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3年,全球读经教育交流网上有师友对吟诵进行讨论,文礼书院院长王财贵(季谦)先生参与讨论并回复,转发如下:
抢救中国读书声,也是我数十年来心头大愿之一,最近由于吟诵学会之努力,吟诵之风从地底奋然而兴,传行迅速,岂不快哉!自愿肩负时代使命,参与调查存录与研发教学者,一时人才聚集,各展所长,贡献卓著。其中注重于吟诵理论之重建,并积极对外宣扬者,首推吟诵学会。《什么是吟诵》《吟诵——中国式读书法》,这两篇文章皆为吟诵理论之概述,也是流传颇广的文章。因为读经与吟诵本是一家,百年来两种教育皆断丧殆尽,近二十年来,读经先起,吟诵后发。最近有许多读经朋友都跟我问及如何看待吟诵与读经的关系。其实,我在许多地方都已谈到,今再就着这两篇文章所提到与读经教育相关的议题,略述浅见。读错就会理解错。现在我们读汉诗文,可以说没有一句是读对的,唱对就更不可能了。所以没有一句理解到位,只是差多少的问题。是差一米,还是差千里。反正不会不差。所以这就是个大问题了。涉及到语言学、音乐学、文学、教育学、历史学、人类学等等的一个根本性问题。
凡事可从两面看,而两端都可以自我上纲而做澈底的判断,这就是所谓的走“极端”。“极端”之言,或有其唤醒迷蒙劝导苍生的耸动性,但不一定有事理上的真实性。《庄子‧德充符》有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世间事,要说同,说到极处,可以都通而为一,要说不同,说到极处,也可以都互不兼容。不过,真实的人生,既不是浑然一体,也非必触处生碍。所以读书,说如果“读错” 字音字韵(此字音字韵是指读书时发声的韵味),就会“理解错”,要求连音韵都精到地读出,于理或有如是者,但并非唯一的读书法,尤其不可要求一个小孩或初学者如此理解到位才罢休。况且,如陶渊明之大才,尚可从不求甚解中而会意忘食,故糊里糊涂地读去,亦不失为一种良好的读书法。
如读书必求读到“不差一米”的程度才算数,则人将永远不能开始读书,天下也没有一个可称得上读书的人。这也就是胡适之当年引用王国维说自己《诗经》还有三四成不懂《尚书》还有五六成不懂,而下定论说“我们不配读经”的思考模式。照胡适这样说,天下人无一人有资格读经。照引文中这样说,天下人读书皆谬以千里。何况在此百废待举之时,孟子所谓“养生送死之不暇,何暇治礼义哉”,我以为吾人应该“先读起来再说”。更何况儿童之读经,主题不在于“解”,故不必恐惧于所谓“读错(读的声音缺少韵味)就会理解错”,而骤然放弃糊里糊涂的教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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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理解”使吟诵“动人”,而非“吟诵”使“理解”深刻
“吟诵的规则,我总结的叫‘一本六法’。一本,就是吟诵的目的,是表达出作品的涵义,尤其是声韵涵义。六法,即依字行腔、依义行调、平长仄短、模进对称、文读语音、腔音唱法。创作的时候也是依此进行,所以一部分意义是用声音来表达的,声音的高低长短轻重缓急,都是有意义的。诵读的时候也就必须依法进行,才能还原声音的意义。阐释诗文,必从吟诵入手。”
这一段话重要,有代表性。尤其“一本六法”之说非常简明精到。说“吟诵的目的,是表达出作品的涵义,尤其是声韵涵义。”这句话可以积极地表明吟诵的价值。但又说“(创作时的)一部分意义是用声音来表达的。”“诵读的时候也就必须依法进行,才能还原声音的意义。”这两句话则消极地限定了吟诵的价值。意思也就是:“声音”只是意义表达的“一部分”,所以:吟诵是一种,让诗文之创作与赏析得以精益求精的“踵事增华”的高端配备,而非“阐释诗文,必从吟诵入手”的入门必需梯航。因此,说“阐释诗文,必从吟诵入手”,是不切理的。因为阐释诗文的入手处是熟读熟背,然后训诂明义,然后才能体贴涵泳,最后,感动莫名,乃发为吟诵。所以吟诵是阐释诗文的后半段工夫,是锦上添花的工夫,不是基本工夫,不是入门关键。“只要守规则,就是吟诵。只要在守规则的基础上,准确、深入、全面表达出了诗文的涵义,就是好的吟诵。我们采录老先生,经常碰到读着读着就哭了的情况。因为那个声音是真的。”
吟诵确有增益诗文之气韵美感而生动人心脾之效用。但能出这样的效果,乃是因为原来有了理解之深,而激起情感之厚,才能用“准确”的声情,“深入、全面表达出了诗文的涵义”。所以,从理论上说,是“理解”使吟诵“动人”,而非“吟诵”使“理解”深刻。从现实的教学上说,也是如此,首先必需让学生对诗文有深刻的理解,以激发其丰盛的感情,然后有吟诵之意愿,终于吟之诵之,乃能兴味盎然。当然,有了吟诵的教学,也可助长其理解与情感之深厚,此不待言。但事物之本末先后不可混也。
文中还提到:
“用什么方式创作的,就当用什么方式诵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吧,不然怎么能读懂涵义呢?读错就会理解错,理解错就会读错。读诗词不管平仄,读古文不管句读,只能是瞎子摸象啊。”
说“用什么方式创作的,就当用什么方式诵读”,有其一定的道理,但不必是“天经地义的”,也不是“不然”就不能“读懂涵义”。当然,要看所谓“读懂涵义”是怎样的“懂”,如果要求读者之体会与作者之原意丝丝入扣,精细到毫发无差,或许要如此。但事实上,是无人如此读书的,也不可能如此读书,且如果都如此读书,也不是好现象。因为依照近代的读书理论,读者亦有创作的权利和义务,乃至于古时孔门读书,就不是专注于求原意,乃是因着书中之文而领悟己意,纵使“断章取义”,也无所谓,更有甚者,必需断章取义,方为高明。譬如子贡之解“切磋”,顺乎原意引申发挥,孔子许之,子夏之解“倩盼”,离题甚远别出心裁,而孔子赞之。又“切磋倩盼”,尚是文学之文,只见子贡子夏因诗求义,未见其因声求义。何况哲理之文,声音与文义之关联,又不如诗文之密切,则其是否“读错”(指声音之平仄长短轻重之不够准确,不是连读都不会读),于义理之领悟与实践,并不是紧要的。且若照“声音只是诗文意涵的一部分”的观点说,除非认定“声音意涵”之那“一部分”是诗文意涵的绝大部分,否则,说“读诗词不管平仄,读古文不管句读,只能是瞎子摸象。”就未免过情,恐怕会引来诸多不平之鸣。因为很显然的,吾人读诗文的理解和感动,大部分是来自于诗文的字义句义之感人,而非其平仄声情之优雅。声情只是附带作用,不可作主也。又,从“读诗词不管平仄”直接跳到“读古文不管句读”,语气是太滑顺而不顾现实了。读诗词不管平仄者或多见,但“读古文不管句读”者却不多见,且纵使在读诗词时不管平仄,对诗文之理解只有小碍而无大碍,也不至于“读错就会理解错”,乃至被讥为“瞎子摸象”的地步。如果“读古文不管句读”,才是对文意之理解有大碍,乃至真的是瞎子摸象。不过,没有人读古文是不管句读的,如真有读古文不管句读者,也不是吟诵就可解决的。吟诵之目的也不在于正句读,通常是通句读的人才会懂文义,懂文义的人才开始吟诵的,如果连句读未通,透过吟诵,未必能通。更进一步论之,如果见到儿童不懂文义,也能吟诵,又怎么解释呢?其实儿童的吟诵,与文中所说的“理解对又读对”的吟诵不是同一个意思。引文所说的吟诵是学者的自发的有意的表现,而儿童的吟诵是被教的,模拟的,无所谓的好玩的游戏。
“从屈原开始,中国人开始‘作诗’,‘作诗’的主要方式是‘先吟后录’, 鲁迅诗云‘吟罢低眉无写处’,说得非常清楚。这种方式与今日之上来就写、涂涂改改,或者敲键盘,删除回车,完全不同。创作方式不同,作品的意义呈现方式就不同。”
当然,今人已经丧失了即席占诗的能力。但之所以丧失,最主要的不是因为丧失了“先吟后录”的作诗传统,而乃是丧失了读经的传统,腹笥萧瑟,没有学问,不论敲键盘,还是随口占,都不能成诗也。我常说:李白酒一斗诗百篇,是因为他肚子里有学问,只要满腹经论,纵使不会吟诵,依然出口成章,如果没学问,给他酒两斗,诗也没有一篇。如果没学问,会吟诵,纵使能作诗,也不是好诗,内也不能涵养心性,外也不能移风易俗,反而落得弟子规所谓市井气,要切戒之。
“以中古音为例,近体诗平长仄短,平低仄高,对称来读;古体诗上中下调,模进来读;古文讲究句读,句读即语法,外加入声促而虚字缓。如果能这样来读,古诗文的涵义就一下子读出来了,用不着做过分的讲解。”
古诗文的基本涵义是在文字训诂上,有了相当的训诂基础了,甚至要把训诂都弄通了,然后加上吟诵,乃更形完美。若先无训诂讲解的基础,只平长仄短模型而进的吟诵,其涵义恐怕还是出不来的。
故由“古文讲究句读,句读即语法,外加入声促而虚字缓”,而即说“如果能这样来读,古诗文的涵义就一下子读出来了,用不着做过分的讲解。”恐不入理。因为古人作文的讲究句法音韵,是在其“文从字顺”之余,所以读文者,先要会其文句之义,才进而品其文辞之美。故吾人只能说:如果能讲解清楚,古诗文的美感一下就出来了,用不着做过分的吟诵。而不好说:如果能吟诵,古诗文的涵义一下子就出来了,用不着做过分的讲解。
“我们的汉诗文,讲究的是言外之意,言外之意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是意象、典故、音义、形义而已。只有吟诵,才能把长短、轻重、缓急、高低这些声音的意义展示出来,才能理解诗文的言外之意。”
说“言外之意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是意象、典故、音义、形义而已。”则近理矣。但说“只有吟诵,才能把长短、轻重、缓急、高低这些声音的意义展示出来,才能理解诗文的言外之意。”则太过,因吟诵或对意象与音义之把握(严格地说,是对意象与音义之表现)有相当的助益,但吟诵毕竟对典故和形义,没有直接的关系。尤其对所谓言外之意的领会,主要靠的是学养与智慧,而不是吟诵。
总之,是对文义有把握了,才有好的吟诵,并非好的吟诵,可以令人对文义有好的把握。至少文义的把握对吟诵声情的影响是大的,而吟诵的巧妙对文义的把握之影响是小的。“《三字经》云:‘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古代的儿童,是先学小学,然后才能去读古文的。不懂小学,怎么读经?不读经,怎么懂唐诗?”姑不论《三字经》所谓“小学终至四书”之说是否合理。但说“不懂小学,怎么读经?不读经,怎么懂唐诗?”则不近理。吾人似乎只能问“不懂小学,怎么解经?”但万万不能说“不懂小学,怎么读经?”因为儿童的读经,正不需懂也。胡适鲁迅之流,不是再再回忆他们小时读经,都不懂吗?但他们毕竟读出来了。因为语文可以先读后懂,如果坚持先懂后读,将与胡适之同一见识,最后必流入白话文教育。总之,吟诵之事必定建立在“懂了”之后,才真算数。不懂文义之前的吟诵,只是依样画葫芦。——当然,依样画葫芦,也是有效的。似懂非懂地吟诵,激发联想的“冒险”,对语文能力的提升也是有帮助的,而年龄日渐长大,就愈可体味师长俯仰吟哦的意境了。
“古代没有标点符号,不是因为我们古人笨,是古人不需要。每个人都知道怎么读汉字,还需要标点符号吗?上学开蒙,先学句读,就是先学怎么读,后面一生当然都不需要标点符号……所以古代的老师就不讲了。不用讲,意思在声音里了。”
古人写作,古书印刷,大体不标句读,但读书人往往自己加标,又老师在教初学时,必需为学生加标。
古书如果标出句读,其作用略同于现代的标点,只是没有那么多样,主要的有句读和段读两种(句的读,包括今日的逗号和句号,都用单圈,段的读,则用双圈。其他尚有删节,错字,互乙,加字等标注法)。当然,对已经有读书功力的人,是不需要在书上画圈的,之所以不必画圈圈,他的圈圈已经画在心里了。制式的诗歌或骈文,因为有固定的格式,本来不很需要句读,而散文,则因有着作文的句法和文意的双重规范,所以个中好手,作者自然不会写错,读者也不会认错。总之,是因理解了文义,才不会认错句读,进一步才能吟诵出来。不是因为会吟诵了,文意都在声音中,而不必讲解文义也。
“所以,自古以来,我们的学校都是吟诵的,并且也只是吟诵的,没有其他的诵读方式。我们去采录吟诵,寻找吟诵传人,很简单,就寻找读过私塾的先生就行,因为凡私塾必吟诵。吟诵包括有调子的吟咏和没调子的诵读。念不是吟诵,而是口语。一般刚拿到一篇诗文,先是念一遍,那不是诵读。唱也不是诵读,唱是重曲轻词的,与诵读的志在达意本质是相反的。那时候又没有朗诵,所以说,吟诵是汉诗文传统的唯一的诵读方式。”
笼统地说“自古以来,我们的学校都是吟诵的”,或许可信。但既说“一般刚拿到一篇诗文,先是念一遍。” 则至少有某些机会是用“念”的,因此若强调“吟诵是汉诗文传统的唯一的诵读方式。没有其他的诵读方式。”就有些自相矛盾了,最多只可说古人读书发声以吟诵为主。
吾人或可想象:古人私塾的读文教学,经常是吟诵的。其间也可以有念读的方式,尤其是在文句不熟之前,或在说话引用的时候。我也听说有老人回忆其读私塾时是用念读的方式背书的,到了要表现时(或自己陶醉其中时,或在众人面前演示或对老师背诵时)则用吟诵。总之,念与诵可同时存在,不相妨碍,随时转换,自由自在,没有障碍,不知不觉,大家见怪不怪,这才是一个和谐的氛围。若为了强力挽救吟诵,都不许“白念”,斥之为“不懂传统”,恐怕又不自然了。“我们现在的背诵量,可能连古人的万分之一都不及,就这么点背诵,还背得很痛苦,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死记硬背的。在古代,一个儿童在老师教完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会开始背诵。那种背诵,是想唱得比老师好听,比老师舒服,所以在琢磨的。那是自觉的背诵,而且还是审美的、快乐的,当然记得快、记得牢啦。吟诵的过程就是理解的过程,反复吟诵,直至满意,就是在反复琢磨,情通作者,直到自己觉得彻底理解了为止。背诵和理解、审美、创造、快乐、想象一起进行,是一个自觉的行为,所以古人的背诵量如此之大,而又如此之好。”说“我们现在的背诵量,可能连古人的万分之一都不及”,是修辞学上的夸张格,当然不是实话。譬如今日业余读经儿童,一年背一万字是常见的,更不用说全日制的学堂了,即以一万字而论,也必然超过古人的万分之一,因为说古人能背下一亿个字,那是很难想象的。又,如果吾人有“古人背诵量甚大”的印象,像《史记》说屈原是“博闻强记”,潘耒为其师顾炎武之书作序,说顾氏“九经诸史略能背诵”等等。但须知,凡是历史中以记诵成名之人物,都是不世出的,百年中出一两个,不可以拿他们当作标准也。以我所知,古人寒窗十载,一辈子连秀才都没考上的多得很。故不管从古代之特殊人物或一般学子比较之,不必轻视当今读经儿童之背诵量也。说:“在古代,一个儿童在老师教完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会开始背诵。那种背诵,是想唱得比老师好听,比老师舒服,所以在琢磨的。那是自觉的背诵,而且还是审美的、快乐的,当然记得快、记得牢啦。”如果吟诵真能更有效地“记得快记得牢”,单这一点,即已有大功效,何况吟诵又有审美的,快乐的功能,真是何乐而不为?近来正在考察中,希望得到实证的报告,我必提倡之。但说现代读经的教育“就这么点背诵,还背得很痛苦,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死记硬背的”,如果现代读经的背诵是因为死记硬背而是痛苦的,而古人吟诵教学是快乐的,则为何鲁迅要起来反对读经?鲁迅读的是古式的私塾啊,他的百草园里的老师岂不是吟诵得忘我么?那鲁迅何以还嫌读经枯燥吃人呢?其实,古人亦有文章描述读经背诵之乐的,而当今吾人的读经私塾也常有快乐读经的见证。可见读经之是否痛苦,不在吟诵不吟诵,而在教师之教学方法及带班之能力也。又将古代的私塾学生的学习历程,描述成“一个儿童在老师教完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会开始背诵。那种背诵,是想唱得比老师好听,比老师舒服,所以在琢磨的。那是自觉的背诵,而且还是审美的、快乐的,当然记得快、记得牢啦。吟诵的过程就是理解的过程,反复吟诵,直至满意,就是在反复琢磨,情通作者,直到自己觉得彻底理解了为止。”则不免太理想主义了。一个人学习的历程,没有那么顺利那么快速,其实,一个儿童受教,要有多少窗下岁月,才能从懵懵懂懂中慢慢明白过来。岂是在一堂课之中,接受了新课程,因为琢磨于吟诵,即可以情通作者,彻底理解?
“读《论语》固然好,但是教育不能只依靠理性灌输,还需要感性的体悟。每天作十首诗,就等于是读十章《论语》,且又切己,且又审美,且又有创造性,何乐而不为呢?这就是诗教。诗教就是作诗、读诗,以此来自我教育,所以诗歌须‘温柔敦厚’,德育教材当然要温柔敦厚了。所以,好的诗,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是温柔敦厚而真实坦诚的,这个榜样,就是杜甫,所以他是诗圣。
怎样作诗?吟诵啊。怎样读诗?吟诵啊。所以,吟诵是诗教的方法,而诗教是修身的方法。今天很多人读诗,很多人背诗,还有的背《声律启蒙》,但是不亲自作诗,这是舍本逐末。诗教是要作诗才行的。今天可以作古诗,也可以作新诗,但都要做才行。”说:“每天作十首诗,就等于是读十章《论语》,且又切己,且又审美,且又有创造性,何乐而不为呢?这就是诗教。”又说:“怎样作诗?吟诵啊。怎样读诗?吟诵啊。所以,吟诵是诗教的方法,”此两段所说,或可以称为是“教诗”(从读诗到解诗到诵诗作诗的内在关系和先后步骤),而不是“诗教”。因为孔门的“诗教”,字面意思是“以诗(特指《诗经》)为教”,其涵义是“透过《诗经》的研读,体贴古诗人温厚之心灵,而调养兴观群怨之品格”。并不说脱口作诗或吟哦诗句为“诗教”也,尤其以“脱口而出”“即席作诗”为高明,即可算“诗教”,则采茶走贩之声,皆可为教,孔子何必要赞《关睢》而放《郑声》?说“理性与感性必需调配”是理所当然的。但说“每天作十首诗,就等于读十章《论语》”,其中两者的意义其实并不相等,且相差甚远,此不待言。且如果没有深厚的学养作根基,没有温厚的性情作辅翼,则所作的诗,近乎顺口溜,亦不可贵,所吟的诵,装腔作势,亦不可爱也。故吟诵之基础在读经。今日读经而辅以吟诵,甚好。今日读经虽不吟诵,他日,读经者必发为吟诵也。
“现在我们很多地方都在诵读经典,听到孩子们像机关枪一样地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能止于至善吗?这是在读汉语吗?这明明是英语嘛,是RAP,是hiphop!这种节奏形成习惯,就再也体会不到经典中的跌宕起伏、婉转迂回,体会不到圣人之意的深微奥妙、精切细致,读经之功、背诗之意大打折扣了。而且这个孩子,将形成非此即彼的世界观,形成刚硬的性格,而他的环境、他的根基又决定了他成不了西方人,他岂不是要矛盾一生?
你读不懂孔子的心态、心情、情绪,怎么算读懂了论语?八股文最讲究的就是口气,要揣摩圣人的口气,这就叫‘读进去’。
怎么才能读进去?作者是吟诵着创作的,你也得吟诵着读。这样才能把作者的感觉读出来,仿佛化身为作者,能体会到作者的心跳、心痛,每一个细小的波动。我们的古诗文,哪怕是一首五绝,也是起伏跌宕的。不吟诵,如何得知?”
我以为“读什么书”是重要的问题,至于读书的音色节奏,则不那么重要。说:“这种(当前读经儿童读经的这种平读的方式)节奏形成习惯,就再也体会不到经典中的跌宕起伏、婉转迂回,体会不到圣人之意的深微奥妙、精切细致,读经之功、背诗之意大打折扣了。而且这个孩子,将形成非此即彼的世界观,形成刚硬的性格,而他的环境、他的根基又决定了他成不了西方人,他岂不是要矛盾一生?”这样说,恐怕多虑了,太危言耸听了。因为“圣人之意的深微奥妙、精切细致”在乎粗通文意进而熟虑深思,而不在吟诵不吟诵也。充其量吟诵也只是深造有得的附加辅助而已。
且就吟诵讲吟诵,《论语》是一种散文,它的吟诵法,无平仄之定格可依,亦无模进之规律可循,其吟诵法,可称为“读书歌”,只是一种腔调之调配反复,大体是“小和尚唸经”的调子,是谈不上什么“声情”的。只可以说只是一种“慢读”的方式,外在或许多显一点低回的优雅,内在或许多些时间可以让人随文思绎,总之,不会因着吟诵,就可得到“孔子的心态、心情、情绪”,不吟诵就得不到也。八股文所追求的“揣摩圣人的口气”,其中所谓“口气”,是指从志气意气而来的文气,而非吟诵的“语气”也(此文气又不同于诗词之文气,此文气以内容之充实为主,文笔之雅驯为辅。而诗词之文气,则以感情之幽愤为主,而以辞章之藻丽为辅。前者为阳气,后者为阴气。如作论文而接近诗词之气,所谓文人之气,则离圣人之口气更远)。当然,求全责备,亦是儒者本愿,如果能细细地读,优雅地读,应是可取的,但此不是学问之核心,尤其并非非必如此不可。
“今天,我们在中央文明办、国家语委、教育部的支持下,在全国开展推广普通话吟诵、传承传统吟诵的工作,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
国家如此注重传统,此诚民族一大幸事,并致力于与现代结合,吾人乐观其成,但此事要做好并不容易——比恢复正体字还不容易。如何处理得当,诚需有大智慧者。
古文辞章之成熟,当推《论语》,孔子之前的“古经”,是很朴素而无章彩的,所谓章彩,除了“言之有物”之外,还包括“文气”(文辞的节奏气韵,即字词安排的顺当性)的调配。孔门游夏以文学著称,后世作文者,都自然地有那种素养,所谓“出口成章”。尤其是诗歌美文,更自觉地有“声气”的追求,所以凡是“文章”,唸出来,都自然有一种谐和的节奏,因着内容的深厚,加上谐和的节奏,于是令人有“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的冲动,此吟诵之本意也。到了唐代之近体,宋世之词牌,对音韵之讲究,由人工化而臻于机械化,更适合吟诵了。所以,吟诵的起因,最主要的是文章意境之自造深远,其次是文辞节奏之抑扬顿挫。而文辞之所以特显节奏抑扬之美,又是因为汉语发音有多个声调(至少可说是四声,所谓平上去入,如再分阴阳,则有八声)。文章有此多重特质,然后吟之诵之,体之味之,有不尽者。如今,由国民党规定,共产党延续的我们的“普通话”,八声只剩四声,减少了抑扬的变化,四声之中,又只有平上去三声,丧失了最能展现“顿挫”的入声。所以,普通话是不适合吟诵的,如果真要用“普通话”吟诵起来,可以想见,其勉强(不自然)和“单调”了。何况,如果把“大白话”拿来吟诵,如台湾的“国语课本”中的“爸爸早起看书报,妈妈早起忙打扫”,不知如何教儿童摇头摆脑低回吟诵也。如果能因吟诵容易被政府接受之便,把古文挟带着恢复起来,亦是功德一件。若进而能读到经典,则其功德更是无量。吟诵学会勉之!至于是要用古音四声,还是用普通话吟诵,则“养生送死之不暇”,就无暇计较了。入声之丧失,可能成为中华民族永远的遗憾,泼水下地,无从回收了,哀哉!
“吟诵是一对一教学模式的产物。我们的教育历来都是一对一的,这可能是中国教育的灵魂。从孔子开始就是这样。现在没有一个学校尝试一对一教学,令人长叹啊。西方教育标榜个性,但是使用教材、一对众教学,这些都是反个性的啊。我们的教育历来因材施教。老师教十个学生,十个学生的吟诵都不一样。这才是吟诵教学。
你知道我们的教学从来是一对一的吗?几千年了,我们的学校从来没有上过大课,像现在这样。大家在一起,只能是‘会讲’,讨论课、讲座课。真正的授课,都是一对一的。如果你连这点都不知道,你就是对中国古代教育一无所知……古代学校,从来是一对一教学的,极少会出现大家齐念什么的情况,读书是各读各的,各唱各的,旋律个个不同,所以如不同的美玉相碰。”
“一对一”的教学观念,不知起自何时,但却是近世“外语补习班”最喜欢用的广告策略。因为外语教学,主要的课程是“对话”,而最好的对话教学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谓之“一对一”。
引文所说的古人“各读各的”的教学模式,在教育界一般的术语,叫做“个别教学”或“个别指导”,而非“一对一”。孔子因材施教,即是“个别教学”的老祖宗,而很少人说孔子的教学是“一对一”,或许对孔鲤的庭训是一对一,但那不是常态,我们看到的,往往是“颜渊季路侍”,或“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可见孔子主要是同时施教,众生同听,必要时也可做个别指导,两面兼备,随机运用,故孔子方是最佳模范教师也。至于古人读经教学时,有没有齐诵的时候,待考,但以理推知,必当偶尔有之,不必因个别教学之有用,而全废齐诵之法也,各有攸当而已。
又,有关识字与阅读问题:
“有人说儿童过早识字是拔苗助长,我觉得那是西方人的经验。西方的文字逻辑性强,识字多用理性,所以不该过早识字。汉字是图画文字,识字多用感性,不在儿童期识字,才是违背天性呢。”
当前,海峡两岸政府莫不积极提倡阅读而一筹莫展,其实阅读之基础在识字,阅读习惯养成关键在儿童,如果儿童能提早识字,则国民阅读能力指数立即升高。可见识字一关是教育与国家竞争力之大关,而当前的教育界认为是难关,用尽心血而莫得要领。不得要领的主要原因,教育专家的“儿童过早识字是拔苗助长”论调固是从根上设了障碍,但识字教学法的失策,却也是元凶之一。吾人即以“及早读经”解决提早识字问题,要识字,只用读经的附属功能即可达成了。有些教育专家之所以会说“儿童过早识字是拔苗助长”,固然是因为盲从于“西方人的经验”。但这种“西方经验”,并不是西方人一向的经验,只是近代美国某些学者的主张。而近代美国学者之所以这样见解,也不是客观的因为“西方的文字逻辑性强,识字多用理性,所以不该过早识字”,乃是对人性发展历程的盲目,而主观的恣意乱说。早期识字是全类共有的能力和共同的主张,而且有其共同的实证经验,但不知为何近代中国人要这样追着美国学者睁眼说瞎话。兹且尝试在网上搜寻一下,即可见此真相:名人的早期发展是他们智慧的“雏”,才能的“芽”,人生的起步。而早期识字阅读,则是他们人生征途上最初的足迹。让我们辨认这些足迹,为培养当代高素质人才作一参考。它至少说明,早期识字阅读是成才的重要因素之一。19世纪初,德国的卡尔‧威特早期识字,4岁阅读,8岁懂德、法、英、拉丁文和希腊文,9岁入莱比锡大学,14岁获博士学位,16岁任柏林大学法学教授。控制论创始人维纳,3岁会读能写,4岁阅读大量专著,7岁能读但丁和达尔文的著作,12岁上大学。他的两个妹妹也是早期就能识字阅读,并分别在12岁和14岁考入大学深造。
德国大诗人、思想家、政治家歌德,4岁前就识字读书,读的主要是以诗歌形式写成的文章,8岁精通法、德、意、拉丁文和希腊文等5种文字。
列宁5岁时,母亲就教他识字读书。母亲还发挥自己的特长,教列宁学外语和音乐。
从少年数学家到被称为“电波之父”的英国人麦克斯韦,三四岁时,母亲就教他识字、写字、算术和背赞美诗了,童年即能大量阅读。
达尔文四五岁识字,读儿歌,又常到花园的“绿色课堂”里学习动植物知识。
中国古代伟大的科学家张衡,早期识字,10岁博览群书,并学习天文地理知识。
“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6岁“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9岁写《汉书注〈指瑕〉》,15岁写《滕王阁序》,名声大震。骆宾王6岁写《咏鹅》诗。诗仙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诗圣杜甫说话前就开始识字,“七龄思即壮,开口诵凤凰”。白居易3岁前就能识字,6岁显露诗才,“9岁通声律”,13岁写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千古名篇。大诗人黄庭坚5岁熟读诗、书、礼、易、乐等五经,后又读《春秋》,“十日成诵,无一字漏”。7岁写牧童诗:“骑牛远远过村前,吹笛风斜隔垄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小小年纪竟对当时社会有如此灼见!历史上曹植、李贺、陆游及唐宋八大家,都因早期读写,早早在诗文上崭露头角,而后成为大文豪。柳宗元4岁时,家中的许多藏书被到江南做官的父亲带去了,于是母亲只好默写作品教柳宗元读写,并写诗作文。不久柳宗元就能背出14首深奥难懂的古代辞赋来。明代“医圣”李时珍也是早期识字的,很小就读完了《释鸟》《释兽》等难读的书,还认识了大量的父亲行医的汤头药方。清初大学者顾炎武,从6岁识字到晚年,每天都会读大量的书,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也是3岁开始识字读诗文的,6岁后熟读和抄写四书五经,学识渊博。近代卓越诗人黄遵宪,3岁入私塾,10岁写的诗就不同凡响。被誉为“怪才”的梁启超,4岁精读四书,6岁读完五经,11岁考上秀才,闻名遐迩。齐白石4岁识字,6岁时就把祖父教他的数百个汉字记得滚瓜烂熟。李大钊3岁识字,四五岁读《三字经》《千字文》,祖父还教他对联、字画、碑文等。周恩来5岁识字、写字,6岁背诵唐诗数十首,并开始阅读外祖父的丰富藏书,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任弼时4岁时识字,并练毛笔书写,不久就能抄写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韩愈的《送董邵南序》和《原道》等古文。鲁迅早期识字,5岁起开始博览群书,青少年时代就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极高的素养,为日后的创作练就了过硬的“童子功”。郭沫若3岁识字,常常口诵诗文。7岁会作诗、对句。在私塾读书时,感到《千家诗》太浅,对“比较高古的唐诗”心领神会。巴金5岁就与哥哥姐姐上私塾,晚上回家读母亲抄录的《白香山词谱》,这是巴金最早读的文艺作品。闻一多5岁就进入他父亲创办的改良的私塾读书,不仅读四书五经,还读历史、博物学。赵树理5岁读《百家姓》《三字经》《神童诗》,还从祖父那里读了不少圣教经文等。作家沈从文,4岁时母亲教他认药名,不久居然也学了600多个字。母亲还常常向小从文提问,以培养其思考力。熊庆来5岁识字读书,爱提问题。一天,一群孩子请摆渡老人讲故事,老人说,你们谁写得出我们“息宰村”的村名我才讲。小庆来折根树枝,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写了“息宰”二字。他后来成为我国近代数学的先驱,也是华罗庚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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