


后窗:聊到这个话题,我想暂时把话题的焦点收窄回摄影领域,或者说介入公共议题的摄影。国内现在做深度报道摄影的人已经非常少,纪实摄影又似乎不被国内重要的摄影奖项所青睐,有人说中国纪实摄影在式微,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鲍昆:我最近在做讲座的时候就不断地说,纪实摄影没有式微,纪实摄影一直在发展。许多人看了很多国外走红的作品,但是看不懂。其实大家把新型的纪实摄影当成了艺术品来看了。而很多人一说纪实摄影,想的就是上个世纪30年代,美国人那种充满苦难的《黑镜头》式的照片,其实搞错了,现在依然有大量优秀的纪实摄影在国际上得奖,只是它们表面形式变了。


现在的纪实摄影无论从它的面孔还是关注的议题,都已经走很远了,可是我们老错误地认为那叫艺术摄影,其实不是。纪实摄影的价值核心是事实和关怀,比如奥古斯都·桑德,拍了大量30年代的德国人肖像。可是很多人说不清楚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归类桑德,最后归到一个纯粹画面题材型的分类——肖像。其实,桑德持续地拍摄当时德国各个阶层的人物,对德国的纳粹时代做了一个集体的留念和记录。 


在纳粹主义盛行的时候,你在桑德的作品中看不到歌颂伟大的日耳曼民族的信息,说明他对社会的观看起码是冷峻的,它是偏向于纪实摄影的。现在很多人在学桑德,他们只学这种方法,学一种图式的风格。


西方后来的纪实摄影经历了转变,更关注人的精神状态,孤独的、冷漠的、无表情的人物画面,这跟他们社会的整体发展状况有关。中国很多人无法解读这些东西,因为不具备返回现场,体味历史语境的能力。有些摄影师看这些东西就觉得,啊,你看,人家拍同性恋了,那咱们也拍男裸体吧,他们不知道,在欧美承认同性恋是政治正确的一个重要议题,在中国当下诸多的社会问题中,这个话题还没有上升到这个层面。


另外,中国很多摄影师永远有一种复制别人成功的潜意识。就像中国那些喜爱拍风光摄影的人,实际上这些人根本不会拍照片,所以让好多风光摄影“老法师”赚了钱。他们给你组织个旅游团,带你到这儿看大山,那儿看草原,老师把机位架好,测光都调好,你按快门就行,许多人就认为这是自己的作品。这是个普遍的现象。


现在那些人又开始转“纪实摄影”了,拍什么农村孤寡老人,到处开着越野吉普,这村串一下,那村串一下,其实还是拍风光,只是把风光变成街拍,城里的街拍变成农村街拍了。


布列松的街拍其实跟拍风光差不多,找个人间小情节,所谓的决定性瞬间,就是一种视觉偶然,这东西有什么意义?没啥意义啊,它能说明什么问题。他在北京追着那个有精神病的老头拍的照片,被解读为中国最后一个太监,那其实是一胡同里的精神病人,冲他傻笑,他就拍一张,趣味并不高。


拍摄中的民俗摄影师。图片来自网络


后窗:关于中国纪实摄影在式微这个话题,你的观点能不能继续展开一下?


鲍昆:说中国纪实摄影式微,本身是站在非常本位的立场上。他们是说的是在摄影圈里、展览上。实际上,我们每天看到的大量社会新闻图片、朋友圈里的很多照片,不都是属于纪实摄影范围吗?


表面上看是这个圈子不接受这东西了,原因其实是市场。因为现在全球摄影艺术节和各种评选,他们深深地被背后的那只手左右着。最近有个中国的青年摄影师又在休斯敦卖了很多照片,西方白人为主的市场要一种东方情调,也就是卖点。西方的市场并不关心照片背后的东西,他们要的是好看的装饰性。所以,现在纪实摄影被唱衰,背后根本的原因是市场。


后窗:好,我想可以继续探讨纪实摄影内部的纵深问题。比如,国内很多人停留在传统苦大仇深的题材上,甚至有人组织住五星级酒店拍罗兴亚难民;还有摄影语言上,纪实摄影还是相对地传统和单一,对年轻的摄影师来说,怎么突破这些瓶颈?


鲍昆:中国人有很强的惰性,一些以影像为生的年轻艺术家,他们很反感社会题材。他们把纯艺术当作挡箭牌,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无能。其实他们内心何尝不希望作品广为流传?他们对任何优秀的向着社会的作品,潜意识上就保持沉默。他们说要强调人的存在,他概念里的“人的存在”从来不是在历史关系中的,而是抽去了上下左右时空的存在,时间变成了绝对的和静止的,这太可笑了吧? 


那我们怎么办?不提倡就完了。然后,当我们拿起照相机或者拿起画笔,先要寻找自己的历史立场,你先要找一找自己有没有态度,如果连这个都没有,而是不断地寻找一些新玩法,比如说把木头和铁贴合起来,后面再串上照片。他们不知道,很多东西都是别人玩剩下了,比如八十年代初就来中国的劳申伯格的作品。


好,那么,艺术不就是真诚地表达自我吗?我觉得现在尤其新一代的艺术家,他们会说,我不想被外界所绑架,我想回到我真诚的内心。谁绑架你呀?他就是永远在用“绑架”这个词来掩盖自己的脆弱,其实是没有能力关心社会。


一种创作要是没有来源的,就像水流没有了源头,永远不可能持久,只有昙花一现。我从业30多年来,看过无数耀眼的流星刷刷地在天空中飞过,多少人喝彩呀,第二年再也找不着他了。玩完这个玩那个,大言不惭地说艺术不就玩嘛,最后没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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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昆

著名艺术评论家、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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