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女郎最后的夜晚
那间没露过脸的小房间,房间号又长又难记,经常十几个小时只有一个手机屏幕,屏幕背后的女声惊慌、兴奋、紧张,吃外卖时都在控制角色行动;见到礼物后,这个声音不卑不亢,甚至很少在感谢时叫“老板”;哪怕遭受辱骂、流水额完不成,这个声音从来不会“套路”,让粉丝们垫钱——但这个声音的主人,林海棠,最终还是失败了。在熊猫关停、大规模欠薪之后,更多人期待她们坠落之后,能跌得更深。
文 | 王一然
编辑 | 王珊
吴茜茜和林海棠的房间号都是七位数。
吴茜茜长发,眼睛圆圆的,像漫画里的少女。她花一万多块钱把这间出租屋布置成公主房。电脑一开,房间里的女孩像明星一样。有个“老板”曾出一个“佛跳墙”,让吴茜茜模仿手机游戏《王者荣耀》里的妲己。吴茜茜反复研究,毕竟一个“佛跳墙”价值1000块钱,她在脖子上挂了个铃铛,像游戏里的角色那样,撅着尾巴,弓着身子,扭动腰肢,“请尽情吩咐妲己,主人!”
一个装满海鲜食材的金色小罐子在屏幕上打开,胖乎乎的卡通熊猫坐在后面笑——一个“佛跳墙”!房间里最贵的礼物,吴茜茜能分到几百元。
林海棠的房间里只能看到一个游戏直播画面,她不化妆,声音沙哑,偶尔还喜欢爆粗口。朝九晚九,时间一跳到下播时间,马上关掉页面,不想再开口说话,这个房间和那些白领的格子间没有区别。
吴茜茜和林海棠都是熊猫直播的女主播。但她们的房间推荐位不一样,收入差距接近20倍。林海棠的房间最高时只有一万多人气,是吴茜茜平均流量的十分之一左右。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林海棠不露脸。林海棠毕业于二本学校,找不到合适工作,就做起游戏主播。《王者荣耀》里,她单个角色拿到过全省排名,介于很多人对“女主播”有偏见,林海棠决定不开摄像头。
也有“老板”出过三个“佛跳墙”,想看林海棠照片,被林海棠拒绝,对方在直播间刷弹幕:“装什么白莲花!婊子!”
这种级别的侮辱吴茜茜已经见怪不怪。吴茜茜喜欢穿一件低领紧身T恤,有人让她把领子再往下拉点,吴茜茜卖萌装傻:“为什么要拉呀?”有“老板”用一个“佛跳墙”买到她的微信好友位,发色情图片,问她价格,吴茜茜想打“傻X”,但看他的朋友圈,下午才吃过米其林三星餐厅,定位的酒店能看到东方明珠,一晚上起码要20多个“佛跳墙”。“你和别的主播也这样子吗?”吴茜茜发了个小猫表情。
在这样的房间里,只要刷礼物,就可以成为“老板”。“别惹‘老板’生气”,是吴茜茜在这行里最先学到的准则。
和熊猫直播平台的十几万名女主播一样,吴茜茜的礼物流水达到合约规定数额,每个月才有底薪和礼物分成。作为直播平台的后起之秀,熊猫的创始人是当时的首富之子王思聪,成立于游戏直播的风口2015年,不到一年,就靠招揽明星主播成为行业巨头之一。公开资料显示,去年全直播平台刷礼物人数1.4亿,全年礼物收入达到548亿元,仅2018年,熊猫举办星光盛典的礼物流水就达到了3亿元。
3月6日早上9点半,林海棠照常起床洗漱,打开手机,粉丝群都在问“你去哪里”,她一头雾水,那时到处都已是“熊猫关停、面临破产”的新闻;吴茜茜几天前就听到风声,但与她对接的超管(频道管理员)告诉她,“放心播,公司改革很正常”。
两天后,因为融资失败,熊猫官方宣布,所有的直播间都即将关停。两个房间里的女孩,从没见过的吴茜茜和林海棠,被拉进同一个讨薪群。
无论头部还是小主播,年薪几百万或者几万,所有人都必须马上跳下去。大船即将倾覆。
“钱不是万能的,是万达的”
林海棠已经四个月没有一分钱进账了。近两个星期,她都习惯叫附近的一家外卖湖南米粉,15块钱,每天只吃一顿,汤喝起来像“刷锅水”。她反复查看熊猫平台上自己的礼物清单,每笔详细记录了可提现金额,累计三万多块,“就当存钱了”,林海棠安慰自己。
在熊猫,主播的合约大概分两大类:一种是林海棠这样的个人主播,与平台直接签约,每个月达到规定的直播时长和礼物流水金额,平台发底薪,礼物额对半分,如果流水额达不到,一分钱没有;另一种是吴茜茜这种和公会(类似于艺人经纪公司)签约,主播和公会提前谈好分成,即使达不到规定礼物额度,也有底薪。
一周多前,林海棠被拉进了一个讨薪群,大家纷纷发出自己被拖欠的工资数额截图,最多的有上百万。群里一个河北男孩去望京的熊猫办公楼下守了两三天,大门都没进去,三个月来,他透支了自己的两张信用卡,达到刷礼物标准,但一直没收到熊猫承诺的钱;“熊猫直播,还我血汗钱!”一个孕妇主播站在玻璃门口,里面黑着灯,隐约能见到熊猫的LOGO。
吴茜茜早就在讨薪群群里,作为一个大中型娱乐人气主播,按照她的说法,一共被拖欠了60多万元。
吴茜茜原本每天睡到中午,洗漱吃饭打扮后,下午三点左右上播,一直到凌晨两三点。平台出事后,吴茜茜早上八点多就睡不着,她没化妆,像个普通的女学生,在出租屋——那间粉色公主直播间里等消息。这个时候合租的室友还没下班,外面小雨淅沥,太安静了,以往,房间里早就响起吴茜茜爱放的暖场音乐,桌上放好一大杯水,开始准备唱歌跳舞。
“真的吃不起饭啦!”她在自己的粉丝群里撒娇,没多久,一个粉丝发了个外卖红包。
林海棠的焦虑全藏在手机里。除了拿外卖上厕所,她裹在被子里,几乎不离开床,有新的主播进讨薪群,林海棠就搜一下对方微博,看看别人的情况和进展,她想过找律师,但听说律师费比自己被拖欠的工资还多,只能放弃。
很快,“大家都要不到钱”的平衡被一个名叫张帆的女主播打破,根据她发的聊天记录,她靠“陪睡”要到了六万块钱,男方就是讨薪群的群主,一名游戏板块大主播,自称认识内部的人。因为没履行“要回全部钱”的承诺,女孩把两人的聊天记录曝光在群里。
“趁这个时候占小姑娘便宜,人渣!”吴茜茜少见的语速急起来,但这起码说明熊猫还有钱支付拖欠的工资。她算了算,光熊猫举办星光盛典比赛的礼物流水,就能还上大部分主播的钱——几乎所有主播都记得这场刚过去两个月不到的盛事。
1月19日,熊猫星光线下盛典在成都开幕,超7000位主播参与了打榜,活动品牌赞助商之一提供了一颗克拉黄钻,作为“2018钻石荣耀主播”的特别奖。获奖主播们换上了定制的礼服,“像那种颁金马奖什么的现场!”吴茜茜回忆。
吴茜茜榜上无名。公会给她刷了25个“佛跳墙”试水,结果连“水花”都没掀起来,她眼睁睁看着礼物特效很快闪过,取而代之的是别人直播间送“佛跳墙”的通告,100个,200个,500个!数字弱化了货币的概念,五十万人民币一闪而过。
礼物榜杀在最前面的是“雨家军”。林海棠数过雨神的星光值,仅“大老板”川皇一个人就为他刷了几百万元,能买下林海棠租住的这间两室一厅的老楼。“还有人送过法拉利,是真的那种400多万的法拉利!”林海棠说,近一个月的比赛时间里,直播间越来越疯狂,数字都看不清,礼物特效就闪过去。一个常驻爱girl频道的“老板”说,“别人刷你就得跟,你代表的是你主播的牌面”,主播的实力往往由背后的“老板”决定,有人甚至卖掉了房子。
而此时,包括吴茜茜和林海棠在内,一些主播的工资已经被拖欠了4个多月。
王思聪的电竞俱乐部IG独家签约了熊猫tv直播。去年11月,IG夺得《英雄联盟》世界冠军,许多主播转发王思聪抽奖一百万的微博,一些人在微博下留言,希望王思聪能先解决主播欠薪的问题——但几乎没人着急,吴茜茜和林海棠都在和朋友讨论,冠军背后的价值巨大,“有了冠军,肯定有人投钱,肯定要发工资了呀。”吴茜茜说,大家兴奋了好几天,都以为熊猫最好的时代就要来了。
作为直播平台的后起之秀,“王思聪”是熊猫的活招牌。很多人叫他“老公”,主播们更愿意叫他“校长”——他的熊猫ID“王校长”经常在直播间出没,顺手刷刷就是几十万人民币的礼物,特效通告全服时,弹幕齐刷刷:钱不是万能的,是万达的。
熊猫曾经因活动差旅报销大方,得到主播们的信赖。不论是星级酒店还是车费餐费,“住一个礼拜,两三万,马上就给订好了。”一名游戏主播回忆,电竞和娱乐双进军让很多大主播跳槽熊猫。
林海棠也是冲着这个来的。而且“再怎么样王思聪不会欠钱吧?”两年多前,熊猫刚刚完成6.5亿A轮融资,举办“竹笋杯”等电竞赛事,2016年7月,熊猫TV与腾讯视频、芒果娱乐联手打造了“国民女神养成真人秀”,冠军出道后就获得了千万片约——这也让吴茜茜看到了娱乐主播的另一条出路,“他(王思聪)随便丢点钱拍个网剧,你就是明星了。”吴茜茜拉来另一家老牌直播平台的姐妹签约,怕“以后竞争大签不上”。
在这里,吴茜茜觉得有安全感和优越感,和家里人打电话时,不再像过去一样,说“在做计算机方面的工作”,而变成“就是那个王思聪,在他的公司上班”。
底线
“王思聪”显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林海棠的妈妈是老师,知道她在做游戏主播之后,马上让她辞职,不然就“断绝母女关系”,“你看看有正经女孩子做这个的?做这个一天就不要回家!”那是一年多以前,林海棠颈椎病最严重的时候,不能低头,只能半靠在床上仰着头打直播。
“为什么对女主播有偏见,这不是我自己辛苦劳动所得?”为了改变这种偏见,她不向“老板”们卖萌要求刷礼物,变得“佛系”起来,月底冲业绩时,关系好的超管忍不住教她“套路”,“反着说,‘我没钱拿没关系,你们开心就好了’,让老板心疼你。”林海棠回了个“点头”的表情,没有照做。
这种话术在吴茜茜看来只是初级。刷礼物的“老板”们在吴茜茜嘴里都有特别称呼,“宝贝儿”“哈尼”“男神”是普通称号,如果有几个“佛跳墙”,称呼会特别定制,“XX宝宝”“最喜欢的XX”“心尖儿上的XX”,感谢“老板”时,眼睛要瞪圆,咬一半嘴唇,显得清纯可爱。
吴茜茜最光鲜的时候,是在王思聪参加的综艺节目大火时,里面选拔“女神”,吴茜茜长得和一个广东女孩相似,有粉丝劝她去报名,“我可不行,我离不开美颜摄像头!”吴茜茜自嘲,但心里高兴,那段时间粉丝涨得很快,吴茜茜频繁在粉丝群里互动,像已经出道的小明星。
但直播之外的生活乏善可陈,游戏主播们十几个小时连续看同一张地图,下播后很少再玩游戏,林海棠感觉“快打吐了”,除了直播就是昏睡,有时饭也懒得吃;吴茜茜在线下几乎没有朋友,公会同领域的女主播们存在竞争关系,有钱的“老板”有限,有的“老板”同时给几个女主播刷礼物,大家心里都知道,很少有人点破——吴茜茜曾通过一个“老板”打听到新人比她签的价格高,觉得不公平,只能拼命和熊猫的超管套近乎,抢占推荐位。
但事实上,不管是林海棠还是吴茜茜,2017年末,礼物流水都大不如前。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全平台新增主播达到了142万,而2018年的370多万月活主播中,有近310万的主播每月只能拿不到1000元的收入。月入过万者有20万左右,月入十万以上者不足2万人。
即使像吴茜茜这样的人气主播也开始掉粉,“隔壁”在跳钢管舞,吴茜茜用手机小号进入那个女主播的房间,对方没有她年轻,但跳舞时,几乎露出四分之三个胸脯,裙底也几乎看得见,她录了屏,想举报给超管,结果发现一些更大尺度暗示的直播礼物刷得满天飞。
“老板”们的新鲜劲儿过得越来越快,“很多人跳舞放的音乐都差不多。”一个刷了几万礼物的用户说,到后来,有女主播还用了变声器,声音也都差不多,像一个流水线生产的娃娃。
熊猫的女主播里开始频繁出现“卖片主播”,“老板”刷礼物加微信后,可以花人民币购买色情小视频。她们长相良莠不齐,也没有“吴茜茜们”的暧昧装傻,但主题只有一个,性——这足以抢走很多娱乐主播们大量流量。
如果说露脸、主动谄媚和套路是林海棠的禁区,那么对吴茜茜来说,色情就是直播最后的底线。“一旦你脱了,没人想再看你穿衣服。”吴茜茜坚持,取悦“老板”和卖片、卖身是两回事。一次,吴茜茜发现自己房间的常驻“老板”去卖片主播房间刷礼物,在微信质问他,对方马上表明“忠心”:“要是你脱,我马上飞过去开房找你。”在吴茜茜的黑名单里,这是唯一被拉黑的粉丝。
一年多以前,上海就直播中低俗色情问题依法联合约谈熊猫直播,要求进行全面整改,吴茜茜松了口气,但“卖片”已经打开了用户市场,更多主播在微信交易,还省去了平台对礼物的抽成。
林海棠的日子更难熬。迫于合约,越来越多主播开始给自己刷礼物,充流水额,一些个人小主播尽可能多开通信用卡和网贷。2018年初,熊猫爆发了第一次大规模欠薪,林海棠三个月工资没发,没钱交房租,她跑到夜班娱乐主播的房间里蹲守,“欢迎海棠宝贝!”一进房间,一个酥酥软软的声音传来,三四分钟的辣舞之后,有“老板”刷礼物,女主播眼睛马上水汪汪的,“只有你们才是对我好的人!”林海棠跟着学了一句,马上关掉直播,重新回到自己看不到脸的小房间,才觉得舒服了一些。但房租已经到期,林海棠不得不跑回家里,她每天只吃一顿,经常拿了外卖撒腿跑回屋里,有时,粉丝听见门外母亲的骂声,还会多刷几十块钱礼物。
吴茜茜也很久没收到工资了。她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超管对话框,“什么时候发钱?”像个催债的。
直到快六月,对方主动发来消息,说熊猫即将拿到6个亿融资,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大主播群,工资也陆陆续续发下来。但资金注入的事情被自媒体炒了一阵后,又没了下文。据媒体报道,熊猫直播创始团队成员、现任COO张菊元曾在3月7日深夜发文:熊猫自2017年5月之后,长达22个月未获得任何外部资金注入,在过去两年中寻找了至少5个潜在投资方,最后仍没能解决掉资金缺口。
被宠爱的和被交易的
胡杨的title包括艺人总监、星秀主管、艺人管理,做的其实是一样的事:管理公会里的一百多个女主播,小到她们需要能保温10个小时以上的保温杯,大到她们违反公司规定,和“老板”开房“捞现金”。胡杨的手机24小时待机,女孩们南腔北调,不再捏着嗓子说话,直接提出问题和要求,也有人沉默了半天问:“你愿意和我这种女生谈朋友吗?”
对于“这种女生”,四年前,直播元年时,胡杨就决定,不会找女主播做女友。
熊猫直播最火时,胡杨成了金牌艺人管理,口碑很好,很少让女主播垫钱刷流水,和别的公会老板吃饭时,对方想挖他做高管,是家规模小的直播公司,吃饭后老板还安排了节目,神秘地卖关子,在KTV包房,一排女孩走进来,全是对方公司的女主播。“随便挑,老板说每周都不重样的。”胡杨觉得对方不靠谱,“把心思放在这上面的老板,没一个能做好的。”
吴茜茜被邀请去过一个管理层饭局作陪,挑衣服挑了半天,如果太性感,她觉得不安全;但穿得像小妹一样,就没机会在其他女主播中脱颖而出。最终,画了一个多小时妆后,吴茜茜穿了吊带连衣裙,又在外面套了个牛仔服,管理这时发来微信:人够了,下次一定叫你。
胡杨陪老板吃饭,也暗中看着女孩们,他从来不喝酒,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几乎不多话,除了老板的授意外,有女孩喝多了贴过来,胡杨就扶她们到车里,然后把她们一一送回去。有次一个女孩喝得直接瘫在地上,胡杨把她背回出租屋,自己睡在客厅里;还有一次,一个年纪最小的女主播装醉,趁胡杨过去时一把拉住他,她不是胡杨管理的主播,“我管理让我陪老头睡觉!”女生很矮,惊惶像只兔子,胡杨把她带去公司宿舍,连续两月,每天都看着她去宿舍休息。
除了“保姆”和“司机”,胡杨最重要的本职工作在于“培训”,“要走心,别让人觉得你在开玩笑!”胡杨少有严肃起来,给新来的小主播培训,“人和人说话最重要的就是‘诚意’,哪怕就一秒,你说‘我爱你’也一定想着是在对你初恋说。”女孩们嘻嘻哈哈,摇头晃脑,胡杨很少发脾气——等没有“老板”刷礼物,她们会回来求胡杨教学。
大主播的潜质从培训就能看出来:她们敢放开嗓子说话,声音圆润尖滑,面部表情丰富,胡杨不用教过多的东西,几乎每次见面,对方都习惯性“撩”一下,两只手指蹭蹭胡杨下巴,“哥哥几天不见了,想死你了!”“进步了。”胡杨客气地笑笑,他清楚这并不是女孩在示好,甚至“连好感都算不上”,“职业病,大家都习惯‘讨好’老板,美女拿我练手我无所谓的。”胡杨笑着说。
配备高素质的艺人管理是大公会的基本保障,为了方便规范主播,一些公会还会租一栋楼作为宿舍,女主播们按时上班打卡,定期接受培训,“恋爱是管不住的,有些主播没有契约精神,跟‘老板’私自出去,拿了现金就不用和我们分成,也造成公会的损失。”一家上海小直播公司的运营说。
“卖片主播”出现后,胡杨的首要任务变成了猎头,公会最害怕直播短板,即使女主播质量不优秀,但类别一定不能缺。他开始没日没夜在一些擦边、涉黄平台上溜达,遇到觉得有潜力的主播,就刷一波礼物,到能私聊的级别后,胡杨开门见山:“一个月保底20万,来我们公会?”这是一个性价比很高的数字。
胡杨没想到,对方根本没答应。一段时间后,胡杨才发现,这种直播平台,一晚上20万人民币礼物经常能见到。
在一家大公会管理层人员常宽眼中,2016年熊猫最风光时,Angelababy等娱乐明星涌入,开始明星直播首秀,带动了粉丝经济直接导入直播平台,王思聪的个人人脉、万达的院线资源等等都成为熊猫的助力,抬得跳槽主播一个比一个身价高,熊猫买到“手软”;而转过年来,熊猫的管理团队发生改变后,主播们同质化严重,主播们纷纷尬聊,唱歌跳舞质量都下降,管理疏松;而熊猫花大价钱签约职业战队,购买赛事版权,但盈利有限。
直播行业的蓝海似乎已尽,但有人不赞同熊猫倒闭就意味着直播行业寒冬,“(熊猫)内部的问题太大了。”一个已经转平台的头部大主播说,自己的超管不允许带的主播们和其他超管的主播合作,否则就是“背叛组织”;尤其是360投资后,内部管理混乱,有时一件事拖三个月以上才解决,“每次去总公司都看到他们在打游戏!”
讨薪群里也不断拼凑着熊猫之前的蛛丝马迹,很多人无法接受IG夺冠之后的星光盛典并不是柳暗花明,只是回光返照——“说白了就是最后捞一笔。”常宽说。
“只要人类拥有孤独与虚荣心”
“王思聪第48天没有发声。”
有人在讨薪群里数着,给王思聪发私信,在他微博下评论,但没有任何回音。林海棠也试了几次,超管给她发来了最后通牒:再不解约,公司人全散了,想解约都解不了了。
解约意味着被拖欠的薪水和流水一分拿不回来,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但有人刷流水的借债还没还上,“重新开始也要本钱啊!”
几天后,女主播青青找到了新的直播平台,但卡在了合约上,如果选择和熊猫解约,被拖欠的钱都打水漂,如果拖着——“你要去别的地方播是吧,起诉你很简单,没什么好商量的,两条路,要么无条件解约,要么你就等合同到期再播!”一旦被起诉,青青要赔偿几百万违约金。
吴茜茜的公会已经垫付不起工资,一边找要债公司,一边联系律师走法律程序。大量粉丝发来私信,让吴茜茜心里踏实了些,如果失去流量,就算换一个新平台,吴茜茜也要从小主播混起。
“你别干了,我包养你吧,说个价格?”查看私信时,吴茜茜反复看这条信息,以往,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拉黑或者当看不见,吴茜茜想了想,打了几排句号回过去。还有粉丝找到吴茜茜的微博,直接问:“卖片吗?”吴茜茜气得骂了句粗口,“当我是他妈卖片的?!”
林海棠也收到了类似的私信,她没有回,把所有精力集中在讨薪上,彻底放弃了直播。
那间没露过脸的小房间,房间号又长又难记,经常十几个小时只有一个手机屏幕,屏幕背后的女声惊慌、兴奋、紧张,吃外卖时都在控制角色行动;见到礼物后,这个声音不卑不亢,甚至很少在感谢时叫“老板”;哪怕遭受辱骂、流水额完不成,这个声音从来不会“套路”,让粉丝们垫钱——但这个声音的主人,林海棠,最终还是失败了。在熊猫关停、大规模欠薪之后,更多人期待她们坠落之后,能跌得更深。
“这个行业里没有真心,没人无缘无故会关心你。”公会管理层人员常宽说,即使是讨薪群里,也鱼龙混杂,大主播和公会管理在吃小主播,等着最低价和她们签约;老板们等机会,让女孩们待价而沽;还有一些灰色平台,提出特别优渥的条件,挖能接受条件的女孩。“有人做过夜场,不在乎的;有人是一步走错,以后就不算正经主播了。”
有些粉丝成为主播们唯一的安慰。有的女孩被家里误会“卖淫”,一些铁粉跳出来安慰“你是认真工作,我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有粉丝把自己的考研经历和主播分享,感谢陪伴;还有人把主播的讨薪经历写成长文,发在自媒体上。
讨薪迟迟没有结果,林海棠开始投简历,希望能做个策划之类的文员。吴茜茜显得更焦虑,她只有高中文凭,早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不会理财,除了定期给家里寄钱外,奢侈品衣物、一线化妆品、黄金地段的出租屋,样样她都失去不起。“女生往上容易,往下过太难了。”吴茜茜叹气。
一些只和熊猫签约的小公会被挤黄,垫付不起主播工资,宣布破产跑路,公会艺人管理胡杨趁机在里面挑选资质好的,签新合约,“所有直播平台和公会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你想做这行,就必须接受。”胡杨说。
有的解约主播在某平台重新开张,这家平台比熊猫更早形成了成熟的直播盈利模式,并在熊猫倒闭的当口,被曝要上市。看到消息的吴茜茜观望着,“别去!里面的人说拖欠工资严重!”一个女主播打听回来内幕。她们觉得有熊猫的教训,应该更稳妥些,“拖欠一个月以上就别去”。
还有人提出另一个实力雄厚的平台,“不行,没有美颜!”一个女主播跳出来提醒。
很多人依然看好直播产业,有些规模的公会里,娱乐女主播平均到手的月薪依然能达到四万元以上,一家老牌直播平台开通的皇帝会员,首次开通要12万元,每个月维持称号的会费是10万元,连穷途末路的熊猫还在推出新项目,叫“渡劫飞升“,充值打九折,称“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一笔充值将获得额外经验”,一个大主播看准了商机,开始直播“留守熊猫”,把直播间用户名字手写在纸上留念,粉丝们纷纷贡献最后的礼物。
“没有直播,还会有别的产业走一样的套路。”没加入公会前的常宽曾是游戏设计师,玩网游《梦幻西游》,一场大型公会战几千万人民币。“不用试图理解土豪的世界。”常宽说:“游戏也好,直播也好,所有这些的共通点都抓住了人性弱点。”常宽的公会和签约主播被熊猫拖欠了七位数的工资,但其他平台正常运转,主播们仍能让他坚持,成为挺过这次“熊猫危机”的佼佼者。他的商业信仰一直是那句根据人性得来的判断:只要人类拥有孤独与虚荣心,钱是赚不完的。
熊猫直播并没有如约关停,但林海棠和吴茜茜都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相比林海棠的彻底退出,有的女孩还在坚持,并将自己其他平台的房间号打在屏幕上做宣传——这也是吴茜茜的退路,公会已经在抓紧解决合约的事,同样的粉色梦幻布景将会出现在另一个平台,被另一串数字标记,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新房间,和“佛跳墙”等价的礼物将重新成为房间里最闪耀的花火。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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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一然
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作品包括《被淘汰的101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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