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下苹果的一刹那,青春重现 | 人类与水果的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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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人类初民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饿了就吃果子。慢慢定居下来,栽培作物,发展农业,他们的后代崇拜果实。宗教对此加以神化,皇族招摇饕餮之欲,诗人琢磨象外之意——犹是种种避讳符征,神秘主义者则把水果用于催生幻景的仪式。水果激唤起我们最深层的基因本能,也把我们的灵性提升到愉悦迷狂的境界。
▲ 英格玛·伯格曼执导电影《野草莓》剧照
文 | [加]格尔纳
人类和水果神交已久,有一种理论恰能证明我们之间的共通点:生物自卫本能( biophilia),或曰“生之爱”。这个术语是由心理学家埃里希 ·弗罗姆( Erich Fromm)在 1964年创建的,用以表述生物拥有生命和成长的天性。这一假说指出:面对死亡时,有机体可以通过接触生命系统来维护自己的生命力。后来,生物学家援引了这一术语,指代人类与大自然之间有精神性连通,并具有改变生命形式的倾向。“我们的存在依赖于这种习性。”哈佛大学昆虫学家爱德华 ·威尔逊( Edward O.Wilson)如是说。他举了个实例作为引证,让病人待在充满绿色形象的空间里,康复速度就会大大加快,科学家们由此推论,生物自卫本能是一种确保互助的多种生命形态共同存活的进化机制。
在巴西,水果仿佛在呼唤我。我也作出了回应。从那时起,我就似乎无法抽身而出了。
∷ 水果对我们的引诱能到什么程度?
巴勃罗 ·聂鲁达( Pablo Neruda)曾说,咬下苹果的一刹那,青春重现。我在巴黎时,有个阿尔及利亚出租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形容他年轻时吃到的仙人掌果( prickly pear),整整一路他都在哀叹法国仙人掌果的味道不正,反而勾起他的乡愁,越发怀念故乡的仙人掌果有多甜。在纽约,有个批发商告诉我,他小时候在妈妈的大衣橱里发现了一枚熏衣服用的..果( quince)。我问他:“之后你干了什么?”他答:“使劲闻呗。 ”
贝尔托 ·布莱希特( Bertolt Brecht)曾写过一首诗,说的是,望着窗外小树结果,瞬间将他带回更纯洁的岁月。诗中说,他花了好几分钟慎重斟酌:到底要不要戴上眼镜,“再次去看那些细嫩红茎上的黑莓”。诗的终结没有给出答案。布莱希特将其留在暧昧的意境里,但我不能。我戴上眼镜,像普鲁斯特一般钻进虫眼里,却发现身边还有好多近视的水果癖好者作陪。
世上有一群痴迷水果的人,他们远离公众视线,非常非主流,彻头彻尾地将人生奉献给探求水果的伟业。借助于北美水果探索者协会、珍稀水果全球联盟这些民间组织,不为人知的地下水果世界就跟他们始终追随的花果神一样特立独行。 “forest”(森林)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中的 floris,意为“外界”,却通常吸引着真正的外来者。自 1910年始, “fruit”(水果)就被用来形容行为古怪、与众不同的异类。
水果对我们的诱引能到何种程度?参见 2002年罗伯特 ·珀尔特( Robert Palter)的《玛菲公爵夫人的杏及其他文学作品中的水果》即可窥知。这本专著洋洋洒洒872页,试图对历代小说、歌曲、电影、诗歌及其他文学样式中出现的水果加以分类讨论,其野心和痴狂都无法按捺,实有不吐不快之势。甚至专门有一个章节,钩沉某些书中明显漏掉或缺失了的水果。
珀尔特年届八旬,是位退休的教授,曾参与研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让他最快乐的事便是探讨语义暧昧的断章残诗所影射的水果——理应被冠以“蕴涵宇宙奥义”的水果——譬如大诗人安东尼 ·赫克特( Anthony Hecht)的《葡萄》充满了星球体和透明圆球的意象。
当他解读威廉 ·迪基( William Dickey)的《李子》时,几乎要把拳头解剖开来看,引用的诗句中提到李子的生长:“艰涩地挺进,春天里的一只拳头 /薄膜淤伤的紧握的拳头 /痉挛……”珀尔特得出的结论是,这首诗“始终意图打破传统田园诗格式紧握不放的精妙感”。
我在黄页电话本里找到珀尔特的电话,打了过去。他对入嘴的水果倒不是特别感兴趣。“到手的果子,我会为其哀叹。”他叹了一口气,在康涅狄格州的寓所接听我的电话。但过了一会儿,谈到他直到最近才第一次尝到新鲜的无花果,情绪才高涨起来:“我心想,‘不可能有这样的有机体啊——实在太过分了!’”他兴奋的声音传过来,成了听筒里一连串短促而急切的短音。
我问他,何以对文学中的水果这么感兴趣。“水果和人类生活、爱、性和享受之间显然有关联,”他回答,“但水果会烂掉!所以,同时还有消极的潜台词。水果可以指代政治腐败。我可以给你找到很多文学中的实例,用水果来隐喻任何人类的情感,甚至是极其微妙难辨的情绪——无所不包。 ”
鲍勃 ·迪伦( Bob Dylan)在《重访 61号公路》的光盘封套里写过这么一句话,讽刺某人“正在写一本讲述一只梨的真实意义的书”。珀尔特的书里没有摘引迪伦这句话,而是提到梨子意蕴无穷,无论是作为性物、希望落空的形象,还是熵的隐喻物,都能说得通。要说珀尔特的研究精髓何在,便是指明了水果的真正力量在于足以诱惑我们。
最初,他研读了一篇有关水果的散文,但一旦研究起来,资料迅速积累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数量。没多久,他就被铺天盖地的实例淹没了。“每一次我在某篇小说里找到一则水果的新例,我都会说:‘哇哦!真是难以置信!’”图书馆里的员工也给他起了绰号,背地里叫他“水果家伙”。积累了汗牛充栋的水果逸事趣闻后,他联系了南卡罗来纳州大学出版社,打算出一本 300页的书。等他交初稿时,篇幅已比预期值翻倍,膨胀到了600页。等到即将付梓印刷时,他仍在孜孜不倦地增添新内容,直到出版社下了“最后通牒”——够了,真的够了!
他在书的引言中写道,这个项目注定没有所谓的结局,毋宁说这本书只是“阶段性报告”。他决意,不在书的末尾加上标点符号,以示其永无终结。书出版后很久,他依然停不下来,有关水果的段落篇章继续累积。正如他在名为《我的水果巨作》的回忆录中所写:“不知不觉间,不管看到印刷品还是照片,我都会寻觅水果的踪影,简直欲罢不能。 ”
挂上电话前,珀尔特说他正在考虑把手头所有的水果相关书籍都捐献给图书馆。“我得和水果一刀两断。”说着,他忍不住重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在我们交谈后数月间,他一直给我发电邮,全都是有关水果的奇闻逸事。其一便是他的“最新发现”:西班牙作家哈维尔 ·马里亚斯( Javier Marias)的长篇小说《一切魂灵》中的一景。他标注了页码,解说上下文是“一场大学教员的晚宴”,吃甜品时,学监“执意用一条橘瓣串成的项链装点约克系主任太太的胸脯”。这封电邮最后写道:“这场面多带劲儿啊!祝福你。罗伯特。 ”
∷ 存在于文学的水果
文学作品中的水果多姿多彩,可我还想知道水果背后的故事——能吃的、真实的水果。在超级市场里,我们可以从贴在水果上的标签追溯到特定的人或地。哈斯鳄梨( Hass avocado),其名来源于邮递员鲁道夫 ·哈斯( Rudolph Hass),他住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帕萨迪纳市,孩子们央求他不要把一株怪异的秧苗砍掉,结果,他在 1935年获得了这种鳄梨的专名权;时至今日,在全世界出售的所有鳄梨中,绝大多数都是哈斯鳄梨。美国槟樱( Bing cherry),其名来源于 19世纪美国俄勒冈州的中国东北人阿槟(Ah Bing)。克莱门氏小柑橘( clementine),得名于克莱门 ·罗迪恩( Clément Rodier)神父, 1902年,他在孤儿院为这种柑橘和酸柑的杂交品种施洗。柑橘变种之一丹吉尔柑橘( tangerine),来自摩洛哥城市丹吉尔。丁干( Dingaan)苹果得名于非洲酋长,他杀害亲兄弟后被人杀死。麦金托什( McIntosh)苹果的起源则是一颗破碎的心。
约翰 ·麦金托什( John McIntosh)出生于 1777年的纽约,年轻时深深爱上多丽 ·欧文( Dolly Irwin),她的父母都是反对美国革命的“联合帝国忠臣” ,同样,也反对亲生女儿的婚姻。欧文夫妇带着女儿移居加拿大, 18岁的麦金托什也尾随其后。不幸的是,等他赶到欧文家在康沃尔的露营地时,多丽已经香消玉殒。悲恸至极的麦金托什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掘地三尺,挖出遗体,这才确定爱人真的不在人间了。尸体早没了人样,他伏在上头久久痛哭,好不容易才起身离去。最后,他在安大略省的易洛魁族人村落附近找到一片地,定居下来。地里野草丛生,荆棘疯长,灌木过盛。整顿田地时,他发现了20棵矮小的苹果树,但没多久几乎都死了,只有一棵存活——还结了异常多的果子。他把这棵树的枝条嫁接到别的树上,到了 20世纪初期,麦金托什苹果就随处可见了。
如今,光是苹果就有两万多个品种拥有专名,不用说,还有数不清的野生怪苹果没福气享有名号。这么多苹果存在于世,我们简直无法统计。别说一天吃一个了,你完全可以每天吃一种,天天不重样,如此吃到老——至少,够你吃 50年啦。最优质的苹果吃起来像红莓、茴香、菠萝、肉桂、西瓜、西兰花、香蕉、榛子或粉彩冰淇淋。有一种黄色的矩形苹果,吃的时候,会有蜜糖般的汁液从中空的果核里渗出来,好比天然的果汁夹心糖。还有深紫红皮的吉莉花苹果( gilliflower)、象牙白果肉的白透苹果(white transparents)、橙色果肉的杏果苹果( apricot apple),还有深红色果肉的呢。几年前的夏天,我在温哥华史达孔纳公园的古老品种苹果园里偶然看到一只泛着珠光色的苹果,标签上的名字是“粉色珍珠”。我把它切成小片分给朋友们,大伙儿全都不禁惊叹:果肉竟然是亮丽的粉红色!
每有水果入口,我们都在咀嚼被遗忘的历史。帝王将相、皇后嫔妃都曾品赞奇果。 12世纪的诗人伊本 ·沙拉(Ibn Sara)把橘子比喻成处女的脸颊、热火之炭、被爱情之苦催热的泪花、黄晶枝条上的红玉玛瑙珠。水果令我们诗兴大发、妙喻连连。菠萝最初被引进英国时,在贵族阶层引发了一阵疯狂追捧。香蕉在美国曾经意义非凡,以至于在《独立宣言》一百周年的庆典上被当作“抗争的证据”供奉起来。香蕉象征了自由,柏林墙倒下的时候,垃圾桶里里外外都是香蕉皮,好像那是东德人能买到的第一件宝物。
▲ 安迪·沃霍创造的著名香蕉形象
克什米尔战火未熄,但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军之间曾有过短暂的休战,为的是“沙巴特”(sharbat),一种当地果汁。 2000年,大约两万五千名印度人给巴基斯坦边境的守卫兵们送去沙巴特以示好意。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都视仙人掌果( cactus pear)为本族人民的象征。对以色列人来说,这种果子代表了坚不可摧的外表、甜蜜的内心。巴勒斯坦人则视其为耐心的象征,削皮、处理果肉需要耐心,恰如需要耐心来处理尚未解决的种种争端。
水果为战争、独裁和开拓新世界提供了燃料。一匹木马或许能终止特洛伊战争,但战争的起因却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把象征争端的金苹果给了阿芙罗狄蒂。波斯的薛西斯王禁不住阿提卡岛的无花果( fig)的诱惑,与希腊人宣战。当卡图握着新鲜、成熟的无花果说道:“记住,这是两天前从迦太基摘来的;兵临城下,敌人就在我们城墙之外!”第三次布匿战争正式爆发。伦巴第军队侵入意大利时,阿尔伯因挥舞着橙子,仿佛给士气镀金,就此成为第一个意大利伦巴第王国的统治者。令人上瘾的罂粟果导致大英帝国对中国清朝发动鸦片战争。 19世纪,毛利人已将查塔姆岛上的莫里奥里人赶尽杀绝,但毛利人去那里的初衷是听说那里是生长卡拉卡莓(karaka berry)的胜地。在斯堪的纳维亚,芬兰人、瑞典人和挪威人在收获野生黄莓的时节里争端不断,逼得外交部不得不设立专门机构来处理“黄莓外务”。
水果,不像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红心,黑眼,好像储满阳光蜜意的小胶囊,滴流出晶亮之血,就像伊甸园里的善恶智慧树一样诱惑人心——也很会骗人。自鸿蒙太始至今,这些甜蜜的蜃幻妄想充盈着我们的心田。
人类初民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饿了就吃果子。慢慢定居下来,栽培作物,发展农业,他们的后代崇拜果实。宗教对此加以神化,皇族招摇饕餮之欲,诗人琢磨象外之意——犹是种种避讳符征,神秘主义者则把水果用于催生幻景的仪式。水果激唤起我们最深层的基因本能,也把我们的灵性提升到愉悦迷狂的境界。
毕竟,亚当和夏娃在永恒的伊甸园里选择了最禁忌的果子。佛祖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穆罕默德提及升到天堂的往生者时说:“对他们来说,有一项福祉是确定的:取之不尽的水果。”在阿兹特克神话中,上层世界,亦即天堂就是果树丰盛的园子。马来半岛的土著部落——诸如加坤族、塞芒族——相信死魂灵最终将到达“果岛”。埃及人信仰的承许之地叫作“雅”(Yaa),根据辛努海( Sinuhe)的象形文字故事书记载,那儿的树上累垂无花果、葡萄和其他水果。在北欧神话中的仙宫,也就是挪威人信仰的来世天堂里,苹果令众神青春不朽、永生常在。据英国诗人罗伯特 ·格雷乌斯( Robert Graves)所写,古希腊人口中的乐土是一片苹果园,只有英雄的灵魂得以进入。凯尔特族传说中的西方乐土岛阿瓦隆( Avalon),此名意为苹果地( Apple-land)、苹果岛(Isle of Apples),亚瑟王死后去那里,得到永生,并有吃不完的苹果。在犹太人看来,当你进入天堂,就会得到八颗番樱桃以及众灵起立久久鼓掌的待。北非古国毛里塔尼亚的布莱卡纳游牧民族相信,天堂里都是葫芦大小的浆果。北美新英格兰的印第安瓦帕浓人能循着草莓的香味进入灵魂世界。 17世纪的英国诗人托马斯 ·坎皮恩(Thomas Campion)把天堂描绘成宜人香果铺天盖地。印度灵性导师尤伽南达(Paramahansa Yogananda)指出:“印度人的天堂里要是没有芒果,那就无法想象!”
▲ 意大利画家提香1550年所绘《亚当与夏娃》
在中国神话里,吃了就能长生不老的蟠桃由西王母负责照料。西王母住在天庭顶峰瑶池之畔,金墙贝宫,气宇轩昂。蟠桃园里鲜花浓粉朵朵,琼树蓝绿汁液滴滴,枝叶花葩皆带玉。瑶池里仙乐飘飘,西王母和美丽的仙女们悉心照料蟠桃,这种仙果着地三千岁,出土三千岁,开花又三千岁,结子又至三千岁。吃一枚,寿与天齐;若是三枚,能超万劫。
近年来,学者们咬文嚼字,在伊斯兰经典细节上产生了意见分歧。德国语言学家克里斯托弗 ·拉克森博格( Christoph Luxenberg)宣称,今天的《可兰经》对原文有重大误译,在天堂等候烈士的 “72个处女”(houris,又译天堂美女)实际上该是“白葡萄干”和“多汁的果实”。拉克森博格假说的主要理由在于:《可兰经》的原文不是阿拉伯语,而是接近西南亚通用语“亚拉姆语”(Aramaic)的一种古语。通过对亚拉姆语中一段对天堂的描写,他确定神秘的天堂处女应该变回水果——那才更符合天堂传说的普遍要素。
“天堂”这个词,来自波斯语种里的阿维斯陀语(Avestan),亦即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经典《阿维斯陀》所用的一种古代波斯语。 Paradise正是源自阿维斯陀语中的 Pairidaeza,最早意为被灌溉的、果实累累的美好花园。在伊斯兰传统里,花园就是对天堂的复制。在古代中国也是如此,御花园无不模拟仙境而造。英国作家斯蒂芬 ·斯威策( Stephen Switzer)在 1724年出版的《实用果园艺》中写道:“一座优异的人工果园就好比天堂本身的缩影。”圣诞树上一闪一闪的彩灯能回溯到德国异教徒对硕果累枝的许愿树的信仰。提及水果的科学专用名,有关圣境圣物的备注屡见不鲜。分类学家们把可可豆( cacao fruit)命名为 Theobroma,亦即希腊语中的“神之果”。拉丁语中对香蕉( banana)的命名是 Musa paradisica,亦即“天堂里的水果 ”。1830年,柚子( grapefruit)被定名为 Citrus paradisi,亦即“天堂柑橘”。柿子( persimmon)的大名则是 Diospyros,意为“神吃的果”。
∷ 作为日常食品的水果
过去,水果是难以获得的珍奇异宝。我父亲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东欧小学里读书,校方对年度最佳学员的最高奖赏是半只橘子。马克 ·吐温( Mark Twain)觉得西瓜( watermelon)绝对是人间的奢侈品。亨利 ·梭罗( Henry Thoreau)眼中的苹果是“仙果,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吃”。到了中世纪早期,稀罕的水果被比作天使的喜悦之泪。如果你一辈子只能尝到一两次李子( plum),想必也会以为这种紫红色的小圆球不是凡间之物,就连果皮上的斑点也像是金色尘埃。
当今社会,水果已成了日常食品。到哪儿都能找到,终年不休地有售,很便宜,所以也常在我们的厨台上干缩成一团。它们是家常零食。许多人甚至不喜欢水果呢。或许是因为——普遍说来——我们吃到的都是采摘后两三周的水果。
全球经济一体化要求产品标准化:可靠,稳定,形态始终如一。改造自然之后,就好比在全球范围引爆同质化炸弹,我们所食用的就是榴霰弹片。我在婆罗洲、布达佩斯和波士顿买到过一模一样的苹果。我们吃的很多水果是经过改良的,令其更适合航运,并能在超市闪耀不断、催其凋萎的日光灯下存活十天。典型结果就是“复制娇果”外表无懈可击,仿佛植入了硅芯片,感觉像机器制造,口感似网球或樟脑丸,甚至干涩的粉团。
真正的水果是娇嫩活物,需要小心伺候。尽管我们对水果肆意妄为,它们从骨子里却充满了反抗精神,难对付,难预料。就算是同一株树上结的苹果也会有不同口味。在清晨还是日落采摘,对水果的质量也有影响。一只橘子的每一瓣,含糖量也会有高低。下次你发现一只好桃子,要记得咬根部——更甜。水果朝生暮死,就等着在收获的时段里被享用。我们有许多智取美果的办法,克服了严格的时令性——铺设低温运输系统,发展精准农业,转基因——但巧取豪夺的同时,牺牲的是口味。今天的水果普遍味淡,也无处不在。
这种浮士德式的交易还有其他令人不悦的副作用。化学品残留,杀虫药残留。包蜡,染色。不可控的油性大量损失。香蕉共和国。放射性仪器,熏蒸机。鲜果在冷冻储藏间里耽搁数月,最后锈斑点点。身价亿万的水果贵族用18轮大卡车从哥伦比亚非法进口水果。契约苦力在热带果园里倒毙。
但情况在慢慢好转。单一栽培也有多种选择,你要流淌蜜汁、天鹅绒般的梨子?还是忠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传家宝级别的梨子?种出这些冲击味蕾的天赐之宝需要坚定不移、百折不挠的精神,而最需要的是——激情。幸运的是,小规模生产者的激情正在被消费者和厨师们追捧仿效,美食媒体也在推波助澜——对明星农夫的报道此起彼伏。下一步,或许会再次发现早已失落的热带作物,其中的很多品种能降低全球饥饿指数。威尔逊在《生之爱》中特别提到三大“明星物种”——四棱豆( winged bean)、冬瓜( wax gourd)、巴布萨棕榈( Babussa palm),它们和所有果实一样,都能代言这种希望,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目前,根据联合国提供的数据显示,全世界人民的水果碗里最常见的种类包括:香蕉(以及大蕉[ plantain])、苹果、柑橘( citrus)、葡萄( grape)、芒果、瓜类( melon)、椰子( coconut)和梨( pear)。桃子( peach)、李子、椰枣( date)和菠萝( pineapple)退居二线。发达国家的水果碗要大一点,并且装满了草莓( strawberry)。发展中国家坐拥无穷尽的、未经开发利用的热带水果。不管在自家后院还是国外,我们探索水果时也就是与大自然重新接驳的时刻,通往至高境界。要想体验“生之爱”,就要尽力去爱多姿多态的生物,没有界限,又很脆弱;多样化的正反两面既让我们魂牵梦萦,也能让我们满怀希望。
《水果猎人: 关于自然、冒险、商业与痴迷的故事》
(新知文库62 )
[加]亚当·李斯·格尔纳 著 于是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6
“19世纪,近乎极端沉溺于古怪兴趣的人被视为——值得赞赏、善良有德。”科学史家罗林 ·达斯顿( Lorraine Daston)这样说,还特别提到,到了 20世纪,一心追求自然常识却被世人认为“近乎病态,是一种高尚但危险的执迷”。愉悦总要付出代价。达斯顿举例说明,那些被奇妙大自然感化得心醉神迷的人——尤其是对某一主题不懈钻研的人——如何呈现出精神崩溃、离群索居的趋势,有趣的是,还会罹患任何瘾君子都会有的心理障碍。自上帝创世之后,求知欲就一直是危险欲望。
我也开始了,差不多夜夜梦到水果。我梦到自己在杂货店卖的桃子下发现了隐藏已久、意义重大的卷轴。我在梦中学会了和芒果一起演奏,并和橘子一起合影。我在神秘岛的迷宫山洞里探宝,路遇可以吃万花筒。我梦到自己在祭坛上献身,在神火深处,水果向我显形。
我打一开始就不明白,究竟是我在追猎水果,还是水果在追猎我?我第一次被水果塞壬的呼唤诱惑,就是在巴西,但我下决心要写一本诉说水果故事的书则是在几年后。牛顿定律来自苹果,而砸中我的那颗“苹果”出现在好莱坞高地花园大酒店,当时我正四肢摊开地躺在泳池边的躺椅里,读一本关于“童话如何成为当代故事的蓝本”的书。就在我读到魔法种子引导英雄走出险境时,一片金灿灿的颗粒落到那一页上。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枝。过了一会儿,又有一片金色落在打开的书页上,刚好是在“永远”这个词的末尾。手指压在金色上,我把它捡起来细细打量。比胡椒略小一点,椭圆形,覆满了微细的茸毛。我用铅笔尖去戳,一粒淡黄色的种子滚动而出。那时,我的生物学知识尚且粗浅,甚至不知道这可能是植物的哪个部分,但我的怀疑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水果,如此普通,又如此非凡,正是它们在召唤我呢。
*文章节选自《水果猎人》(三联书店2016年6月刊行)“导言:不为人知的水果世界”,小标题系编者所拟。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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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书讯 | 2016年6月
馀事作诗人……
汉文明在元时期:果真存在一个“低谷”吗?
文 | 姚大力
陈寅恪说:“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他将宋元连称,可见着眼于汉文明发展的基本状态,元代在他眼里未必是汉文明的一个低谷。这与吕思勉对元代的评价截然不相同:“蒙古人是始终并没懂得中国政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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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新书研讨会
我们今天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失序和什么样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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