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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个周星驰的小弟”

后窗小狐 极昼工作室 2020-09-17

1月28日,周星驰在长沙万达广场宣传《新喜剧之王》,黄一山正好到长沙拍戏,距离周星驰只有半个小时左右车程。他已经没有能联系到周星驰的方式,又要赶到剧组定妆,研究剧本,“还是未能见面,可惜各有各忙。这么近,那么远……”


文 | 王一然

编辑 | 王珊


“星仔!”

冇人应。

“星爷!”

依旧冇人。

细龟知道周星驰就在片场。周星驰盯着剧本时,基本听不到有人说话,哪怕是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在想事情。”细龟可从不会在这时喊他,但也不会提醒旁人——那不安分,不是下把演员(配角)应该做的事。

“打断他就惨了。”细龟看过很多人吃苦头。周星驰不说话的时候,细龟比他手里的剧本还安静,但眼睛时刻不离开他,细龟最知道周星驰什么时候想骂人,甚至是想骂到“什么程度”——骂到兴起时,周星驰已经不是针对谁,他的手挥一个半圆,另一只手掐着腰,在这个扇形区域一个个骂下去,有人“不知死活”,愿意看热闹,自然也被问候:“你不用工作的吗?你很闲的是吗!”

这时候细龟早已经躲起来了。

细龟知道,周星驰发起飙来,一定要骂到尽兴才好,每次细龟盯着他的手指过去,差不多隔一个到自己时,矮小瘦削的细龟就像泥鳅一样溜走,从来没挨过骂。有一次,周星驰嫌道具做得差,发起火来,细龟马上跑出去找吴孟达,“星爷在里面骂人,达哥去劝劝吧!”过了一会儿,吴孟达出来,摊了摊手。十多分钟后,影棚安静下来,细龟跑回去,想看看谁有本事劝星爷,结果是钟丽缇来了片场。

细龟摸得准星爷的脾气:他喜欢偶遇,讨厌算计,媒体想和他开玩笑,但他给出的答案常常很糟糕。周星驰孤独,孤独到让人觉得有些“不知好歹”,但细龟认为,他只是情商不高,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社交上,有媒体写“周星驰死了”,一个朋友沉不住气,向媒体解释:“周星驰很好,谢谢大家关心。”周星驰知道了,劈头盖脸地问:“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是谁呀?”

认识周星驰之前,细龟已经在香港娱乐圈小有名气。1980年代末,一个刚大学毕业的男生,身高一米六左右,小小的头很灵活,身体干扁,在TVB一档综艺节目里出演搞笑角色,被铜板用力砸头。观众以为电视台雇佣童工,集体投诉,才知道他已经20岁,带着爱怜和恶搞,观众们叫他“细龟”。

周星驰看中了细龟“禁砸”,在他们合作的第一部电影《逃学威龙》里有组镜头,细龟被铁盘砸了二十多下,台词只有一个“啊”,近三十年后,仍有人评价“是黄一山最好笑的镜头”。

细龟成为周星驰频繁合作的几个演员之一。

那都是1996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香港电影正值黄金时代的尾巴。千禧年后,港星陆续北上,包括黄一山,也包括周星驰,还有曾经的御用配角们。

在内地,除了香港的老朋友,没人叫他细龟。三四线小城里,有人以为他是刘德华,有人称他是周星驰身边的“眼镜哥”,客气一点的会叫声“山哥”。他没什么固定粉丝,每条微博大多只有两三条评论,粉丝数量最多的地方是快手,“细龟”入乡随俗,改成了“小龟”。但将近24万的粉丝或许不在乎这个,“离开了星爷,你什么都不是”“自己过气了,靠周星驰来大陆捞金”……

弹幕砸在黄一山脸上,像当年被砸的那个20岁男孩一样,他继续对着屏幕用“港普”讲笑话。

哈尔滨小镇的酒店大堂,黄一山很少穿名牌服饰,也没有助理和固定经纪人。王一然摄


你就是香港的大明星呀!叫什么名字啊?

工作人员刚刚进屋,就给黄一山披上了一条红色羊绒围巾,但显然不够,在零下二十度以下的东北小城里,黄一山只穿了一条单薄的黑色紧身裤,参加活动的一个领导进屋得知之后,一把拉过他:“给黄老师整条秋裤啊!”

一月初,各类商业演出和剧组都忙得很,前一天晚上,黄一山只睡了两个小时,便飞两千多公里来参加某电视剧的小演员选拔活动。

屋里人的话黄一山都没太注意听,他一直在看灯和太阳光的照射位置,保持着一个老演员对灯光的敏感,他低头问要采访的电视台记者:“换这边拍是不是好些?我怕眼镜反光。”记者听不太懂黄一山的普通话,架起摄像机,举起麦克风,拍完后,拉着前面进来张罗秋裤的人问:“这位老师叫黄啥?”对方也卡了壳。

黄一山看见了,搓了搓手,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

“那稿子里有。”他嘴角扯了下,小声说。三页左右的活动新闻稿里,在第二段就开始介绍,这部儿童电视剧的监制是香港著名演员、编剧黄一山。

黄一山的名字并不难记,但在娱乐圈里,被记住名字要看“红不红”。一次商业演出,主持人在前面介绍:“下面有请香港著名演员张一山,张老师!”黄一山想了想走出去,“我不是张老师,我是黄老师。”他客气地笑笑。

台下有些冷场。

应付这种场面,他早有准备。一段1分57秒的视频,那是《逃学威龙》、《唐伯虎点秋香》、《九品芝麻官》三部电影他的镜头集锦。马上有人指着屏幕认出台上的他,更多人叫:“周星驰!”

婚礼现场就要复杂了,那种场合年轻人少,老人们不懂香港喜剧的包袱。他表演完,迅速从书包里掏出提前准备的十几张签名照和影碟,场面一下子热起来,年轻些的人站起来抢,老人们看见,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离场。”黄一山很有把握,“你再晚大家情绪又没了,效果不好。”成为演员之前,黄一山是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双学士,他分析婚礼上的“羊群效应”:明星签名照和影碟都是免费的,肯定有看过周星驰电影的人会来拿,老人看到大家都去抢,也会站起来抢。“主人一看这么热闹,也觉得自己请的是大明星,钱不白花。”

这是黄一山来内地十五六年总结的演出经验,除此之外,内地的酒桌文化、人情往来,他也熟得很。

2003年离开电视台后,黄一山全家搬到广东,在内地发展。最多时,他连着四个通宵没有睡过觉,像被定了时的机器,拍完戏之后就赶去商演。

“你就是香港的大明星呀!叫什么名字呀?”

演出大多在东南沿海的三四线城市,一次观众这么问,他故意说:“我是刘德华!”对方疑惑“刘德华真人原来长这样!”还有一次,观众问他“演过什么”,他问对方是否看过《泰坦尼克号》、《蜘蛛侠》、《蝙蝠侠》,“可是没看到你呀!”“再去看一遍!我演配角来的。”黄一山眨眨眼睛,在没有感受到尊重时,他以一个喜剧演员的表达形式反击。

出道三十年,黄一山拍戏超过300部。不少是来内地后拍的网络大电影。“星爷不再演戏了,只能看看我们了。”黄一山清楚,很多人来请他,是填补看不到周星驰的缺憾。

记者来采访,大多问题也都是问周星驰,黄一山觉得自己变成了“周学家”,有一次开玩笑,说周星驰“不懂得主动请大家吃饭”,第二天媒体头条就写成“黄一山与周星驰决裂原因:周星驰抠门从不请吃饭”。

黄一山提心吊胆,怕周星驰误会。但星爷很忙,不到电影宣发的时候很少出现。

这天下午,黄一山还要去哈尔滨周边的村里“扶贫”,晚饭时,领导站起来敬酒:“这杯咱们敬黄、黄……周星驰拍电影也是一种奋斗!”

乡镇领导热情得很,一再欢迎黄一山回到他的第二故乡——他们给黄一山颁发了荣誉证书,让他做这里的荣誉镇民。

零下26度左右,黄一山到哈尔滨小镇山里“扶贫”,老人77岁,“你是香港的大明星!”王一然摄


东方之珠的脉搏

杀手掏枪时,手一定要快,画家的手拿惯了画笔,放下来的时候也有一个笔杆弧度;皇帝的手交叠和放在两侧的含义不一样,两侧更放松一些。总之,演员最难演的是手,如果一个演员说话和做动作时,手没有配合,那这个表演就失败了。这是黄一山30年的表演心得。

“周星驰就不一样了,他全身都是戏。”黄一山跳上桌子,趴下去,身体紧绷,双手直愣愣放在两侧,额头和鼻尖都抵在桌面上,“没人会这么睡觉吧?周星驰会。”黄一山说,演戏时,这个姿势就是周星驰的睡觉方式。他又起身,假装手里有一副筷子,以平常吃饭五分之一的速度去夹东西,手抖得厉害,“这就是‘无厘头’了。”

这种周星驰的电影语言,成为了某种意义上香港电影的一个符号。

“无厘头”在周星驰之前并非没有出现。在很多演员的记忆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提到喜剧,香港迷恋的是与李小龙同级的许冠文,几部卖座的电影里都有描述香港打工阶层的故事,讽刺那时香港人的烂疮:贪腐,好赌,想一夜暴富。“许冠文的喜剧是卓别林式的嘲讽,铺垫比较长,慢慢进入的。”黄一山说,如果许冠文的喜剧电影90分钟有30个笑话,那么周星驰就有60个,更密集,甚至人们来不及反应,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的黄一山还在学校乖乖念书,成绩每次都是班里前三名。周星驰比黄一山大两岁,与李健仁是中学同桌,周星驰崇拜李小龙,每天都自己苦练功夫,想要做武打演员。他整天问李健仁:“要不要试试我的拳头?”一心踢足球的李健仁,每天都用左臂抵挡周星驰的“天外飞拳”,周星驰参加了很多挑选演员的比赛,“叮叮!”评委一按铃,就是没被选中,周星驰向李健仁抱怨:“为什么总是不选我呢!”

十多年后,香港终于选中了周星驰。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从1970年到1994年,香港的人均GDP从925美元上升到21421美元,基本都保持着两位数以上的增长率,那个时期的香港电影里,香港人跑马、跳舞、喝下午茶,讲粤语掺杂牛津腔的英文,移民美国和加拿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内地歌手艾敬在一首歌里唱:“香港,香港,怎么那么香?让我去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

“香港的节奏变了。”黄一山回忆,与经济腾飞随之而来的是香港人的高度就业竞争压力,人们渴望“不动脑子地放松一下,第二天能继续打拼”,天时地利人和下,周星驰一举打破了香港电影票房纪录。

黄一山不是科班出身,也没学过表演,在综艺节目里被关注后,TVB就把原来的编剧合约改为了演员合约,黄一山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经典电影学习,在《逃学威龙》中,黄一山饰演的角色是周星驰身边的富家小弟,一夜成名,很多导演找他拍戏,风头正劲的他骂惹事的导演:“不拍就不拍!了不起啊?”

二十多年前,黄一山在TVB做综艺节目编剧,邵逸夫出席节目庆功宴。受访者供图


黄一山与梅艳芳。受访者供图


但在片场,黄一山时刻拿捏着与周星驰的距离感。《九品芝麻官》里,黄一山演皇上,周星驰只是个三品官,但收工后,下把演员黄一山从不主动开口吃饭喝茶。“人家会觉得,你是不是想多拍我几部戏?”黄一山说,在周星驰面前,安守本分是最重要的,但同时又不能觉得你可有可无。

《逃学威龙2》里,有一句周星驰的台词“我们要先通这个学校的天地线”,“天地线”是黄一山提的建议,因为赞助商是李嘉诚,这样修改正好能涵盖赞助,又没有硬打广告。“灵光啊!这个好。”周星驰马上修改了台词。“改的台词是他说出来的,既不抢他的风头,又能显出你的价值。”

不只是演戏。黄一山曾和朋友投资80万拍《临时演员》,讲的是跑龙套的故事。周星驰看到媒体报道后,在片场问黄一山:“你真的是不够朋友!”黄一山吓了一跳。周星驰接着说:“你和别人投资拍戏都不找我客串一下!”黄一山听了特别高兴,但知道“他那种话就是忽悠我,如果我真的找他他肯定也不拍”。

“所以你在他身边要懂得分寸。”黄一山笑着说,只能上把演员和下把演员开玩笑。

1997年底,亚洲爆发金融风暴,所有的泡沫都被戳破,包括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TVB老演员温兆伦觉得早有预兆,在这之前的一次台庆,温兆伦与梁朝伟是主持,休息时,梁朝伟说:“小温,我走了。”温兆伦以为他是指拍电影,梁朝伟接着说:“是你们接班的时候了,不过该走的时候就要走。”

到2003年,梁朝伟在内地已经炙手可热,与导演张艺谋合作了《英雄》。

那年的愚人节,黄一山在商场里逛街,听到收音机播放新闻,说张国荣跳楼自杀,“开玩笑!张国荣怎么可能自杀呢?”黄一山回忆,他在电视台时,去一个活动上采访张国荣,嘉宾都已经就坐,黄一山只能弯着腰给张国荣做访问,张国荣挪开半个身子,笑着叫他:“细龟,坐过来呀。”他们就坐着一张凳子完成了采访。

黄一山觉得这是电台愚人节的玩笑,他跑到家里,打开电视,新闻里都在放张国荣的死讯。

同年,香港与内地爆发了非典,据世界卫生组织公布数据,当时香港发现感染人数高达1755例,死亡300多人。几乎没人再去戏院看电影,黄一山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戴着白口罩,行色匆匆。

香港的楼市也一落千丈,据媒体报道,十多万人变成负资产,黄一山的积蓄都买了房子,结果连首付都没赚回,婚庆公司也生意惨淡倒闭,电视台不再与他续约,他决定去找以前TVB的老领导,希望能在亚洲电视台获得一个职位,但也被拒绝了。

“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香港。”黄一山说,那时候张卫健在内地发展,请他过去拍戏,他决定北上,比起在香港每个月几万港币生活费,在广州,每个月一万多人民币就能负担一家四口的开销。

那时,周星驰已转战内地市场,越来越少用香港演员。与周星驰合作过的配角们先后北上,在内地市场寻找生存空间。

黄一山曾想过,“星爷什么时候就会再找我,想拍好戏,后来,什么都摧毁了。”

黄一山与张国荣。受访者供图


上海滩与两只蝴蝶

做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咸鱼可能比黄一山活得更轻松些。这句经典台词,来自周星驰在香港拍的最后一部电影《少林足球》,电影上映两年后,黄一山在广州剧组接到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要求黄一山带着儿子去复诊。得知大儿子患上“脑白质缺损”,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和妻子在医院抱头痛哭。这意味着儿子终身都需要人照顾,以后连正常生活起居都不能负担。

黄一山曾想自杀一了百了,2003年末,家里一贫如洗,儿子重病……但想到全家都需要钱来维系生活,一年内拍了三部戏之后,黄一山又处于真空的状态,只有去商演,赚快钱。

那时,港星商演最火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1990年代中后期,内地到处是香港电影的盗版盘,兰桂坊的霓虹,铜锣湾的打打杀杀,维多利亚港的繁荣神秘而遥远,成奎安、童安格、王杰等明星一出场,大家奔走相告“香港明星来了!”

资深经纪人、歌手张寒说,香港明星刚到内地时,很多人都不相信是真人。有一次,张寒带着吴志雄等香港演员过去演出,到了地方发现,内地老板准备好了刀和棍棒,如果来的是假明星,“当场给他捅了!”

黄一山北上没多久,内地到香港开通了自由行,第二年,周星驰导演的《功夫》在内地上映时,据公开资料统计,2004年末,内地已经有将近五千万人赴港出行。

港星不再神秘,商演活动减少,向三四线城市、酒吧婚庆和开业典礼转移,黄一山只能再兼职一份电台主持,一边赚钱一边积累内地人脉。

商演的套路很简单,唱两三首歌,夜店酒吧是四首,加五到十分钟的互动,大家一般会先唱一首《上海滩》或《护花使者》,这两首粤语歌知名度很高,可以“证明香港演员的身份”,后面的歌看现场而定。

最初黄一山不会选歌,在酒吧里选了《漫步人生路》,由于紧张,完全不在调上,节奏又慢,唱着唱着“咣当!”蓝色的阴影里有喝酒的观众把色盅扔上来,色子砸到黄一山身上,他一边唱一边发抖。后来他花了一千块钱,上了四节课,请同事帮忙现场演奏,自己好跟上节拍。但还是有人扔他。

也有时候,夜店里酒气熏天,黄一山在上面唱歌,下面两帮人就红了眼打了起来,他放下麦克风马上撤退。“石榴姐”苑琼丹也碰到过打架,黄一山在时,她就没那么紧张,“黄一山反应很快,也很照顾我。”黄一山也会提醒她哪些给活动的是骗子,坑过艺人的钱。

黄一山回家后从来不透露表演细节,怕老婆不让他去表演,少一个收入来源。

没过多久,港星们的《上海滩》很快被“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冷落了。2005年左右,网络歌手和彩铃开始走红,“网络歌手出场费低,歌曲又是病毒式传播。”经纪人张寒说,香港来的一些明星不得不开始学内地歌曲。黄一山在KTV学歌,唱《两只蝴蝶》,高音总是上不去,最后不得不放弃,转学了《老鼠爱大米》,“到现在还记得歌词。”

商演空间被挤压后,苑琼丹到北京拍戏,许多导演看中她是周星驰的“御用女配角”,可对方让她说的台词她完全不懂,也不觉得是笑点,她想改的“好笑一点”,但对方坚持让她说完;“如花”李建仁转做幕后,指导年轻导演拍电影;而总是扮演周星驰母亲的朱咪咪,无论是内地还是TVB,都少有给中年配角发挥的角色,“不是演人家妈就是阿姨。”朱咪咪觉得没有突破,开始把重心转到演唱事业。

黄一飞似乎更顺利一些,凭借《少林足球》中扮演的大师兄,拿下了香港电影金像奖、香港电影金紫荆奖双料最佳男配角,在内地拍戏,可以提自己的要求。“我现在越来越贵,你能说是过气了吗?”黄一飞调侃道。

但他们的确被定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些菲林镜头,留在周星驰身边,永远成了周星驰的小弟、老妈、大师兄、被暴打一顿的丑女。2008年《长江七号》之后,周星驰不再演戏了,人们开始关注与他合作过经典电影的香港演员们,以此怀念周星驰。

黄一山快手号截图。

抖音快手里的过气港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典电影的套路会过气,香港的娱乐繁荣会过气,观众的关注度会过气,连周星驰好像也有过气的迹象,在娱乐圈里,到底有什么不会过气?每个演员都会经历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其实可能翻过这座山后,你可能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

曾有中间人找到黄一山,说王家卫想拍一部短剧,十二集左右,邀请他去拍。黄一山不知道真假,想了又想还是拒绝了。“王家卫需要你用一百种方法来演绎一个动作。”黄一山吸了口气,“我只有十种,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些人生来就是做配角的。”

黄一山去年拍了部网剧,主演是男模张亮和新秀小花陈都灵,他推了几个同时期的工作,又降低了自己的要求,争取到里面的角色,差不多到拍他的戏份时,父亲去世了,由于是喜剧角色,黄一山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搞笑。戏拍完后也没有电视台买,播出平台正好改变了计算系数的方法,连点击量都看不到,黄一山有点不甘心,在微博搜索剧评,看到有人说“这个皇帝怎么演成这样!”说他常常“尬聊”不搞笑。

尽管在知乎上,有人觉得黄一山是被忽略的戏骨,只是被周星驰的光芒挡住,需要“扮痴傻”。但他那种港式搞笑表演在内地不再吃香。

近几年,黄一山接连主演了几部网大。按照观众的意思,黄一山这些配角港星算三线演员,但在导演柳航看来,他们仍然是前辈,会一字不落地背剧本,还会对剧本人物设计提出意见和想法。

前年12月底,黄一山被诊断视网膜脱落,医生建议马上做手术,如果请假,他推算剧组至少要损耗一千万以上。他撑了大概半个月,杀青后才到香港动手术。

刚见黄一山时,他在北京拍戏,找了个剧组附近的肯德基,柳航坐下来,黄一山买了个汉堡和烤翅给他,“你有点太抠了!”柳航说。黄一山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马上要赶回去拍戏,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那次柳航和黄一山没谈钱,只谈了剧本,黄一山决定去,柳航觉得他“会办事儿,讲义气”。再后来,黄一山介绍吴志雄、黄一飞、陈浩民等等过来拍戏,有一部叫《开心鬼大战古惑仔》,一个片名就占了香港电影恐怖片和黑帮片的两个情怀。

帮柳航请吴孟达,黄一山去了三次,第一次因为吴孟达的档期不对,第二次吴孟达说身体没有恢复好,第三次,吴孟达对首发是网络平台还是有些介意,黄一山说:“它不是没机会发院线的。”后来吴孟达才看了剧本,接受出演。

二十多年前,吴孟达戏份多,和周星驰关系又好,直到后来去台湾拍戏,收工后,吴孟达拍拍黄一山的肩膀:“请你吃饭!”走在台湾夜市的大街上,吴孟达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每天没有一万块(港币)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黄一山才觉得跟他没了隔阂。

尽管如此,吴孟达还是有“三不”:可以去剪彩,但不登台唱歌,他觉得唱不好,所以酒吧也不做;不给药品打广告,怕人家吃出问题,危及生命;不代言楼盘,怕人家相信是吴孟达介绍,烂尾之后对不起买房的人。

黄一山没有那么多选择,“赚够孩子的医药费生活费,我才能安心走掉。”

为了给自己增加些流量,一年多前,黄一山注册了快手,他放过一个《九品芝麻官》里的经典镜头,马上有网友在下面喷他:为什么放你当皇帝让星爷给你下跪的镜头?

黄一山就知道避不开周星驰。最开始,有个老板找他,希望他能在快手、火山小视频等平台先吸粉,然后卖麻辣牛肉之类的四川特产,黄一山拍到一半,食品的执照没批下来,他就自己接着拍,尽量想一个粤式的包袱,但观众们不买账,点击量很少,很多人希望能回忆“周星驰的经典”。

与周星驰合作快二十年过去,黄一山不是没想过改变。他找经纪人张寒聊了好几次,希望拍些有反思的段子上传快手,搞笑的同时,表达深层次的人生哲理。有一次,他很严肃地找到张寒,“每天重复看几十次‘周星驰怎么和你拍的戏’快吐了,不能老活在周星驰的影子下吧?”

“咱们不妥协低俗,但是这个平台不需要你想的那些。”张寒委婉地提醒。

温兆伦已经是抖音红人,不仅会策划内容,还研究怎么在小视频里加特效。吕萌 摄


苑琼丹也摸不透流量里面的门道,她去参加金像奖颁奖典礼,拍了一个小巨蛋给大家看,视频上传到抖音里,马上成为爆款,但一些自己策划的有教育意义的视频,却没多少人看。

更多的港星正在适应互联网社交平台的身份转换,“建宁公主”刘玉翠在小红书上分享美妆,周海媚秀出自己的饭菜和染发颜色,温兆伦已经是抖音红人,他不仅会策划内容,还研究怎么在小视频里加特效,“演员就是商品。你不要当自己是明星,不管摆在什么货架上,只要有人关注。”

“我们是什么?”黄一山往后一靠,“过气港星!沦落至此!”最终,一些朋友找他拍电影里经典台词,他没再拒绝,偶尔和一些香港配角演员吃饭,也发在上面,满足粉丝的情怀。

黄一山坐在哈尔滨的一家酒店大厅里,空旷的屋里温度很低,为了方便拍照,他脱下了羽绒服,一张嘴就夹带着白色烟雾,三个小时后,他要参加第二天的活动,他尽量用胳膊撑在座位上,回头盯着门口进出的人,“慢慢习惯让他们评论就好了。”他轻飘飘吐出一句,“只要你出现,人们看到你就会说,黄一山,谁啊?”

“他就是个周星驰的小弟。”他自答,双手摊开。

一个多星期前,黄一山与石榴姐苑琼丹在石家庄拍戏偶遇。受访者供图


周星驰就是你的商业IP

这是一个悖论。经纪人张寒说,作为演员,黄一山他们不断追求被更多的人看到,可人们为什么认识你?是因为周星驰。人们为什么愿意看你?还是因为周星驰。“你就要不断在这个重复的悖论里求生存。”张寒叹气,他们入行的年头要久得多,大起大落,什么都见过,一切心态上的问题,只能靠自己缓解调解。

“没办法,周星驰就是你的商业IP!调解不好的人早干不下去这行了。”

曾经有个公司开业剪彩活动,负责人希望请明星来表演,找到张寒提要求:“要一个在周星驰电影里能认出脸的。”

张寒见过很多00后已经不认识张学友,“刘德华、张学友他们是明星,但只是个人符号。”张寒说,很多年之后,大家就算知道他们,也很少知道他们的作品。但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提起古惑仔和周星驰,还是各个年龄段都有粉丝,“这就是情怀,是那个文化不发达时代的符号,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在内地,周星驰的搭档们有时间就聚在一起吃饭。最初,周星驰是频繁被提起的话题,后来大家都没有再合作,也就再没人提起。“香港最近怎么样?”这句话常常作为开头,大家吐槽最近遇到的剧组和导演,“哎呀真的好离谱呀,大家下次一定小心别拍他的戏!”

黄一山帮朱咪咪开通了微博,后来,朱咪咪通过微博接到了几个工作;碰到苑琼丹一起商演时,他们在台上主持,互相拆台搞怪,“就算观众不笑,我们都自己笑。”黄一山说,他们聚在一起是“他乡遇故知”,有种格外的归属感。

朱咪咪曾听说周星驰的《美人鱼2》在深圳开拍,她做出夸张的表情问朋友:“在哪里哦我要报名,我演什么鱼都可以,咸鱼也可以!”

“神经病啦!都拍完了!”

再过几天,周星驰的新片《新喜剧之王》就要上映,主演是王宝强。为电影宣传时,周星驰出现在熊猫特别直播里,主持人希望他用粤语互动,但讲了一句后,“又要讲国语了,太习惯了。”周星驰笑。

那场直播里,周星驰配合节目组,采访《英雄联盟》世界冠军战队IG,观看人数达到了几百万,队员们送给周星驰一个纯金冠军纪念牌,“这个是我们老板做的。”周星驰戴在脖子上,用国语讲:“你们老板非常厉害。”

彩色弹幕几乎挡住他花白的头发,粉丝们很快为了“周星驰和IG谁更有排面”争吵起来,“星爷来是委屈,不是低头懂吗?”“你觉得万达老板让他委屈?”


结束合作后,周星驰出演和导演的每部电影黄一山都看过。黄一山看好这部新片,他与王宝强合作过,觉得王宝强更懂内地包袱。某种意义上,香港演员创作的梗没法在内地流通。拍《唐伯虎点秋香》时,巩俐已经演过《红高粱》,周星驰想借机打开好莱坞市场。但李健仁回忆,巩俐在片场总是一头雾水“你们在拍什么?”有一场戏,周星驰用碗演奏,大家的头发一起竖起来,但最后也没能说通巩俐,成片里,大家都在搞笑,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黄一山会定期发朋友圈,演出、拍戏和饭局一场接一场,“越忙越有存在价值,证明你越红,人家看到会觉得还有这么多人找黄一山。”

他很少过生日,他的生日9月9日是剧组开机和商演的吉利日子,不过十几年来,大儿子始终坚持在他生日时打电话,即使已经无法说一句流利的话、每次同样的话都要说将近一分钟,黄一山还是每次都期待地听着电话那头,断断续续传来“祝爸爸生日快乐”。黄一山也顾不上许什么愿,或许因为他的愿望早就过期了:他希望十年前赚够钱就能赶紧离开娱乐圈。

“这个梦早晚会醒过来。”黄一山说,再过二十年,经典电影里的配角港星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没有什么有代表性的香港演员。经纪人张寒也明白,现在的艺人红得快过气得更快,“‘明星’太多了,但他们很少有人能被记住二三十年。”

几年前,朱咪咪在美国表演时,曾邀请黄一山来做现场表演嘉宾。他和朱咪咪去逛街,有老外看到他,上前拦住黄一山,大声惊呼:“Oh this! He’s a movie star!”对方看过周星驰的《逃学威龙》,黄一山在里面戏份很多。

“其实我也希望观众心中留下《逃学威龙》里那个小男生黄一山,不是现在这个接近垂垂老矣,以后还会有更多皱纹的,对你们来说是一种悲哀,对我来说也是。”

那是他和周星驰合作的第一部电影,也是离周星驰最近的一刻,唯一一次,他的名字和“周星驰”,一起出现在领衔主演的名单里。

黄一山最后一次见周星驰是20年前,1999年,周星驰国语还不流利,《喜剧之王》海选,黄一山妻子的朋友想采访周星驰,等了半小时左右,周星驰就接受了采访,“星爷还是对我很好的”。

1月28日,周星驰在长沙万达广场宣传《新喜剧之王》,黄一山正好到长沙拍戏,距离周星驰只有半个小时左右车程。他已经没有能联系到周星驰的方式,又要赶到剧组定妆,研究剧本,“还是未能见面,可惜各有各忙。这么近,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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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一然

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作品包括《被淘汰的101女孩》

《“被反杀者”刘海龙的昆山江湖》

《正龙寻虎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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