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贱入骨髓》by十九术君(大结局)
人都说江南有三好,美人、美景与佳肴。
人也说江南第一贱,便是简少爷那张刀子嘴。
简傲冷笑一声,说:“吾之贱,贱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任公子之贱,贱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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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街口处有人开始架灯树,铁树约莫十七八丈,几个大汉搭着架子将一盏盏花灯挂在曲柄上,直挂到树梢。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赏,堵的街口一时水泄不通。
灯树光华炫目,整条街都能望见。简傲十五公主都被灯树吸引,看了过去。
梁启章见任诞作为,如何还不知道简傲说的朋友就是他?心中一时有些黯然,却仍是与任诞客气了几句,待他想要再与简傲说几句话,又怕简傲手里那碗圆子冷了不好吃,又见十五公主想要去看灯树,正巧一个妇人带着孩子来买灯,梁启章只好道:“那就不打扰了——”说到此,梁启章犹豫了一下,轻轻说:“任兄,幼微,告辞。”
梁启章那句“幼微”说的谨慎又苦涩,叫简傲心中也是一涩,年少情谊一时漫上心头,到如今,却是连一句稍显亲密的称呼都要深思熟虑。简傲捏紧手中瓷碗,对昨日种种竟有些迷茫起来,他静了一瞬才点点头,道:“殿下与三郎好走。”
梁启章听到这句三郎有一瞬怔愣,他在家中排行第三,除了亲人就只有几个亲密的朋友爱叫他三郎,简傲一向是叫他的字,只有每次和他吵了架又想和好的时候才会叫一声三郎示好。如今再听到,竟像是已过了半世,昨日种种不可求的妄念也早已被收拾起,再不敢想。
往日事已然,来日理未详。
也就如此。
十五公主提着那盏灯爱不释手,兴致勃勃地拉着梁启章的手去看灯树。
十五公主与梁启章一走,梁启章就又将脑子饼掰了一半给简傲,两个翩翩郎君坐在花灯摊子后吃脑子饼和糯米圆子。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管买不买灯,都要好奇的看他们一眼,年轻的女孩子走过时更是要笑着抿唇含羞看他们一眼。
任诞大大方方地任人看,简傲还在想刚才遇见梁启章的事情,也不觉得周围目光如何。
灯卖的很快,任诞回来之后,简傲基本插不上手,只好坐在一边看街上的人流和灯火一边喝羊羔酒。但他也只需要坐在那里喝酒,就把什么都做完了。
最后剩一盏莲花水灯,是简傲独立做的第一盏,因为格外丑,竟然没卖掉。简傲喝完了酒,看那盏灯还是没人买,不由得有点悻悻然。
任诞看简傲神色觉得好笑,将那盏拿到自己手里端详了一番,对简傲道:“嗯,好灯好灯,既然旁人不识货正好便宜了我,就当我买了它,走,去放灯。”
简傲听了,皱着眉看那灯一眼,说:“丑便是丑,任兄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任诞拉着简傲起身,把小灯在手里晃了晃,满不在乎地说:“便是丑,丑的也偏合我胃口。”
简傲觉得有点怪,看了任诞一眼。
两人收拾了下东西,将凳子还给了卖脑子饼的中年人,又把两个瓷碗还了卖圆子的摊主,便穿过人流向西城湖走去。
一家酒楼做了灯轮在门口,堆锦饰绮,放了千余盏灯在上面,华彩辉煌,比街口的铁树还好看。酒楼的客人在看,酒楼外的路人也在看。
简傲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了步子,站在人堆里望着那灯轮出神。任诞也不说话,站在他身边也把那灯轮看了一阵。
过了一刻简傲自己回神,便又向前走,任诞好似浑然不觉简傲的古怪,悠悠哉哉地与简傲说大名府的夜景。说了一会儿,简傲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任诞也晓得他没听进去。
简傲忽然开口:“我十四岁的时候……曾与梁启章在京师安福门外看过一个灯轮,应该有二十多丈高,上面的灯起码有万余盏,看灯的人极多,我当时有些矮挤在人堆里看不到什么,梁启章就把我抱起来。”
任诞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两人一边往西城湖走,简傲一边慢慢把几件陈年旧事说了说。任诞听着,倒像是亲眼看见一对少年一同长大,又决然断交,心中暗想:可惜可惜,幸好幸好。
待到了湖边,简傲已经说完。湖边放灯的人不少,两人挑了个人少的位置,将那盏甚丑的莲花水灯放在水里任它飘走。水灯慢慢飘到湖中,融入万千灯盏中,波光与火光相映,如同天上星河。
任诞说:“梁兄是君子。”
简傲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有些释然地说:“他的确是端方君子,以前是我过于偏执。”他向来不肯低头,但若是真觉出自己有过也不吝低头。
任诞有些诧异地看了简傲一眼,像是想起什么,饶有趣味地说:“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幼微是小——嗯少年心性,如今看来的确是少年心性。”
简傲毫不客气地说:“我第一次见任郎,就觉得任郎十分无赖,如今看来,也只是个风雅的无赖。”
任诞笑了起来,他望着简傲,眼神又温柔又愉悦,他忽然正正经经地说:“在下廿四年纪,不敢说貌比潘安也是侧帽风流,若是简兄于我有意,我必玉成此事,从此同走三山、吟赏风月,岂不美事?”
不远处忽然哄的一响,漫天火星飞散,如同繁花绽放,空中现出一个五尺长的纸叠少女,竟是岸边有人放烟火戏。一响接着一响,花开又灭,演的是一出才子佳人。
简傲难以置信地望着任诞,几乎以为任诞是在说笑话。但任诞微微笑着看他,眼神温柔欢喜,任诞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任诞神色也认真起来,细细想了一番,才低声道:“不妥。”
任诞问:“为何不妥?幼微于我无意,还是从前多有得罪,惹恼了幼微。”
简傲正色说:“并未如此,我视你为知己,过往不快……”说到这里,简傲想到那件抹胸忍不住蹙了蹙眉,说:“的确是曾有怨气,但现在想想记得的倒是半年书信往来,再说那一杯酒已泯了恩怨,我慕任郎丹青文字,若是任郎是红妆,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任诞也不急,继续说:“榕城有契兄弟之说,男子之间互相倾慕,便上禀父母宗族,待三书六礼便是姻缘,我便不是红妆,也可与幼微成结发之好,愿与幼微成结发之好。”
愿与幼微成结发之好。
简傲心里一跳,任诞还是泰然自若地看着他,简傲一时失语,他从未想过与男人成结发之好,却也没想过和女子的白头之约。如今忽然被人认认真真、近乎逼问地提出,竟有些失措。在东湖上因为《懊侬歌》相识,又因为画像交恶,半年多的笔墨争斗,文家酒肆一杯酒尽泯恩仇,大名府的把臂同游。
有没有一缕情思缠了红线三寸?
半晌,简傲才道:“我将入仕,只能辜负美意了。”
一盏花灯被湖水推上湖岸,灯火明明灭灭。
任诞温柔地问:“那幼微想做什么?幼微有没有什么事,是想做而不能做?又有什么事,是不想做却不能不做的?”
简傲一时神情有些狼狈。
任诞轻轻笑了声,说:“初时不过觉得有趣,慢慢想和幼微做个知己,后来倒只想陪幼微做些能叫你觉得快活的事情,任放之平生耐性最佳,我愿与幼微成结发之好,只等幼微佳音。”
第十四章
一出烟火戏放完,两人都未再开口。待其他人卖完灯来会合后,便一起去笙笙娘子的船上喝了个大醉方归。
上元节后,简伯玉的病忽然重了起来,简傲要温书要侍疾,上元节大醉而归还让简伯玉颇为不悦,简伯玉便将帖子全部推了,不许简傲再去赴会。
简傲倒不生气,上次任诞一席话他还没想通,如今见着任诞就尴尬,自然宁愿躲一时是一时。
昨夜又是一场风雨,简傲窗外的梅花被打落了一半,红白零落,叫人生出些韶华难留的感伤。简傲守着简伯玉把药喝了,看着简伯玉的一脸病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还是忧虑。结果下一刻就被布置了题目,只好回去写文章。
简傲写一阵发一阵呆,写了一个半时辰,才写了十之有三。屋子火盆烧的太旺有些闷,女使便去开了一扇窗,然后为简傲磨墨,一瓣红梅从窗外被风卷入,轻轻落在砚上,被女使小心拾出又丢出窗外。
简傲忽然将笔一搁,不耐烦地说:“不想写了,你下去。”那女使愣了一下,随即顺从地放下墨条退了出去。
吹了一阵清风。
半扇窗随风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红白梅花扑漱漱落了满桌。简傲心烦意乱地抽了本唐人的诗集,随手翻开一页就看,看到最后一句却翻不动了。
那一页是一首七律,最后一句写的是: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简傲将这句在心中翻来覆去默默想了几遍,品出些从前未品出的滋味,心口竟也隐隐有些疼痛,那疼痛微弱又绵密,让心口像是被裹了蜂蜜的牛毛针扎了,疼过之后剩下的俱是隐秘的甘甜。
简傲对着哪句诗发了阵痴,一瓣还沾着雨水的花瓣落在了他的眼角上,湿润了一小块皮肤便滑落在衣襟。他忽然坐直,将桌上落花扫开,书本纸张放在一堆,从卷缸里拿出一个卷轴铺在案上。
又过了几日,梁家老太爷大寿,简伯玉病着去不了,简傲就不得不去,管事备好贺礼车马,简傲就出了门。
简伯玉这些日子精神不济,简傲的功课也没怎么检查,难得今天精神不错,就动了去查查简傲功课的心思。
书案上书本纸张摆的杂乱,简傲向来不许别人碰他的书桌,女使也不敢收拾。简伯玉看着几篇文章东一篇西一篇的放着,还有一篇沾了墨痕,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亲自为儿子收拾起来。将几支笔挂上笔架,书本归在一叠,文章压在一处,笔洗的水换了一遍,桌子上还剩了个卷轴搭在镇纸上。
简伯玉正打算把卷轴放进卷缸,动作忽然一顿,桌上只放了这个一个卷轴,而且卷轴上的绸绳也没系,应该是简傲这几日常在看。
简伯玉将那卷轴慢慢展开,摊在桌上。
画上画的正是简傲,笔法细致,神态潇洒,十分传神,衣纹用了柳叶描法,真是一副佳作,画上还写着任诞的名字盖着任诞的私印。
而画的左侧题了句诗: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字也写的韵致十足,正是简傲的字迹。
简伯玉将那幅画看了一阵,重新卷好放进了卷缸。
简傲戌时才归,今天赴会他没见着任诞,心中又是庆幸还有些微失落。回了府,就被简伯玉叫了去。简傲走的时候见简伯玉精神还好,结果晚上回来看简伯玉脸色又差了起来,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简伯玉躺在榻上看书,见简傲来了就把那本书随意放在一边。简傲看了眼,竟然是《简任集》,心中忍不住一跳。
简伯玉问了问梁老太爷的身体,又问了问宴席,简傲一一答了。简伯玉点点头,捂着唇咳了一阵,慢慢说:“我去看了看你这几天的功课,一日比一日偷懒。”
简傲以为要挨骂,反而有些放心。
简伯玉又说:“实在不想入仕,这事也不是不能先搁下,我想了想,有一件事更要紧。”
简傲听到可以不考春闱,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简直喜上眉梢,只是面上不显,口中立刻问:“什么事?”
简伯玉看着简傲,道:“你今年二十有二,这些年我不在绍兴,你找理由把说亲的人全推了,但这个年纪再不娶一门亲实在不像话,先把婚事办了也好。”
简傲刚刚还满心雀跃,现在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他看着那本《简任集》将简伯玉的意思猜出了七分,只觉胸中一片冰凉。
纱罩内烛光摇曳,简傲微微低着头,半晌才道:“孩儿以为不急。”
简伯玉微微笑了一下,眼里却全无笑意,口气颇为和善地说:“这么说还是想先参加春闱?也可,我与你大伯先帮你物色人选,春闱之后再成婚,大小登科双喜临门更好。”
简傲站在榻前,简伯玉的话如同箭矢扎的心中淋漓鲜血,脑海中不知怎地忽然浮现出任诞的面容来。
他正正经经地说:“在下廿四年纪,不敢说貌比潘安也是侧帽风流,若是简兄于我有意,我必玉成此事,从此同走三山、吟赏风月,岂不美事?”
他泰然自若地说:“榕城有契兄弟之说,男子之间互相倾慕,便上禀父母宗族,待三书六礼便是姻缘,我便不是红妆,也可与幼微成结发之好,愿与幼微成结发之好。”
他温柔地问:“那幼微想做什么?幼微有没有什么事,是想做而不能做?又有什么事,是不想做却不能不做的?”
他笑着说:“初时不过觉得有趣,慢慢想和幼微做个知己,后来倒只想陪幼微做些能叫你觉得快活的事情,任放之平生耐性最佳,我愿与幼微成结发之好,只等幼微佳音。”
不想做的事这么多,不能做的事也这么多。
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事都是不如人意的,为什么他偏偏说的这么轻巧容易,像是真能做成。
简傲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一字字道:“我不愿入仕,也不想娶妻。”
第十五章
简伯玉抓起那本《简任集》,劈头盖脸就朝简傲砸去。
书角正撞在简傲脸上,划出一道口子,书本落在地上。简傲连血都未抹一下,一言不发一撩衣摆就跪下,屋子里的侍从立时跪了一地。
简伯玉说:“你们出去。”简傲一动不动,其他人屏息起身退了出去。
简傲面上那伤口不深,出血不多,只一痕血从面颊淌至下颌。他虽然跪着,腰背却挺直,抿着唇不肯看人。
简伯玉按捺火气,问:“你不想入仕,你不想娶妻,那你简公子想做什么?好啊,好一本《简任集》,好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还不知简公子也有这般柔肠百结,北任南简,以后再提该是一段风流佳话?哈,你是要我简家成一个笑话!你可晓得什么叫羞耻,什么叫龌龊!”
简傲听地脸色青白,简伯玉以为他要争辩。简傲却忽然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用力之狠,竟将面上结了血痂的伤口抽破,他手上动作凶狠,眼神却更狠,口中嘲道:“父亲所言即是,我不知羞耻,我龌龊,我这等人,哪里还能配得上别人家的好女儿。”
简伯玉勃然大怒,问:“简幼微,你是不是以为这些年我由着你,你就能翻天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管得你!”
简傲道:“不敢。”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虽然骨肉血亲,却又聚少离多,二十多年间相聚的日子怕只能凑个零头。此夜此时相对,都觉得对方的面容似我,却又陌生极了。
沉默了一阵,简伯玉语气沉沉地道:“你四岁的时候我便该把你一起带到这大名府来。”
他不说这句还好,他说了这句,简傲蓦然看向简伯玉,神情复杂又难过,忽然笑了几声,道:“看来父亲是忘了,我四岁您调任大名府,我藏在马车下面,被您捉下来丢给大伯;我九岁时遇上个游侠想随他而去,说服了大伯,给您去了信,结果您从大名府赶回来就把我送到扬州跟白先生读书;我十七岁时好度曲,挣了一点花间薄名,被您说玩物丧志有辱声名!我倒不知,我在您面前是有什么事想做便能做成的。”
简伯玉拧眉,道:“以前你年纪还小,不知好坏轻重,我不做主难道由你任性?”
简傲半边脸上的五指印高高肿起,自嘲道:“所以,如今我二十有二,还不知轻重好坏地喜欢错了人,真是龌!龊!至!极!”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简伯玉闭上眼,疲惫地说:“滚出去跪着。”
简傲重重磕了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庭院里空无一人,月色皎皎铺成阶前霜雪,树影花痕浸在如霜月色中。
简傲跪着青石上,膝盖觉得冰似的冷,面颊上又火辣辣的热。简傲低头看着那些摇曳的影子,竟不知自己今晚到底做了些什么。
明明只是听听而已,哪里能把那荒唐的结发之好当真,这些日子却又神思不属、辗转反侧。
明明打算此事就此作罢,再不提起,但被父亲一逼,却又是百般的不甘心。
明月当空,千载万年亘古如此,人所有不过百年一瞬,七十者稀。
忽然想到今晚的争吵,竟然这些年与父亲说话最多的一次,简傲忽然流下泪来,眼泪滚过伤口与肿痕,又是一阵刺痛。
简伯玉披衣坐在床边,一边闷声的咳嗽,一边皱着眉出神。他将四岁的简傲、九岁的简傲、十七岁的分别想了想,四岁时那孩子还晓得大哭耍赖抱着他的胳膊要一起走,九岁的时候就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乖乖去了扬州,十七岁则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就再没制过曲。
想着想着,简伯玉竟是心中大恸,起身去将窗子开了一道小缝,见简傲跪在满庭月色中,素衣几乎要与月色融成一片,一动不动,腰背还是挺直着,一股不可摧折的执拗意味。
简伯玉心中又是一痛,轻轻念了两声:“瑛娘,瑛娘,怎生是好?”这瑛娘却是简傲娘亲的闺名。
半晌,简伯玉硬下心肠打算让简傲再跪一阵,正欲将窗缝合上,却忽然见一枝梅花从树丛中被抛到简傲面前。
简傲伸手将那支梅花拾起来,断口折痕尚新,白色的花瓣在月色下通透如玉,散发着清浅的香气。他望向抛来花枝的方向,就见任诞从树丛里冒出一个头,悄悄对他招了招手。
简傲差点吐出一口血,他惊疑不定地向父亲的卧房忘望了一眼,又四下顾盼一阵见没人在,想起这院子的人刚刚都被父亲轰走了,才呼出一口气,慢慢挪到树丛边。
任诞头上还沾着一片枯叶,他面色微微发红,眼睛明亮极了,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树丛中。任诞看着简傲脸颊上的伤痕指印,微微一愣,随即神情自若地叫了一声:“幼微。”
简傲沉着脸问:“你怎么到这来的?”
任诞伸手想要去摸摸简傲脸上的伤痕,简傲下意识一躲,任诞转而在他眉间点了点,说:“爬墙啊,前几次来拜访的时候大致记了一下贵府的道路,本来是去找你,结果你房间里灯都没点,倒是屋外的梅花开的好,我忍不住折了一枝,猜你多半在简大人这里,就寻来了。”
简傲嗅到任诞一身酒气,衣服上沾了不少尘土,听了他这一番说辞,倒是觉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瞪了任诞好一阵才吐出一句:“你有病啊?”
任诞轻轻一笑,用一副又亲密又甜蜜的口吻说:“幼微怎么晓得?我正害相思呢。”
简傲一噎,面上一时又有些发烫,这才发觉两人挨地太近,中间只隔了一枝梅花,皱起眉别开眼说:“我看任兄喝多了,怎样来的就快些怎么回去,莫被人当贼捉了。”
任诞叹了口气,故作神伤地说:“的确多喝了几杯,这些日子幼微避而不见,上门拜见又被拦下,前两天去办了些事情,回来听说幼微去赴了梁府寿宴,悔死我也!思前想后,实在是怕幼微对我始乱终弃,只能借着酒胆当一回逾墙小贼了。”
简傲见任诞还不走,有些焦虑,又往父亲的卧房望了一眼,将那枝梅花往任诞怀里一摔,压低声音说:“什么始乱终弃,有心思胡说不如快走。”
任诞接住那梅花,按住简傲一只手,只盯着他脸上的伤痕看,口中说:“好个薄情郎君,定情信物都给了我现在又不认,那我问问,小简公子现今是为谁风露跪中宵?”
简傲下意识避开后一个问题,只不耐地问:“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定情信物?”
任诞啧了声,从袖中摸出一支金簪来。
简傲登时失语,那支金簪的确是自己送的,但明明是为了报复那副画。
简伯玉听不到那两个小子说些什么,只看得见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将一枝梅花抛来抛去浑似打情骂悄,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任诞的兔崽子还拿出一支金簪,终于忍无可忍,将窗户一推,怒不可遏地大声道:“你们两个滚进来!”
第十六章
两个都是翩翩儿郎,现在一个脸颊印着指痕,一个衣衫沾着尘土。
简伯玉看在眼中只觉心中怒气翻涌,他道:“任公子不请自来,可知擅闯官员私邸是什么罪?”
任诞酒醒了大半,还未开口,简傲绷着一张脸抢话道:“误会罢了,任兄多喝几杯酒,翻错了墙头,天色已晚,还是尽早归家的好。”
简伯玉看着简傲眼中难掩的焦躁,心中更怒,道:“小畜生,我问你话了?”
简傲还是第一次被简伯玉骂“小畜生”,他脸色惨白,自嘲地想:不知羞耻、龌龊、小畜生,今晚倒是受遍了。心中犯了拧气,反而笑了一声,道:“我一个畜生,能听懂人话就是能耐了,还分什么问的何人。”
简伯玉骂完之后便觉后悔,被这么一顶悔意立刻转成火气,他扶着榻上小桌站起身,长眉倒竖厉声质问:“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在跟谁顶嘴!”
简傲说:“跟我爹。”
简傲对着简伯玉多是恭谨有礼地叫一声“父亲”,这一声难得的“爹”却说的又难过又愤怒,竟叫简伯玉心弦一颤,一时说不出话。他伸手端茶欲饮,手触上杯壁才觉得茶已冷透,简傲这些日子侍疾对简伯玉的习惯已十分了解,立刻去把冷茶泼了,用琉璃瓶中的滚水重新沏了茶。
简伯玉喝了口热茶,冷静了许多,食指轻轻点着桌面,疲倦地道:“你们如今年轻情浓,尚觉新鲜,还以为万事能抛百般容易!却不想待到日后被世事、人言消磨尽了情意,还能剩下什么?无妻无子,受宗族唾弃,所爱不可与人道,再看彼此,不过徒留怨怼,与其他日悔恨,不如早日回头。”
任诞正欲开口,简傲却忽然按住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合则聚,不合则分,今朝情浓入骨为他无妻无子、受人唾弃,不过是我所愿,便是真有相思殆尽、爱意皆消的那一天,也就是拱手作别,何必后悔?我为何后悔?”
任诞听的挑起眉,看向简傲,插了句嘴:“我对幼微必是情深日久,只愿长结发,不敢与君绝的。”
简伯玉见简傲竟是执迷不悟至此,而任诞这小子则满口甜言蜜语颇见轻佻,怒气攻心,一时口不择言道:“你便是非要分桃断袖,选谁不好却选了任放之!”
简傲:“……”无言以对,他也想不出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任诞:“……简大人,晚生有话说。”
简伯玉“哼”了一声。
任诞只是笑笑,口中道:“其实,简大人让幼微入仕的打算,晚生多少能猜到一些,幼微以往提过一些大人出的策论题目和批改评点,倒似对一甲无意,争的是二甲之席。”
简伯玉神情略有些松动,还是不语。
任诞便继续说:“若是二甲,那大人应是想让幼微进翰林院,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就有外放之机,简大人活动一番,这外放之地多半便是简家根基所在的江南。但恕晚生直言,简大人也必定明白,幼微不是做官的材料,可巧晚生今年也过了秋试,便与父母表明心意,这几日处理了一些产业,只等辞了旧岁,便与幼微结伴入京。”
简傲被这一段话砸地晕头转向,任诞既无父母逼迫,又无意仕途功名,竟然忽然就说要入仕?
而任诞这一席话也正点中简伯玉心事,他心中震动,对任诞口舌轻佻的恶感竟去了几分。他久任大名府尹,与任诞也打过几次交道,对这青年人的秉性略知一二,并非冲动之人。如今竟为了自家不成器的小子做到这种地步,简伯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忍不住想若简傲是个女儿,倒好办了许多。
任诞见简伯玉沉吟不语,又是微微一笑,道:“晚生无意邀功,更无意逼迫,只是简大人所言的他日悔恨是将来事,晚生许下白头之约也是将来事,天长日久,终有见证,我也不过是为我所许的白头添一件见证。”
简伯玉思虑良久,将简傲遣走,与任诞谈了半宿,自己又空想了半宿,对这两人的事情从此再不发一言。
次年开春,任诞也简傲离开大名府同赴京师。
春寒料峭,卫河上有残冰浮沉,一江水滔滔而去,简傲看浪潮时涌时没,忽然想到自己半年前也是从这卫河到了大名府,生出些时过境迁的感慨。
他正要叹一声,身边人却长长地叹了一声。
简傲问:“离忧之叹?”
任诞摇头,道:“总有归期,我才不忧。”
简傲“哦”了声,转头继续看天看江看云。
任诞扬了扬眉,道:“啧啧啧啧,幼微也不再问问我叹什么气?”
简傲淡淡道:“不必问,不过是我看天看江看云,不看你。”
任诞一愣,随即大笑,道:“那好,我就问问幼微为什么不看我?”
简傲傲慢地说:“大娘子蒲柳之姿,之后还有京中几年、外放不知多少年相对,少看几眼,免得太早就看厌了吧。”
任诞难得被简傲拿话堵住,只得说:“郎君珠玉之颜,我只得多看几眼,免得年老眼花了还可惜没看够吧。”
两人对看一眼,都觉这嘴皮子磨的没什么道理,却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又过了几年,任诞与简傲双双外放榕城为官。
简婧收到兄长来信,气的在房内咬帕子,怄地直拍着桌子说:“走了狼来了虎,去了梁启章来个任放之,还是把我哥哥诓了去,可恨!可恨!”
齐郯初知简、任二人之事时也觉震惊,如今却也想通了,他轻拍简婧肩背哄着:“夫人不生气了,不生气,只这样想,你我之前不也是想不到能成了亲,姻缘天定,只当合该他二人在一起吧!”
榕城呢?有满城榕树、碧海接天、万家沽酒户垂帘。
两人打了酒,已去乌山上踏青了。
完
作者十九术君的个人志《洗剑集》目前正在预售中,里面包含了《贱入骨髓》、《长风出云》、《得寸进尺》、《方圆之敌》四个短篇哦~
详见作者微博@满地打滚的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