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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长友》by林子律(16-20)

2017-12-23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攻受相识于微时,少年人懵懵懂懂,然而相处间也可见感情之深又略带暧昧。就宛如攻题在受画作下的词:“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文整体甜,中间小虐,很值得一看哦~


         回复“xs长友”查看小说推文~


   本篇转载已获作者授权。

        作者微博:@晚睡咸鱼顾南极

        原文链接: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12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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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友

作者:林子律


文 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一个帮竹马赢天下的烂俗故事。


        关键词:竹马/朝堂/古代架空

        避雷注意:可能主攻/有包办婚姻情节


        PS:自己觉得不算,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所以还是…攻在自己婚姻问题上,提个渣男/炮灰预警吧,介意的慎看。


        CP:苏晏X萧启琛

        将军攻X皇子受,重要事情要提行。


目    录


《长友》(1-5)

《长友》(6-10)

《长友》(11-15)



第16章 人证

  “什么独眼龙?”苏晏不明所以地问。

  谢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潦草擦了把脸,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恨不能多生几张嘴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又或者直接让苏晏和萧启琛钻到他脑子里自己看,还省得组织语言。

  萧启琛略一思考,道:“他府上有个打手的确是独眼,我上次去赵王世子的生辰宴时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看着太过凶恶,听人说是赵王从江湖上招来的。”

  谢晖忙点头道:“赵王殿下出行时他必定紧随左右,此前赵王频频拜访我祖父,故而我见过多次,今日在那酒馆看到他们掳走那女子,一下子就想了起来——那女子可能是偷跑出来被抓回去的。”

  “我这个皇兄没有强抢民女的习惯,对除了皇位之外的东西向来也没有太宝贝,这次这么紧张一个人……”萧启琛想着想着,忽然莫名地笑了一下,“看来这女子知道他的秘密。”

  谢晖饶有兴致地问:“哪方面的?”

  然后他遭到苏晏和萧启琛一模一样的白眼,知趣地缄口。

  苏晏道:“若是这女子被他关起来,我们要怎么从她嘴里撬出话?能不能接触到都是个问题。”

  “这不必担心,父皇刚分给我两个暗卫,此事可交给他们去查。我唯一的顾虑是暗卫效忠父皇,我这些小动作他们不敢拒绝,但会不会禀报父皇。”萧启琛忧心忡忡道,“若是那女子知道的……刚好是我们在查的,那我就怕父皇不知道。可倘若并非‘那事’,父皇恐会怀疑我结党营私,构陷皇兄。”

  苏晏按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捏,声音波澜不惊:“赌一把。”

  萧启琛长久地望向他,妄图从那双眼里看出别的情绪,而苏晏直视坚定地回应他,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者动摇。他松开苏晏的手,叹了口气,抬眼瞥过平远侯府的屋檐,心道,“管他的呢,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咬着下唇,萧启琛道:“那……就这样吧。”

  黄昏时分一场雨下了半晌,而今终于有收住的意思。梧桐树的黄叶落满整条街,萧启琛走出去时,侯府外的马车正候着他。

  他坐上去,又掀开帘子,看见旁边那个陌生侍卫,问道:“你叫什么?”

  “殿下称卑职天慧便可。”

  萧启琛笑了笑:“你们是以三十六天罡为名?”

  天慧道:“殿下目光如炬。”

  萧启琛道:“赵王殿下后院最近起了火,跑了个小妾,那姑娘我看着像另有隐情,你若方便,和你兄弟去问一下。要是禀告父皇,我也无所谓,但让他知道皇长子连自己的妻妾都管不住,可能有点丢脸。”

  暗卫身手好,又得以护卫举国最尊贵的人,想必不会太蠢。天慧能被萧演叫来保护萧启琛,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闻言颔首道:“殿下交给卑职便可,卑职的兄弟天佑继续护卫殿下。此事殿下希望卑职多久办好?”

  “自是越快越好,我也担心皇兄杀人灭口。”萧启琛说完,便放下了帘子。

  他眼睛微闭,靠在车里养神,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只觉得这些权术实在劳心费神,若是要与之相伴一辈子,恐怕没有先累死就先被烦死了。

  雨后的天空反而比之前要亮,他鼻尖嗅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应当是今年最后一批桂花了。”萧启琛这么想着,听马蹄哒哒声,走出不远后再掀开帘子,天慧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翌日朝会时,小可怜六殿下拖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出现在太极殿上,一众大臣们也是群识时务的俊杰,十分懂得看陛下的脸色。听闻昨天陛下亲自去承岚殿探望,立刻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问得萧启琛脑仁疼。

  朝会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后悔来了。

  这天萧演很不在状态,听一句话平均要出好几次神,他的反常大家看在眼里,却不敢问。最近没有大事,大家草草地吵了几句就皆大欢喜地散了。萧启琛没走,他站在原地,等大臣们都离开了,开口问道:

  “父皇,是有什么心事吗?”

  萧演如同突然从神游天际中被拉回现实,浑身一震,见萧启琛还留着,大约昨天父子的亲近还没散去,他竟破天荒地拍了拍身侧龙椅:“琛儿,来陪朕坐一会儿。”

  萧启琛踌躇片刻,不敢怠慢,上去后却也没敢坐下,只站在一旁,默默地伸手替萧演整理文房四宝,大有“你说吧我都听着”的意思。

  “朕是老了……”萧演没头没尾地说,“昨夜长安那边奏报,冉秋他死在几个江湖人手里。朕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金陵,又一个一个地死了。除了谢凌,当年一起玩闹的竟一个都不剩下。谢凌也好几年未曾联系,或许他也不在人世,朕只是不知道而已?”

  萧启琛听着这些陌生的人名,小心翼翼的问道:“父皇,那是谁?”

  “是旧臣,也是故人。”萧演道,“也是朕做皇子的时候认识的。他们是父皇的护卫,又年轻,成天怂恿朕做些……有损礼法的事,掏鸟窝、摘莲池里的花,朕与他们的关系有点像你和苏晏。皇兄薨逝后,朕稀里糊涂地做了皇帝,又稀里糊涂地与他们重逢。再到后来,谢相和司空提议,长安是旧都,要留个眼线,冉秋便去了。他比朕还要小些,满腔热血的性子,不适合留在朝中。”

  “那谢……谢凌呢?他和谢相莫不是亲戚?”萧启琛听这些事津津有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父皇似乎也只是个普通人。

  萧演叹道:“谢凌他本是先皇兄的伴读,因为天生适合练武,被前任统领看中选入暗卫,最后接过了衣钵,和谢相好似的确沾亲带故。他是朕嵌入江湖的一颗钉子,而上次联系时,他在信中说身体大不如前,叫朕不要挂念。”

  萧启琛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为什么父皇要管江湖的事?”

  “琛儿忘了,”萧演被他这问题逗笑了,“我朝先祖是如何起兵的?江湖草莽,后来升任地方驻军都督,揭竿而起。江湖……水太深,不得不防。”

  萧启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太理解当中关节,但听了萧演的比喻,顿时感同身受地觉得好似那些故人的确很重要。

  父子相顾无言半晌,萧演突然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冉秋没了……没了啊……”

  萧启琛劝道:“……冉大人为国而死,父皇节哀。”

  萧演朝他宽慰地笑笑,然后道:“你说得有理——来人。”

  廊下突然闪出一个影子,身着普通侍卫服饰,身形挺拔,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萧演瞧也不瞧他,径直道:“你们副统领去了,得选一个继任者。另外传话给柳文鸢,让他亲自跑一趟长安,安顿好冉秋的家人。”

  那暗卫道:“陛下,需要告知谢统领吗?”

  萧演思忖片刻,垂下眼皮,似是默许了。于是那人略一点头,悄无声息地又隐去了身形。

  萧启琛头次目睹暗卫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心头已经十分震惊,方才提到的名字“柳文鸢”,既然是暗卫中人却不以代号相称,想必就是当下的统领了。他却没表现出这种情绪,埋下头捏着一支笔,仍旧是噤若寒蝉的样子。

  萧演再没和他说多的,好似这些心事已经穷尽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只简单叮嘱萧启琛几句注意身体,萧演便起驾回西殿歇息了。太极殿上再无旁人,萧启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所在的位置极高,能俯视朝臣。

  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地毯一直铺到殿外。汉白玉的台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放眼望去虽只有一方宫闱,但依稀能瞥见三千里山河的一角。

  然后萧启琛小心翼翼地坐在龙椅边缘,心跳不明原因地加快,手指触到的地方好似钻入了一股凉气。他只坐了一下,便迅速地站起来,这种感觉让他又害怕又向往——

  万里江山,孤家寡人。

  三天后,夜幕低垂,萧启琛传话给苏晏,叫他入宫。苏晏是外臣,没有诏命无法进入台城,但萧启琛想了个办法,亲自找到那日遇刺时带人支援的周弘溥。

  他与苏晏相识,十分乐意开这个后门,着实是个愣头青。苏晏换了身布衣,就这么被放了进去,然后绿衣一路引着,避开守夜禁军,混进了承岚殿。

  苏晏的满腹疑问刚一踏入萧启琛的寝殿便迎刃而解,他见殿中站着一个人,夜行衣还没脱去,旁边则坐着个女子,满脸泪痕。即便苏晏不曾知道赵王的小妾姓甚名谁什么模样,当下也立刻明白过来。

  萧启琛给那女子倒了杯茶,和蔼道:“论辈分,我是要叫你一声嫂子的,但皇兄不曾明媒正娶,我也省了这礼数。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子被他说得不仅没止住战栗,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声音发颤道:“奴……叫秋夕。”

  “秋姑娘。”萧启琛和蔼可亲地重复,然后点点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确认,才道,“在这儿不用怕,我只问你几件事,完了你要走便走。”

  苏晏在旁边自己坐了,不知道萧启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远侯教子无方,他自小没被教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直勾勾地望着秋夕,直把人盯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好似此间不是装潢精致的承岚殿,而是天牢。

  一边是春风和煦,一边是冬日寒冰,秋夕只觉得时间过得十分难捱。

  待到她战战兢兢地答完了萧启琛的几个问题,苏晏突然开口:“我从刚才就觉得了,这位秋夕姑娘和殿下身边的晚晴长得真是像。”

  萧启琛嘴角挂着的笑在听到这话后渐渐消弭,他认真的表情反而让人害怕,分明还是个少年。他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不苟言笑地用目光逡巡她的眉眼,挑剔又严肃,最后稍稍退开些,颔首道:“是很像,姑娘,你有妹子吗?”

  秋夕膝盖都软了,若不是坐在凳上此时能跪下:“……有,有一个妹子。”

  萧启琛登时犀利地戳穿她方才那一堆“感情不和、赵王动手打人”的谎话:“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被皇兄打,这个妹子是在服侍太子……楚王?”

  秋夕猛地跪在地上,朝萧启琛砰砰磕头:“殿下!殿下,奴知错了,不该瞒着您!”

  萧启琛和苏晏对视一眼,苏晏自觉地接口:“那你说说吧,那日从酒馆被抓走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王殿下到底有什么事被你知道了?抓住这个机会,你说出来,或许从此就能去随便哪个乡下过隐姓埋名的普通日子,否则被送回赵王府,那真是死路一条了——我猜赵王应该不留废人。”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刻意拖长了点声音,听起来简直如同刀子一般,句句都扎在心头最脆弱的地方。苏晏每说一句话,秋夕的头埋得更低,等苏晏慢条斯理地说完开始喝茶,对方发出低低的啜泣,总算如实招来。

  待到她说完,周遭陷入沉寂,连置身事外的天慧都震惊了。

  秋夕是她的本名,她还有个胞妹叫作秋晴,二人自小失去双亲,孤苦伶仃地在贫民巷中长大,不得不抛头露面,在外开了个小茶摊。两姐妹眉目算得上清秀,地痞流氓时不时骚扰茶摊,还对她们动手动脚。

  豆蔻年华,自然受不得这般屈辱,秋夕有天见自己妹子被纠缠,忍不住刚要冲上去,却见对街过来一个富家子弟,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那些地痞。

  那少爷模样的人朝她们笑笑,道:“今后去我府中,给你姐妹二人找份活干,免得平白无故地被那些败类折辱。”

  后来她们到了地方,才晓得那人是当今的皇长子萧启豫。彼时萧启豫还没有封王,年纪尚轻,却已经时常在金陵城内游荡。他相貌肖似李贵妃,又像萧演,是万里挑一的周正,自有一番气度。

  萧启豫待人有礼,全不油嘴滑舌,言辞间不将她们看作下人,反倒处处照顾。日子久了,秋夕视他为恩公,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依旧暗生情愫。

  萧启豫在宫外有一处别院,供他平时秘密见朝臣之用,秋夕秋晴两姐妹便在此处做事。她们待了不久,萧启豫说宫里在选丫头,秋晴面容姣好却不惹眼,又机灵,于是萧启豫做主将秋晴改了个名叫晚晴,送入宫里谋个差事。

  直到许久之后,秋夕才得到消息,晚晴竟是被安插|进了东宫,服侍刚册封为储君的皇太子萧启平。她不知萧启豫私下听了什么计策,又是如何跟晚晴商量,只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事,并不期待哪天能飞上枝头。

  萧启豫封王前一夜来到别院,先是喝酒,而后毫无预兆地临幸了秋夕。之后他离开,留秋夕自己在房内,等了几天等来对方大婚的消息。

  赵王府建成后,秋夕便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后院,成了萧启豫的妾。

  她终于有机会见了晚晴一面,却从对方口中听来令人震惊的消息,知道自己不过是萧启豫牵制晚晴的工具,何曾有半分真心?

  “……王爷他,他得了那木观音,告诉过贵妃娘娘之后,叫贵妃娘娘故意送给了殷夫人……那会儿太子殿下十五岁生辰快到了,王爷说,殷夫人得了这宝贝,定是会赶紧献给殿下的。然后瑞麒……瑞麒也是他们的人,他是一早就被计划好了去顶罪的,殿下喜欢他信任他,此后若是得知他背叛,更是会彻底崩溃……晚晴、晚晴她每逢夜里殿下睡了,便悄悄点燃紫檀香,待到殿下醒来,说是助眠之用,殿下不会怪罪……”

  萧启琛把手中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之声,止住了秋夕的啜泣。

  他冷漠道:“瑞麒只是出了事好灭口的,晚晴才是那个动手的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起先平哥哥还能看见个影子,到后来才完全失明?那之后晚晴故意在平哥哥饭食中放了混淆视听的毒物,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平哥哥的致盲源头是从口入的,这样御医根本不会去查那木观音!”

  秋夕不语,只低垂着头一直哭。

  苏晏胆战心惊地想:“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计划……兴许最开始萧启豫没有想过,只是晚晴实在被信任,他便铤而走险……”

  他左思右想,秋夕却断续道:“奴的妹妹和奴不一样,她……她是身不由己,她对奴说由不得自己不做,不然王爷会……让她这辈子也见不到奴了……”

  萧启琛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可知一旦这份证词被放到父皇眼前,你的妹妹就是毒害储君,罪不可恕?”

  秋夕拼命摇头道:“她一定是被胁迫的!……她时常说太子殿下是个好主子,我真的不知道……她怕被王爷灭口!”

  苏晏道:“这样一来不是也把你拉入危险之中了么?我看她是知道你爱慕赵王殿下,料定了你不会背叛她,才放心地让你一起分担她的罪孽。哪知你晓得真相后居然想跑——说起来,阿琛,你遇刺那天,莫不是行踪被晚晴知道了?”

  萧启琛立刻问道:“赵王可有私养刺客?”

  这次回答的却是天慧:“殿下,赵王府中居住有不少江湖人,那日追杀您的应当是两个不足为道的小门派之人,天佑已经日夜跟着,只待您一声令下缉拿归案。”

  “不好,时机未到。”萧启琛想了想,问天慧道,“刚才她说的你都记下来了?”

  “卑职都记下来了。”

  萧启琛想了想,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如此甚好,明日一早,烦请秋姑娘带着这份口供去廷尉一趟?天慧陪着你,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那一截算是北风里的伏笔,都姓谢那就是一家人了(捂脸哭。

第17章 暮晚

  熊武是廷尉府衙最低阶的一个小官,任职四年,见过许多关系重大的案子翻来覆去地审,也知道皇城金玉其外之下勾连不断,藏污纳垢,早已被磨灭了最初的雄心壮志。

  他打着哈欠,如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打开廷尉府衙大门,却见那门外站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太柔弱了,好似一阵风都能吹倒。熊武见她眼睛肿了,似是哭得,眼角还有些红,立时怜香惜玉起来,柔声道:“这位姑娘大早上的到此,可是找廷尉大人啊?”

  “小女……小女要状告一人。”

  熊武一听皱起了眉:“姑娘,这是廷尉,不是金陵府衙,你若状告普通百姓,去那儿便可。此处审理的都是大案,由不得在此放肆。”

  那女子正是秋夕,闻言抬起脸,眉间微蹙,说话声音一直在抖:“……小女要状告的不是普通百姓,正是赵王萧启豫。”

  她说完,“噗通”一声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纸,上头黑字细密。

  熊武连忙夺过,展开方才看了几行,便冷汗涔涔。兹事体大,倘若属实可真要翻天覆地,他扶起秋夕,道:“姑娘快随我来。”

  府衙大门沉沉地关上,对面的小巷里却缓慢走出两个人影。其一杏色长衫,腰间缀着雕琢精致的玉佩,含着一抹笑意,另一个则是绀色衣裳,佩剑,袖口紧紧扎起,作武人装扮——萧启琛和苏晏,身后还有个影子,正是天慧。

  苏晏道:“她对赵王仍旧怀有旧情,怎么就确定不会当堂翻供?”

  萧启琛无所谓道:“正是她始终爱慕皇兄,我对她道,此事由她说出,审理时才会有转圜余地,倘若我拿着证据去了,到时候他们谁都躲不过——其实怎么会呢,我拿着这证词,廷尉才不会信啊。”

  苏晏眉头一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都变了调:“你威胁她?让她去揭发自己心爱之人?萧启琛,你——”

  “小侯爷,注意措辞。”天慧在背后不失时机地提醒。

  萧启琛摆摆手,转而对苏晏道:“阿晏,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个,所以是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单独见她时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只管怎么做对结果有利,并不考虑这种行为会伤害到谁的感情。”

  他说完这些,动作缓慢地理袖口,连个眼神也不分给苏晏,扭头就要走。

  “慢着。”苏晏喊住他,萧启琛抬眼去看时,发现苏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陌生,好似见着的不是他最熟悉的好友,“刚才那些话,你是承认……你是逼她?”

  萧启琛直匆匆地和苏晏对视了须臾,立时转开了目光。他仍是心虚,无法做到没事人一样去把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他心口一阵气闷,立时就有些呼吸不畅,但萧启琛掐着自己手心,看上去云淡风轻。

  “对,”他冷静道,“我对秋夕说,她要在她的王爷和妹妹里面选一个,毒害储君的罪名太重,若直接说是皇兄指使,她妹妹或许还能活命。”

  见苏晏说不出话的样子,萧启琛却是微微笑了:“怎么了阿晏,不习惯?本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有什么值得同情或者可惜的么?”

  苏晏:“……”

  萧启琛的笑缓缓收敛,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阿晏,若是我像你一样对所有的弱者怀有恻隐之心,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我能活几天?”

  他话说得颇为难听,却是不折不扣的诚恳。

  萧启琛近来正当风口浪尖,皇帝越是看重他,皇兄就越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深宫里多得是不要钱的人命等着为了好处送他去见阎王。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萧启平。

  清晨的阳光在初冬显得很冷,萧启琛站在他面前,影子被拉得老长。

  苏晏终是妥协一般低头道:“……爹说我妇人之仁,原来我没有承认。”

  他甫一服软,萧启琛便立时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又补充着解释道:“我没有觉得你怎么样……阿晏,我以为你我同心,这种程度根本都称不上牺牲。”

  本已经消停了,萧启琛这话里带着隐隐的轻蔑让苏晏又有些不舒服——怎么在他嘴里,这些就不是人命似的?

  换作平时他就知情知趣地装作听不见,不赞同也不反对。苏晏知道萧启琛时常有病,兴许心头不是这么想的,偏生要刻薄几句心里才舒服。但今天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肯无视,而且一张嘴都是火药味。

  “好啊,‘牺牲’?”苏晏嗤笑道,“殿下还是眼界不够开阔,这的确不是牺牲,这是拿旁人感情做赌注。殿下若有在乎的人便能感同身受,不然真以为事不关己,他们如何狗咬狗也不会伤你分毫吗?旁人知道了,殿下猜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冷血得很?”

  最后那个问句几乎不像是人话了,萧启琛不可抑制地燃起了一簇无名火:“苏晏,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我利用她?没错,我是利用她,但是为了平哥哥——”

  “省省吧殿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

  “我说得不对么?”

  苏晏声音轻,这话却如雷贯耳,让萧启琛那口起先就没喘匀的气这下更是在心口到处乱窜,直要把他折磨得四肢发软站也站不稳。

  他知道这些事上不得台面,说出去也丢人现眼,但只要能达到目的,中途要挟了谁调查了谁那还不是可以忽略吗?

  可这时即将得到结果,他最信任的人,最无话不谈的密友指责他自私冷血,无情无义?

  萧启琛伸手撑了下墙壁,才勉强捡回了理智,咬牙道:“苏晏,从你我在烟雨楼说了那些话开始,你就该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跟着太子殿下要糖吃的孩子了,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狠不下心,我能——如果这在你眼里叫冷血无情,我无话可说。”

  听他说得义正辞严,苏晏却突然很嘲讽地想,“萧启琛和萧启豫果真是兄弟,如出一辙的心狠。”

  “是,我不懂感情,但我知道怎么利用它的价值。”

  随着他说的这些,苏晏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到最后一句话落下时,苏晏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龟裂的破碎声。

  他本以为萧启琛至少对自己是无利可图,真心以待,原来在他眼中,所有的事和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今日是秋夕对萧启豫的爱恋,韩广对萧启平的忠诚,等多久会轮到自己呢?那满腔缱绻的白纸黑字“与长友兮”好似忽然变成了他一厢情愿的笑话。

  苏晏摇摇头,道:“……阿琛,你让我失望了。”

  萧启琛干脆道:“因为你觉得我不看重感情吗?”

  苏晏不语,握紧了身侧的佩剑,心如乱麻无处宣泄,呼吸愈来愈重。

  “因为没人教过我,宫里也没人喜欢我。”萧启琛似是想到什么,眼中有光在流转,“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早就不在了,你要我怎么懂?”

  几个字咬碎了牙一般从齿缝间蹦出来,萧启琛哑声说完,迅速地擦了一把脸,扭头就走,天慧连忙跟在他身后。他把苏晏丢在小巷中,远处太阳升起,槐树叶子落光的枝干在尘埃飞起的地面投射出横七竖八的影子,把好好的一块地面划得支离破碎似的。

  这次萧启琛没回头,苏晏也没喊他。

  通宁三十年冬,距离废太子萧启平眼目有疾已有五年多了。那事闹得纷纷扬扬,诸多阴谋论层出不穷,最终也只能惨淡收场,谁能想到本以为都偃旗息鼓了的案子还能有出现转折的一天。

  自称是赵王萧启豫侍妾的女子举证揭发了真凶,不是当年莫名其妙死在天牢的小宦官,而是服侍了太子殿下多年的晚晴。廷尉司差人去拿她的时候,晚晴甚至还端着一张木盘,上头放着新熏染好的衣服。

  御医院这帮人吃屎都赶不上热的,等人都被押入廷尉候审,这才跑到无人居住的东宫取出了那株神奇植物,装模作样地研究了十几天,总算得出了个结论。

  木观音和紫檀本无毒,共处一室却能神奇地致人多处器官丧失本有的职能。

  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此案被呈递御前,总算真相大白——

  此案牵扯甚广,乱七八糟地审理了快一个月。晚晴被严加看守,却始终不承认是被赵王指使,只说都是自己的主意。廷尉无法,只能交给了皇帝亲自判。

  帝王权术讲求平衡,失去的已不可能再回来。

  牵扯到皇子自然没人敢怠慢,赵王要如何处罚,楚王该如何弥补,两派大臣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狗咬狗,彼此都跃跃欲试。

  太极殿上每日吵翻了天,直直地吵完了整个冬月和腊月。萧演大手一挥,以年节为由把他们全都赶回了家,自己苦大仇深地蹲在台城。除夕没有大办,皇后去了楚王府上,在皇儿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萧演待在宫里,过了个没滋没味的年。

  听说萧启琛大年初一去了长芦寺替亡母点了盏长明灯时,萧演顿时觉得,三个儿子里,萧启豫热衷权术,对李贵妃从来都是三句话离不开“储君”;萧启平不问世事,和皇后关系日渐疏远。唯有这个小儿子……好似还有点孝心。

  开春后,案子继续审理。

  晚晴最终是死罪。

  结果出来后,萧启平求了两次改判流放幽州,被萧演一段痛骂后没了声息。按律她被收监直到第二年秋后与其他死囚一并处斩,而她的姐姐秋夕亦被牵连,不同于晚晴,这次保下秋夕的,不是赵王,而是她自己。

  秋夕怀孕了,自然是赵王的骨肉,是皇家血脉。

  萧启豫连忙上书,陈明怎么惩罚自己都行,不要伤到秋夕,可见仍旧是有过几分情意。秋夕被象征性地关押了几天,出来后就被萧启豫接回府中好生伺候了。

  从谢晖那儿听说这事时,苏晏刚从演武场下来,他一抹额上的薄汗,喝了一大口水,道:“那她可真是够走运的……陛下处置赵王了吗?”

  “晚晴的口供说什么都不承认是赵王指使,纵使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好直接给赵王安上毒害储君的罪名啊。”谢晖一摊手,见苏晏渴水,连忙又给他倒了一杯,“陛下罚了他一年的俸禄,把他赶回封地思过去了——理由却是轻飘飘的,说赵王御下不严。”

  苏晏轻笑道:“也只能如此。对了,还没祝贺你升迁,此前受封尚书侍郎,日后各自多多关照。”

  按理说苏晏如今统领骁骑卫在京畿的防卫,官职已经在他之上了。可惜苏晏好似天生在这方面少根弦儿,没有概念。

  谢晖啐了一口,道:“谁让那天殿下做东时你没来呢!这小气鬼总算阔绰了一回,在烟雨楼摆了桌酒席,我以为要喊多少人,跑去一看,你猜他请了谁——请了我爷爷!整顿饭我吃得是食不甘味,反倒殿下与我祖父相谈甚欢。”

  他提到那个名字时苏晏有一瞬间的愣怔,旋即呆呆道:“哦……哦,怎么?谢相不是赵王党么?”

  “可不敢胡说。”谢晖吸吸鼻子,道,“我祖父哪会站这种队……你们这演武场上风怎么这么大,你穿一件单衣不觉得冷?”

  苏晏摇头,把领口又扯开了些,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锁骨来:“正觉得热呢。方才练习射术,退步许多,竟然有五发没有正中靶心。”

  谢晖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和所有的斯文败类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跑几步就累得大喘气。这天先看苏晏轻描淡写地拉开了齐腰高的长弓,又听他说这过分自谦的话,觉得简直是对自己的轻蔑,十分想打人。

  然而谢晖不敢和苏晏动手。

  苏晏最近好像又长了点个子,十七八岁的人往校场上一站,像棵朝气蓬勃的树,枝条尚且柔软,内里却日复一日地挺拔坚韧。

  他酸唧唧地上下打量苏晏越发有型有款的身板,干脆换了个话题:“我一直想问啊,最近怎么不见你跟殿下厮混了?他整天泡在国子监,不然就是去太极西殿外头等着见陛下,然后问些没头没脑的东西——你别说,陛下还被他哄得挺高兴。”

  “问什么?”

  “北冥在何方,鹏鸟有多大,巴蜀之地为何道家信徒众多。南海那片地方要是能种水稻可以养活多少人,金陵每年流动人口有多少,清光郡的洪水,玉门关的商路……什么都问,陛下有的回答,有的不答,有时候还骂他,他也不生气。”

  前面几个听着还有些好笑,后面的便是国计民生了,苏晏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后立刻被他收敛,严肃道:“与我何干?”

  谢晖“嘶”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用目光上上下下把他逡巡了一遍,然后左手捶右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和殿下吵架了!”

  苏晏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好似并不能理解这事为何让谢晖激动得两眼放光。

  纵使谢晖百般缠问,苏晏最后也没有告诉他原因。他冷静了一个冬天,认真地条分缕析了当天自己和萧启琛那堆对话的来龙去脉,最后得出结论:

  他伤了萧启琛的心。

  想过无数次找萧启琛道歉,苏晏观念还不成熟,很容易受到冲击,性子又太直来直往,加在一起活生生是个过分正义的冤大头,难怪萧启琛简直气得语无伦次。可他又拉着那点自尊,军中事情一忙,就顺便“忘记”了。

  苏晏再次拉开三支羽箭,人在百步外松了弓弦。

  三支箭统统脱靶。

第18章 春宴

  几日后,苏晏收到了谢晖的帖子,邀约他上巳节气相约栖霞山,共赏春|色。

  他捏着那张帖子,心头隐约有点疑虑,觉得处处充满蹊跷,但半晌没觉出什么异样来,依旧遣人回复了谢晖说届时一定会到。

  三月初三一早,苏晏拉着马来到栖霞山下的折柳亭。此地远离金陵城,设有一个驿馆一间客栈,几年前还人迹罕至,发生过命案,如今金陵城中的贵族世家们被谢晖这帮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一带,兴盛什么踏青之风,连带着这荒郊野岭也游人如织起来。

  上巳,古人曾说是“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经过数百年的演化,而今游人常常五六人结队在水边饮宴,当中青年男女偶尔暗送秋波,倘若彼此有意,便以芍药定情,或许便能成好事。

  苏晏在折柳亭驿馆外环顾一周,没看见谢晖,却见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启琛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驿馆外的桌凳上,春|色正浓的时候,万物复苏,阳光也渐渐有了暖意。他穿一身浅蓝衣衫,如水的颜色,衬得整个人都温柔了。

  坐在驿馆外,面前摆着个茶碗,此时萧启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茶碗,不知在想些什么,对身边踏青的人群视若无睹。他身边站着个天慧,人形木桩似的杵在原地,见了苏晏也不打招呼,只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晏本能地想跑,而就是天慧退的那一步,萧启琛察觉出异样,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中间猝不及防地相遇,然后彼此又默契地同时偏开头。萧启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好似给自己做足了准备,才又看向苏晏。

  他这一眼,苏晏再也不想跑了。

  随手拍了拍马头,苏晏缓慢地穿过出游的人群,挪到萧启琛对面坐下。天慧知情知趣,索性直接转了个身,示意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有空出来?”萧启琛还是先开了这个话头,他说得平淡,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罅隙。

  苏晏认真地打量他片刻,道:“谢晖约我赏春。”

  萧启琛点头道:“他也约我了,想必是自己跑了吧。昨天他问我可有安排,我说闲着也是闲着,父皇最近被削减军饷的事烦得焦头烂额,没空理我。问谢晖做什么,他又不说,只让我一早来,说山中最近花开正盛,值得一看。”

  苏晏“嗯”了声,正奇怪为何非是上巳节,忽然想起了今日好似是萧启琛的生辰。

  三月初三,春水流觞,是个好日子。他出生时正是萧演膝下子嗣单薄的时候,周岁时又恰逢梁军大胜,本是个良好的开端,岂料一路波折。

  “……我去年这时候在徐州。”苏晏轻声道,“没来得及送你礼物。”

  萧启琛闻言却笑了,单手托腮,凑得离他近了些:“你当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想要的没人给得起,只能自己争取。”

  话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拐到他们发生分歧的那天,萧启琛故意这么说,去激苏晏看他的反应。岂料那天义愤填膺的苏晏好似不是眼前人,他微微颔首,毫无预兆地认了个错:“阿琛,是我不好,未曾替你考虑却说那样的话。”

  错愕的成了萧启琛,他似是从不觉得苏晏像能道歉的人——倒不是说苏晏有多自傲,而是他向来不太做错事——这话一出,萧启琛立刻愣了。

  见他眼神闪烁,苏晏突然忐忑起来,继续道:“你有你的考量,是我没有理解,还对你说重话。但你当真只知道怎么利用感情么?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萧启琛饶有兴味地翘了翘唇角:“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现在朝臣们都说,六殿下工于心计善于示弱,懂得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把陛下哄得服服帖帖,比当年的周容华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来也巧,和那年刘庆岩的话一模一样,你还记得他吗?”

  刘庆岩,苏晏当然记得。

  他初识萧启琛那天,他正和刘庆岩打架,小小的一个团子,满脸都是灰,却表情倨傲,转眼到了萧启平面前,又委屈地掉眼泪。

  见苏晏确认,萧启琛道:“知道么,他最近也入朝了,那日在太极殿外见了我,好像见了鬼一样,阴阳怪气说六殿下不是普通人。”

  “你别理他。”苏晏道,“他不值得你惦记。”

  萧启琛不置可否,转而道:“阿晏,我说过我不懂感情,不知道爱只记得恨,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想要江山——此前你是不是暗自揣测我想做什么?现在告诉了你,咱们还能以前一样吗?”

  那句话横在两人中间,既是承诺又是阻碍。苏晏说出来的时候并未意识到有朝一日他们的观念出现分歧自己当如何选择,他重情重诺,萧启琛偏偏重利轻义。

  他说过什么来着:“你想要的,只要我给得起,都给你。”

  那时他何其想当然,真的遇到了这种事时,他却和萧启琛起了冲突。如果而今还要坚持……苏晏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萧启琛似是猜到了这样的回应,轻叹一口气道:“算了,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你有好几年没陪我过生辰了,既然谢晖说山上曲水流觞,正好赏花,何不前去转转,放松心情?”

  他给了台阶,苏晏自然就坡下驴:“也好。”

  复又启程,山花只露出一点含羞带怯的花苞,还没到怒放的时候,胜在此地溪水潺潺,松柏青青,远离了皇城喧嚣,不失为静心养性的好地方。

  苏晏和萧启琛往山中走了两步,逆流而上,在人迹渐少之处寻到了一块光洁的石头。萧启琛提议休息,他们便在那上头坐了下来。天慧随身带了酒,味道清淡,萧启琛接过那葫芦喝了口,目光瞥见苏晏腰上那荷包,不由得伸手拽了拽。

  “这是我娘缝的。”他笑道,露出几颗小白牙,眼睛弯起来,有点怀念的表情,“我都快忘记它了,从前你好像不喜欢戴在身上。”

  “在台军时戴着,后来去徐州驻守,这东西我就贴身放着了,偶尔在里头放安神的药丸,夜间睡得舒服些。”苏晏说着,径直解下来递给萧启琛,“你闻闻看,喜欢这味道的话,改日我帮你带几颗。”

  鼻尖一缕清新的药香,像是兰草,但比之更沁人心脾。萧启琛眉梢一挑:“挺好闻的,你从哪儿弄来?这个不会有什么忌讳吧?”

  “哦,是骁骑卫的张理将军送我的。他祖籍在会稽,那儿有个年轻的名医,听说乡里人生了病都找他瞧,不收诊费又药到病除。张将军去年秋天回乡探亲的时候想起我爹夜里睡不安稳,就向那位小先生讨了个方子。我爹试过了,好似的确很有效果,药材都很普通,相性温和,对身体应当没有害处。”

  萧启琛又把那荷包凑到鼻尖嗅了嗅,道:“那敢情好,改日你把方子抄一个给我,我试试,倘若真的有用,便带给平哥哥些,免得他夜里老是做噩梦。”

  苏晏问道:“殿下怎么了吗?”

  萧启琛无奈道:“晚晴不是出事?他不知怎么的,竟对那女人有愧疚……晚晴今年秋后问斩,平哥哥自开春来终日烦闷,夜来多噩梦,王嫂都哄不好了。”

  说到此处,萧启琛的表情堪称糟心,他见苏晏仍旧一脸无法理解,索性摆摆手自行了断了这个话题:“不提这个,提起我就烦……”

  “难得你也会觉得烦。”苏晏道,从他手里夺过了酒葫芦,轻呷一口,那酒没什么味儿,纯属拿来哄小孩的。

  萧启琛抬头望向青天白云,身后是溪流潺潺,他静默地听了一会儿,闭上眼:“我烦的事多着呢……最烦的就是,平远侯府那个出尔反尔的臭小子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闻言连素来喜怒哀乐都拉着一张脸的天慧都禁不住“噗嗤”一声,苏晏顿时窘迫难当,要不是捏着那个酒葫芦,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没有真生气。”苏晏心虚地扯了个谎,见萧启琛眉目舒展,那颗小泪痣的颜色也鲜活起来,顿时觉得这句谎话好似也不算什么。

  他生来不说假话,这回破了戒,好似连同心底一直固执坚持的那些老学究的古板也松松垮垮地敞开了一道缝隙。

  于是后面的话好似也没那么难说出口了,苏晏继续道:“那天是我做错,不该那样说你。纵使你是为了自己,这决定也没有半点不对。”

  萧启琛奇异地盯着他,片刻后好似接受了这人突如其来的道歉,僵硬地点点头。

  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了。

  这时正值树林中有异动,天慧耳力极好,先一步听到时,插在腰间的匕首眼见就要出鞘,萧启琛却突然道:“别紧张,不是坏人。”

  天慧和苏晏顶着如出一辙的疑惑表情求解,萧启琛干咳两声:“我刚见了一男一女从山路下进了林子,领间别有芍药花,想必是去幽会的……我朝民风不算开放,而上巳是特别的日子,自然能奔放些,你们俩到底见过没?”

  天慧自小在宫中长大,闻言立正,严肃道:“回殿下,卑职没有和旁人幽会过。”

  他的一板一眼把萧启琛逗得前仰后合,分明知道是装的,仍然开心得很,指着天慧道:“差不多得了!你哪有这么木,改天准你和天佑的假,出去玩玩,秦淮十里风光,倘若一生之中不曾见过岂不太可惜?”

  天慧莞尔:“殿下真是体贴。”

  苏晏见他俩,忽地想起件事来,对萧启琛道:“这两个暗卫你还没还给陛下?”

  萧启琛理所应当道:“遇刺案子还没结,凶手都没抓到,万一天佑天慧走了,我又在路上别拦着要杀要剐的怎么办?我怕得很。”

  苏晏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不由得手痒,在萧启琛脸颊上掐了一把。六殿下细皮嫩肉的,立刻被他掐出了一块红印子,捂着那处瞪向苏晏。

  这一瞪,苏晏却直直地呆在了原地。

  萧启琛长得像周容华,五官秀丽,甚至颇为阴柔。

  他小时候是个软糯雪白的团子,笑起来黑眼睛弯弯的,后来长大了些,成了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在宫里受皇后冷眼虐待,身板单薄柔弱,目光更是阴鸷警惕,随时都如同受惊的猫,偶尔才露出一丝慵懒的本性。从前隔段日子不见,苏晏倒不觉得他有变化,这些时日不知是否因为接触朝政,甫一相见,苏晏就发现萧启琛的变化了。

  五官好似长开了,眉目如画,唇角微挑,泪痣与额边碎发让他看上去很有欺骗性,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可他心底藏了太多东西,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过去无论何时或惬意或懒散的样子被萧启琛埋葬了一般,他竭力让自己变得稳重,惟独方才望过来的一眼有点生气。

  苏晏为这一眼心头蓦地震颤,他突然想:“就算他变了又如何呢?刚才那表情分明和以前一样,只要他还有以前的影子,我便能相信他。”

  “怎么了阿晏?”萧启琛问他。

  声音也变了些,不像小时候那么清越,刻意压低些的时候俨然已经是个大人。

  “我发现最近你很喜欢出神,”萧启琛凑近他,几乎鼻尖贴鼻尖,脸上挂着促狭的、不怀好意的笑,“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说出来,我帮你瞧瞧……?”

  苏晏慌忙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从未这么近地和旁人说悄悄话,纵使萧启琛以前都直接贴在他耳朵边,那有整个人俯过来杀伤力那么大。苏晏被他猝不及防揣测了一通,整个人脑子里乱成了锅粥,迅速沸腾起来,热气一路烧到耳朵。

  他还在组织语言,慌乱道:“我没有……哪有那种人……你别离我这么近!”

  话到最后,径直在萧启琛肩上推了一把。萧启琛本也是逗他,一见这样心里了然,瘪嘴道:“没有就没有么,改天你要喜欢上哪家的姑娘,先告诉我,帮你掌掌眼,免得阿晏傻傻的到时候被骗了。”

  气氛扯到这样风花雪月的话题陡然就活泛了,苏晏放松下来,笑着点头,算作答应了他。

  身后是春溪,拂面是春风,萧启琛从怀里摸出一包南瓜子,摊开放在膝上,让苏晏要吃就去拿。他说些近来的趣事,却对烦恼只字不提,又问苏晏军中如何,苏晏一一作答,两人之间好似从未有过一顿争执。

  直到日头西斜,萧启琛才和苏晏往回走。游人大都不会待到这么晚,回程时已经鲜少有其他人了,天慧离他俩远远的,山中石板路上暗生青苔,傍晚时分落满露水。

  苏晏走在稍微前面的位置,他一只手握住萧启琛——他们自小这样,苏晏半晌也没发觉不妥——专注找不那么滑的路,不时小声提醒,并不知道萧启琛的目光游移,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唇边藏不住的笑。

  溪涧边不时长有小花,淡黄淡紫,不是什么浓烈的颜色,生在这天地间,却别有一番野趣。苏晏瞧着好玩,俯身摘了一朵黄花。

  他转身要给萧启琛看,正好对上他满眼的笑意,鬼使神差般一抬手,将那朵小黄花插在了萧启琛的发髻边上。

  萧启琛:“……”

  见他满脸疑问地顶着那朵花,苏晏没来由地想起那些在溪边与情郎眉来眼去的少女,先是忍笑,最后忍不住,背过身去蹲下了,肩膀一直抖。萧启琛反应过来,先是本能地想把那朵花摘了,而后手停在半空,仿佛还挺舍不得。

  最后萧启琛摘也不是,顶着也不是,索性抬腿踢了苏晏一脚,在他后背的衣裳上留了个规规整整的脚印。

  作者有话要说:  上巳节在《论语》里有记载,此处引用一句~

  采芍药定情的习俗则是在曹魏时盛行w。

第19章 黑云

  说是赏春,回到府中苏晏回想起来却全是萧启琛。也罢,和他冰释前嫌,归根到底不虚此行。

  他把外衫脱了,又盯了那个脚印半晌,暂且没让王伯洗,自己团成一团塞在了床上。

  好心情一直持续了好几日。苏晏白天去校场看沈成君练兵,在沙盘上与他对战,虽是纸上谈兵,到底学到了不少。夜里回家与母亲吃饭,没什么事的话早早地便歇息了。偶尔和谢晖韩广去喝两杯,也克制在不会醉的范畴。

  苏晏自以为是个大人了,过完今年他就十八,虽未及冠,这也是个重要的岁数。

  南梁的习俗沿袭前朝,成亲年岁都挺早,为着先成家后立业。男子十七八岁,女子十五六岁时,父母便开始操心婚事了。

  “大帅跟我们提过,”午休之时,沈成君神神秘秘对苏晏道,“他正替你物色人家,打算等你一满十八就卖个好价钱,以后嘛……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苏晏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却也从这话中窥见父亲的意思,顺着沈成君道:“大将军想把我论斤两卖了?可我连个青梅竹马都没有,他去哪儿替我物色好人家?”

  沈成君却卖了个关子,不再多说。

  这是他第一次听闻苏致的打算,还觉得挺新奇。苏晏连忙坐得离沈成君近了些,道:“沈参军,你就告诉我吧,好歹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若能早些知道,想办法偷偷看那姑娘一眼,不喜欢的话也好尽早提。”

  沈成君鄙视道:“你娶亲单看一张脸?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来叫声哥,我不收你学费。”

  他刚要开始长篇大论,苏晏却猛地觉出不对来:这骁骑卫中人尽皆知的着名光棍是要教他怎么和未来的夫人相处吗?

  苏晏:“你懂得这么多,怎么不见你早些成家?刚才叫我不要纸上谈兵,成君哥,你这未免也太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了。”

  周围几个巡查的低阶士官路过,正好听见他们小侯爷这么一出,顿时笑作一团。沈成君被苏晏戳中痛脚,却涵养极好地决定不和小孩儿一般见识,道:“你懂什么,我心中自有白月光,其他人入不得我眼。”

  “那你的白月光呢?你好歹是个参军,今年能升前军司马,三十以前做将军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何况你家中父母尚在,除非是那些一班大员的女儿们,否则就你的条件谁配不上,她怎么就不肯嫁?”

  沈成君以过来人的目光看向苏晏想当然地规划了这些,待他说完,即刻道:“不是她不肯嫁。我们年少相识情投意合,家中亦是门当户对,亲都订好了……她却遇到意外,永登极乐了。那以后,我便入了骁骑卫,直到现在,成天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厮混。”

  苏晏不料光棍背后还有这段往事,登时缄口,半晌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沈成君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所以我后来便死了心。先遇到了她,后来其他人千好万好,哪有她在我心里重要呢?夜来魂魄也曾入梦啊……”

  说完这句,沈成君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后哼着段江南小调走远了。

  苏晏留在原地,校场中尘土飞扬,他孤独地望向外头一枝凌霄花。它攀附在其他树上,一刻不停地汲取养分,为着片刻的绚烂。

  而苏晏还没来得及笑话他父母已经开始着手自己婚事的消息,就又被一个噩耗冲得头昏脑涨,几乎当场站不住脚。

  这天萧启琛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到校场找他。苏晏带他躲进中军帐后,这里平时没人巡查,苏晏搬了条木头放着,偶尔坐在上头歇息。

  “我今日见着一个人。”萧启琛似是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真可怕……我差点就以为他要砍了父皇了!”

  苏晏:“啊?何人这么大本事?”

  萧启琛接过他腰间的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好不容易平复了紊乱的心跳,才把今日午后的事缓慢道来。

  “父皇午后惯例要在太极西殿小睡半个时辰的,我今日恰好路过,去御医院拿了上次你配给我的方子,御医们做出了药丸,可还多了几粒,我就想着要不给父皇也试试,于是跑去叩他的门。徐公公不在,宫婢们也都没影儿,我觉得这事有蹊跷,就躲在窗外听,结果听到父皇寝殿里还有两个人的声音。”

  萧启琛说到此处,环顾四周,好似在确认没人,才道:“是两个男子,一个听着年轻些,是柳文鸢,他对另个人说什么……‘冉秋的后事是我亲自料理,你若不信我何苦当年提拔我’……然后另个人说,‘这本是武林纷争,不用你们介入,杀他的人我已一个一个地算完账了’……?这些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又争执了一会儿,那陌生人对父皇道,‘萧演,我要是想杀你,区区一个柳文鸢拦得住么?’”

  “……冉秋?”

  “然后我就听到了刀剑声!”萧启琛拼命压低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们在西殿里打起来,应该碰碎了花瓶……惊动了禁军,可禁军一来又被一个暗卫拦住了,我躲在侧窗下头,没人看见——也可能看见了但没管我。西殿里就这么闹了一会儿,又平息下来。我就听见柳文鸢说,‘谢凌,你也有今天!’谢凌是……好似是之前的暗卫统领,他们这是当着我父皇窝里反了吗?”

  他嘴里说出一大串人名,苏晏听得真切的只有冉秋一个,又是“寻仇”又是“后事”——这不就说明,冉秋和他的三年之约泡了汤,是因为对方死了吗?

  萧启琛还在继续:

  “后来……就听那个叫谢凌说,‘再过二十年你比我如今还要惨。’然后没多久,我看到个影子从西殿后头走了,父皇出来告诉禁军当作无事发生。天慧发现了我,但没说,把我赶紧送走,叮嘱这事儿我一个字没听见。我心里慌得很……赶紧来找你了——阿晏,阿晏你听到没有?我很怕,父皇到底怎么惹了个来去大内自由的高手?”

  “……听到了。”苏晏脑中一阵尖锐的响声徘徊不去,敷衍道,“既然是从前的统领,应当不会伤害陛下分毫。何况陛下有柳大人护卫,不会有事的。”

  萧启琛心里其实也这么想,只是非要找个确认,闻言即刻放了心,叹道:“听父皇提过一次,这个冉秋是自愿去长安当眼线的,去年秋天死在几个江湖人手里。那时父皇叫人去料理他的后事……”

  他说得投入,感觉苏晏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一紧,疑惑道:“怎么了,阿晏你认识?”

  “记得我的剑吗?”苏晏死死地按住他,“那就是冉秋送的,他是我的恩师。”

  大雁南归,从他们头顶排成“一”字飞了过去,翅膀展开掠过云朵,带起了一阵温柔的风。校场后,远离金戈的地方,两人缄默无言。

  苏晏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傍晚跌跌撞撞回了家,才从突如其来的冉秋死讯中回过神。他后知后觉地难过,可眼泪却跟干涸了似的,一股腥甜的血气堵在喉咙,他蹲在侯府的墙根,垂头干呕起来。

  快要吐出几口胆汁,苏晏才站起来,没事人似的擦了擦眼睛,往堂屋走去。

  他吃过晚饭,走进家中的佛堂。这地方从来是苏夫人的地界,苏晏很少过来,这日见他出现,夫人也不意外,平淡道:“有心事?”

  “心里难过,我说给它听,有用么?”苏晏示意供奉其中的佛像。

  夫人略一点头,往旁边挪出个蒲团来,矜持道:“心诚则灵,我儿有心向慈悲,是好事。不知难过是因为哪一苦?”

  苏晏顿了顿,道:“阿锦离开时我没有感知,但冉大人就这么死了,我偶然听到,不知所措,直到回家前都很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我与他尚有约定没能完成,他便这样离开……娘,当年阿锦不在了,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夫人不声不响,为他点燃了三支香,在旁边做合格的倾听者。

  苏晏却没有再说,他接过香,恭恭敬敬地上香,再三叩首,抬起头时对着那佛像轻声道:“没有教什么……可我还等着听那把碧海剑的来历呢。”

  说完这句,他又朝那柱香叩了个头,然后走了。

  离上一次见冉秋已有五年了,苏晏还想跟他说:“你教我的那套奇怪剑法还有很多地方不懂,拳倒是每天都在练。我能和张理抗衡了,他可是骁骑卫身手第一的将军。我和启琛又见面了,他变了许多,太子的眼睛怎么坏的也有了真相……”

  苏晏这一年还不知道其中关节,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与暗卫之间的姓名代号,对他而言不过是些奇怪的称呼,他离江湖太远,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只是没来得及出口的千言万语,如今只能说给一方天地听了。

  翌日萧演罢朝,可千里之外的战报却一路十万火急地送到了御案上。

  上巳刚过,趁着南梁境内百姓忙于耕作,突厥的铁骑突然大肆进犯云门关,守在那里的除了一支骁骑卫,只有区区几千幽州驻军。苏致以少胜多赢了一场,第二天突厥再次进犯,这次除了铁骑,还有攻城投石车。

  固若金汤的云门关失守了,骁骑卫在大将军率领下退守兖州。南梁与突厥呼延部的二十年和平还未到期,已经被对方亲手撕毁。

  更嘲讽的是,这支突厥精锐的装备像极了南梁骁骑卫。而亲手缔造它的,正是自通宁十九年开始,在南梁卧薪尝胆了十年之久的质子,后来又被骁骑卫亲手扶上可汗王座的二王子呼延图。

  萧启琛匆忙地从承岚殿赶到太极殿时,正好听见众位国之肱骨十年如一日地吵嘴。他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列队里一塞,眼观鼻鼻观口地保持沉默。

  御史谁也不参了,慷慨陈词当年送回质子就是放虎归山,还有大臣说先前苏致被伏击的那次搞不好就是在看台城的态度。

  然而最让人惊讶的还是丞相和大司马居然握手言和了!左相谢轲——右相之位一直空缺,他当了两朝的丞相,几乎站在权力巅峰——和大司马王狄,两人身为举国最有权势两个世家的代言人,从来都是你说东我偏要往西,在太极殿上互相怒目而视了几十年,今回不知是不约而同还是事前妥协好了,要萧演开战。

  王谢两家掐了好几代人,这次在国家利益面前默契地选择短暂放下成见,同仇敌忾——显而易见的是倘若突厥人真像二十年前那样卷土重来,如今的南梁军不一定挡得住,届时谁都享不了乐子。

  毕竟几个月前,他们才怂恿萧演削减了外军的军饷啊……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萧启琛盯着脚尖,无所事事地想。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父皇有点可怜,看似说一不二,实际上做的决定无不顾忌许多,甚至有些跟本就是被这些所谓贵族左右的……

  “若我以后当真得以登上那个位子,难道也要做他们的傀儡吗?”萧启琛这么想,握紧了手间。

  而他所思虑的事实在太过遥远了,战事迫在眉睫,萧演最终下了诏令,要苏致统领黄河以北七郡的外军,从突厥手中夺回云门关。

  但他仍留着条底线,叫梁军不可越过长城。

  萧启琛乘一辆马车赶到南苑时,正好遇见沈成君在整肃军队。他慌忙地穿过人群,见了他,沈成君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殿下,您来凑什么热闹?”

  “我找苏晏。”萧启琛环顾一圈没看到人,心下不安道,“你们也要去前线么?”

  “末将要去的,小侯爷……”沈成君正欲解释,却看从门口跑进一个骑兵来,此人风尘仆仆地在前面跑,苏晏在后面追,场面一度非常滑稽。

  只听苏晏喊:“你给我看那战报!是不是要违抗军令,你站住——”

  沈成君和萧启琛对视一眼,突然觉得眼前的六殿下明明要小苏晏半岁,却比他稳重多了,又后知后觉地想:“小侯爷这个样子,简直太丢脸了。”

  那骑兵一路狼狈地跑到沈成君面前,来不及说话,先从怀里取出个信封,不由分说地塞在了沈成君手里。然后他好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浑身一软坐在地上,拼命喘起气来。

  苏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吃了一嘴的尘埃,正在旁边咳嗽。沈成君不动声色地拆开了那信封,一目十行地扫完后,面色顿时更加凝重,他把那战报重新折好,对苏晏严肃道:“大帅军令,苏晏领三百人留守金陵,暂接台军统领权。我带剩余骁骑卫支援兖州。”

  苏晏差点喷出一口血:“什么——我不!我要去前线!”

  沈成君铁面无私道:“军令如山,小侯爷应当以大局为重。”

  “什么大局!”苏晏怒道,“我爹十八岁的时候都能上前线杀敌了,我却还得留在金陵?他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没人理会年轻的苏晏的咆哮,沈成君只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你知道大帅的顾虑”后,刻不容缓地掀开军帐。不一会儿,传令兵跑进去又跑出来,苏晏的怨气还积在胸腔里,南苑驻军已经开始拔营了。

  他们像从没在乎过苏晏,来去都不征求他的感受。

  军衔也好责任也好,落在他肩上看似沉甸甸,苏晏却知道,那些都是形式。他被浓墨重彩地推到了军中,除却最开始隐姓埋名在台军的半年多,所有人都把他当小侯爷,看着倒是恭恭敬敬,背后说起时……

  也没几个人拿他当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纯属多此一举地解释下为啥北风里师父死得那么快……我对他是真爱啊……也是提一下冉秋的死讯吧……毕竟琛琛的设定就是个话痨(没有

  云门关纯属虚构,位置就在现在北京往北一点点!

第20章 谷雨

  苏晏被萧启琛——确切地说,是萧启琛叫天慧——强行拖回平远侯府的。

  他人生的前十几年虽然时常发生不尽如人意的例外,但比起那些挣扎温饱的穷苦百姓,已经算得上一帆风顺了。苏晏嘴上不说,对自己要求却是极高,他自小听无数人说过,“将来你是要继承平远侯的衣钵的。”

  苏家的衣钵不止是一个爵位,更大的意义是在军中。说得更具体一些,便是骁骑卫这支精锐,已经那半块虎符。

  如今他自以为能够像苏致当年那样,年少成名,然后挂帅出征。哪知他在军中历练这些年,到头来才知道苏致根本没打算让他上战场!

  苏晏怒火冲天,又不怎么习惯当着萧启琛发作,只好往凳上一坐,然后咬牙切齿地喝了口茶,妄图平息心情。旁边婢女很会看人眼色,温温柔柔地说:“少爷,茶是夫人今年刚收的明前茶,从临安茶山上采的。”

  话音刚落,苏夫人便从廊下拐进了屋内,若无其事地在苏晏旁边坐好。

  夫人娘家姓曹,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出嫁从夫,二十年过去后更加没人记得她先前的名字了。她鲜少出现在除了卧房与佛堂之外的地方,这么一来,最诧异的成了萧启琛——他到平远侯府串了这么多此门,还从未见过她。

  眼下她一落座,苏晏便站起来,恭敬道:“娘。”

  萧启琛也跟着喊了声:“夫人。”

  曹夫人淡淡望了他一眼,礼数周全道:“原来六殿下也来了。”

  言罢,她不再看萧启琛,留他一脑门疑问地愣在原处,转向苏晏道:“我听沈参军说,你今日在南苑大营发了好大一通火,好似对大将军不让你上战场颇有意见?真是年纪大了,父母教过你的都忘了么?放在以前,你爹会怎么罚你?”

  她说话轻言细语,萧启琛却由脚底板升起一丝战栗,再一看苏晏,听了这番教训,干净利落地一掀衣摆跪下了。

  曹夫人不冷不热地瞥了苏晏一眼,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端起茶杯:“哪里想不通?”

  “爹为什么不让我去战场!”

  “你还记得你伯父么?”她温柔道,见苏晏一脸茫然,又恍然大悟,“是了,你出生时他已不在人世,后来你爹也未曾提过。当年收复济州一役,老将军挂帅,你爹年纪还轻便留在了徐州。两军相接时大哥打前阵,中了突厥人的流矢,被我军将士护送回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苏晏不懂她为何说这些,疑惑地蹙眉。旁边的萧启琛却是听得手脚冰凉。

  “那支箭从他喉咙射入,从背后穿出。大哥当时尚未婚配,自然也没有子嗣。后来老侯爷班师回朝,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操办了我和你爹的婚事。老将军二次出征,他伤病最重的时候,才准了你爹带人支援,后来才有了你爹火烧突厥辎重的事。”曹夫人说完,目光沉静如水地看向苏晏,“娘话已至此,你明白了吗?”

  苏晏低头不语,萧启琛却道:“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苏家断在这儿?”

  曹夫人面上看不出惊讶或者别的任何情绪,她优雅地喝了口茶,点点头,对苏晏道:“旁人都能一目了然的事情,你怎么就是不懂!”

  这话俨然已经有些责备了,苏晏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曹夫人道:“难不成你真以为我苏家是子嗣单薄?每一代……是每一代,死在战场上的不计其数,你爹的兄弟全都没了,你如今却还直眉楞眼地要往前线冲?倘若你这次出了意外呢,你真要苏家后继无人吗?”

  苏晏和萧启琛同时如遭雷劈,顿时丧失了五感。

  萧梁王朝开国至今历经了快十代帝王,每一代都子嗣单薄。就萧演而言,萧启琛排行第六,在他之前的皇子有四个都夭折了。民间对此众说纷纭,最后结论都是皇子能全须全尾地长大实属不易。

  萧启琛小时候不懂,后来才迷糊地知道为何周容华当年要怀孕藏得已经藏不下去才胆大包天地告诉萧演——是怕他也保不住。这会儿曹夫人一提“后继无人”四个字,萧启琛顿时想到自己夭折的几个皇兄,心里很不是滋味。

  苏晏被曹夫人一通教训,虽然仍旧不忿,却没有再顶嘴,顺从道:“那爹的意思是,非要我娶亲成家之后,才能上战场吗?”

  曹夫人长睫轻颤,似是在冷静,重又开口时,语气和最开始一样波澜不惊了:“阿晏,你爹告诉过你,为这个家的牺牲你别无选择。等你爹这次回来,便要去向李大人提亲。”

  苏晏音调情不自禁地提高:“什么?!”

  “御史李彬大人,他家中嫡女小你一岁,门当户对。或者你有中意人选,也可提出来,免得后来小夫妻感情不睦,到头来埋怨父母。”

  苏晏被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只留一口气让他的脑子转了转,一句“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只吐了两个字出来,猝不及防地被萧启琛按住了肩膀,于是后面的话就拐了个弯,硬生生地被自己憋了回去。

  萧启琛往苏晏旁边一站,手在他肩上捏捏,却对曹夫人道:“阿晏哪来的意中人,他前几日才对我说过没有。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夫人这话说得真是……”

  苏晏听出他在委婉地替自己说话,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我曾听阿晏说,夫人近来常常礼佛,他又终日不归家,想必母子之间有些疏远?”萧启琛看曹夫人面色缓和,趁机道,“不过阿晏和我们不一样,他从不进出烟花之地,每日都在南苑大营喝风吃土,夫人对他大可放心。”

  这话句句说到了曹夫人的心坎上,听萧启琛说完这些,她微微笑道:“怎么搞的,没有就没有么,还要六殿下替你说话。”

  苏晏硬着头皮道:“是。”

  见苏晏还跪着,曹夫人又有点心疼:“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吧。我也不陪你,明日你该去何处还去何处,等你爹回来早些把这事定了,也好遂你的愿让你去前线。”

  她走得轻快,萧启琛咋舌道:“令堂一向如此言辞犀利吗?”

  苏晏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萧启琛没回宫,直接住在了平远侯府。倒不是苏晏不让他走,而是他非要赖着,还拿苏晏开玩笑:“等你以后娶了李大人的女儿,我晚上喊你出来都不能了。”

  “别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苏晏在他脑袋上敲了下,替他倒了桶热水。

  萧启琛往下缩了缩,直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平面以下,一呼气就吐出一大串泡泡。他说要沐浴,苏晏将就他,不好劳动婢女和管家,亲自去打了水来。他很轻易地想起当年萧启琛一身泥水,过来后洗了个澡,然后露出了背上的鞭痕。

  思及此,苏晏心念轻轻一动,伸手去撩萧启琛沾了水湿哒哒地黏着脊背的长发。

  微凉的手指触上带着潮气的皮肤时,萧启琛转过小半张脸:“干什么?觊觎我的美色啊?那干吗不告诉令堂你有心上人?”

  径直无视了这人不正经的挑衅,苏晏柔声道:“我看看你那个伤留疤了没。”

  萧启琛“哦”了声,乖乖地把整个后背亮给他看,自己还伸手撩过长发。以前的伤疤早就痊愈了,宫里御医开了药,萧启琛并非不识好歹,要拿自己开玩笑,苏晏记忆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地方恢复如初。

  唯有一个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伤痕。

  苏晏的手指摸上去,顺着那寸把来长的伤疤抚过,好似在亲自了解它的前世今生。他力度轻,弄得萧启琛一直笑,浴桶里荡开层层涟漪。

  “这里怎么弄的,还没好?”苏晏问,又按了按,好让萧启琛知道他在说哪里。

  “嗯?嗯……不记得了。”萧启琛偏过头想了想,自己的手从水底摸过来,准确无误地覆上苏晏的手指,然后顺着那手指按住伤疤。

  他的皮肤温热,抚过时有种奇异的酥麻感,像是冬日里偶尔摩擦过粗糙衣服时指尖带起一阵火花,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萧启琛咬着下唇道:“好像是那次藤条上的倒刺刮破了吧,再过些日子应该就全好了。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个地方以后谁看得到。”

  苏晏心说我看得到,前思后想这话有点暧昧,就不再说了。萧启琛脖颈白皙,长发乌黑,此时俱沾了水,这景象几乎可以说活色生香地摊在自己面前,其中太过诡异了,苏晏又不是没见过萧启琛裸上身,为何今天就感觉嗓子眼被火烧着了一样。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开口都嘶哑:“我再去给你倒盆水?”

  “不用,我洗好了。”萧启琛说着,手一撑桶沿就要起来,苏晏不知为何竟不敢看他了,连忙抓过旁边的一条毛巾往萧启琛脑袋上搭,然后撂下句“我给你找点吃的”便飞快地跑了,背影竟有点狼狈。

  萧启琛茫然地擦了擦头发,后知后觉地想:“我在他眼里就这么闲不下嘴么?早知道方才不该弄湿头发的,又得等干了才好睡觉。”

  他最后想起苏晏的表情和语调,突然笑了。

  那夜他们睡在一起,三月的金陵还没有彻底回暖,苏晏卧房的被子却很单薄。他在军中连大通铺都常住,睡得皮糙肉厚,受得了冻耐得了热,因此不十分在意,这有些恶劣的被窝只苦了萧启琛。

  他翻了第无数次身,悉悉索索地靠近苏晏,把睡得迷糊的某人戳醒,赶在他不耐烦前说道:“我觉得冷。”

  苏晏揉了揉眼,许是脑子还不清醒,什么也没想,支起身子把自己盖的被褥扔到萧启琛那边搭好,随即滚了一圈,自己也缩进萧启琛的被窝里了。他很满意似的,手臂越过萧启琛掖了掖被角,然后精力不济般懒得收回来。

  “这么睡就不冷了。”苏晏呢喃了一句,又迅速地搭上眼皮。

  萧启琛却睡不着,他被苏晏这一通折腾,此刻两人正面对面、胸口贴胸口,苏晏的手还搭在他身上。他正要再次说话,苏晏却嫌这么摆着肩膀不舒服似的往下挪了挪,直到环住萧启琛的腰才满意,半梦半醒地喟叹了一声。

  萧启琛被他就着一个这么个姿势抱在怀里,睁着眼睛四处看,窗外好似月上中天,隐约传来几声细弱的虫鸣,显得静谧又安逸。

  苏晏呼吸绵长,热气微微喷洒在萧启琛额角。他刚开始百般不舒服想挣脱,过了会儿却好似习惯了,试探着伸手也抓住了苏晏的中衣。苏晏没有反应,揽着他的手收紧,萧启琛满意地在他颈窝蹭了蹭,疲倦终是涌上来。

  一夜无梦,直到翌日听见鸡鸣。

  萧启琛睡得好了醒得也快,被窝温暖,他睁眼后也不想动,就盯着苏晏看。他们的姿势亲密极了,好似比以前同床时都要离得更近。

  这种感觉让他安全,同时又被不知名的欢喜充满,整颗心沉甸甸的,清晨时眼睛有些酸。萧启琛长久地凝视苏晏,觉得这人比小时候好看太多,突然又舍不得日后他得照顾家人不能到处陪伴自己的时候。

  但这不舍来得迅猛又短暂,萧启琛很快找到了别的乐趣。他伸手挠了挠苏晏的耳垂,见他皱着眉闪躲,不由得更加起意。

  他在被窝里勾苏晏的脚,手指也在他脸上捏来捏去,直把苏晏闹得眼睛眯起一条缝,迷糊地拍掉那双作乱的手,然后嘟囔道:“……别闹,阿琛,我还困着。”

  萧启琛笑得前仰后合,在他怀里没法打滚,那不知名的欢喜无处宣泄。他不敢再捏,于是捧着苏晏的脸,看他惺忪的睡眼渐渐有了神采,薄唇翘起一个宽容的弧度,看他和自己对视,然后发出低低的笑声。

  窗外晨光熹微,他被迷了心窍,竟凑上去在苏晏唇角轻轻一吻。

  下一刻苏晏猛地推开萧启琛,从床上坐起来。而萧启琛也彻底清醒了,他紧跟着苏晏坐好,两条被子都被掀到一旁。萧启琛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按住苏晏道:“我开玩笑的,我……我……”

  他想说“我没有断袖之癖”,可这话卡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

  苏晏飞快地眨了眨眼,也镇定下来,坚决以为这是一个意外,配合道:“我知道,我都明白,不用解释了——下次别这样。”

  萧启琛恨不得把头点到胸口来表达自己的诚意,正巧此刻婢女来叩门,苏晏连忙收拾了自己。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穿戴完毕,然后谁也不理谁地吃了早餐,尴尬地分道扬镳。苏晏去南苑大营,萧启琛回台城上朝。

  庭院杏树的枝头,一只青鸟唱了首欢快的歌,然后一飞冲天,朝远方展翅而去。

  那棵与苏晏同龄的树上,正绽放了今年的第一朵杏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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