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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飞:智慧生命可以改变许多宇宙规律,但终有他们所不能认识和不可改变的 |“中国哲学五人谈”第二季

吴飞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20-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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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这个宇宙之所以黑暗,是因为没有一个超验的力量主持绝对正义,无论是自然的力量还是神的力量。正是这一点,使刘慈欣对黑暗森林的想象摆脱了西方自然法学派的最后一丝幻想,变得更加冷酷。


技术爆炸使人的能力变得非常大,超过宇宙的极限,人性没有限制,这是“生命比宇宙更大”这句话最表层的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宇宙是可以被随意改造的。宇宙仍然是大的,它仍有自己的规律,只是在极大的尺度上缓缓运行。宇宙和地球所发生的一切改变,在根本上仍然是生命与宇宙规律相互作用的产物。智慧生命可以认识和改变许多重要的宇宙规律,但终有他们所不能认识和不可改变的。


归零运动,就是寄希望于宇宙在更大尺度上的周而复始。刘慈欣一方面将人类对宇宙超验正义的幻想彻底打破,另一方面,却又更加冷峻地探讨着生命的维度。


(后附“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第二季活动信息及推荐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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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节选自《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吴飞 著 三联书店2019-8)。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第一章 宇宙很大 生命更大(节选)
 文 | 吴飞


杨冬那句“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构成了解读《三体》学科体系的钥匙,既没有物理学也没有神学,一切都是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是唯一不变的东西,可以解释宇宙演化的全部历史。自然与道德,都是虚无的,当丛林状态摆脱了基督教的背景,真相更加恐怖。 但小说中还有另一把钥匙,那就是:“宇宙很大,生命更大。”这把钥匙,帮助我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宇宙中找到意义。 罗辑在向史强讲述宇宙社会学时,黑暗森林理论第一次呈现出它的清晰形态。当罗辑把爆发黑暗战役的星舰地球当作宇宙的缩影,史强却没有反应过来:“不对吧,星舰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这类资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于是,罗辑用“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这句话来阐释宇宙社会学的第二条公理:“宇宙的物质总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却以指数增长!指数是数学中的魔鬼。”(Ⅱ.442)此处的“生命更大”,指的是,生命的指数增长非常迅速,很快就会超过宇宙能够提供的资源,乃至连宇宙都显得狭小拥挤,资源都显得匮乏,因而宇宙中的生命必然会发生争夺资源的黑暗战争,这就是第二条公理:“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康德在解释自然法的时候,认为地球作为一个有限的球面,其资源有限,因而所有人都处在一个需要确定秩序的共同体中,“如果地球表面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平面,人们就可能在上面如此走散,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无法进入彼此之间的共联性”。按照《三体》,不仅地球是有限的,连整个宇宙都是有限的,却无法安排秩序。人类的认识能力、消耗范围,以及所在的丛林,再次从牛顿级别上升到爱因斯坦级别,结果是非常恐怖的。我们只能再次放弃幻想,没有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自然,也没有一个在冥冥中为所有的生命公平分配的上帝。
挪威画家Theodor Severin Kittelsen作品
不过,当我们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它的含义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在三体世界被摧毁以后,智子两次邀请罗辑和程心喝茶,其中的第二次见面是智子同他们的最后告别,她对程心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Ⅲ.231)罗辑当然听到了这句话,这话或许本来就是智子从他那里听到的,但他的“生命”被智子悄悄换成了“生活”,含义显然也已经和他上次所说的非常不同。后来程心和云天明见面,在他们就要分别的时候,程心无意中重复了智子的那句话:“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Ⅲ.250)也就在这个时候,智子的别墅和其中的机器人都被一把火烧掉了。程心没能和云天明再见面,倒是和智子真的又见面了,在云天明送给程心的小宇宙中,智子对程心微笑着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Ⅲ.498) 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里,生命究竟是什么?它到底有多大?除了贪婪、黑暗与恐惧会吞噬宇宙之外,当生命被理解成生活,它甚至使早已脱离身体的灵魂传递信息,使朋友们跨越时空,在几百年后和几百光年之外相见。朋友?程心无意中以智子和她的约定来理解自己和云天明的约定,是真的把智子当成朋友了吗?至少在最后的小宇宙中,智子这个地球人最可怕的敌人,真的已经化为人类的朋友。在黑暗森林中,没有通过社会契约就化敌为友,这也是生活之大的所在吗?
罗辑说的“生命”和智子说的“生活”,其差别是否就是ζωή和βίος的差别呢?似乎是,但又有不同。在西方古典哲学中,ζωή与βίος差别的实质在于不同层次的存在。ζωή是可变世界中不完美的存在,βίος则是分参了善这种永恒不变之存在的美好生活。霍布斯以降的现代哲学之所以备受诟病,就是因为它只关注最低层次的存在,而丧失了对更好生活的关注。换言之,美好生活是纯粹生命之上的更高层次。罗辑说的“生命”和智子说的“生活”却并无这样的层次差别。“生命”虽然也只是纯粹地活着,其中却包含了生活的种种层面。在活泼泼的鸢飞鱼跃中,既有高贵的尊严、美好的友谊,也有浪漫的爱情,这些都不在生命之外。生活的好与坏,就是生命深层展开的方式,而不是外在于生命的更高层次。我们不可能完全抛弃美好生活而谈生存,也不可能不顾生存而抽象地谈尊严。当罗辑不谈生活中的善良、美好、正义等概念时,他并不是抛弃了它们,而是暂时悬置了它们,它们仍然卷曲在生命的深处。虽然小说始终围绕黑暗森林中的生存问题展开,却始终没有脱离对美好生活的关心。
挪威画家Theodor Severin Kittelsen作品
叶文洁说:“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Ⅱ.5)在这个简明的数学图景中,每个星星只是一个点。在黑暗森林打击中,它只有生或死的问题,没人关心其中的善恶爱恨之类。但其实,每个点都是一个恒星系,其中可能有一个或几个行星上面有智慧文明。我们若深入其中,其复杂的生活形态便会展开很多维度。所以,当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深入接触,地球对他们而言不再是一个点,他们就“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层的意义”(Ⅲ.103)。歌者则把生命的意义理解为不断升高的意义之塔,“这就是意义,最高层的意义,比乐趣的意义层次要高”(Ⅲ.388)。歌者认为高不可攀的意义之塔,也正可用关一帆的一句话来诠释:“方寸之间,深不见底。”(Ⅲ.239) 关一帆所关注的“维度”,小说中这个决定性的概念,正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生命的深度。“在宇宙间,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重要标志,是它能够控制和使用的微观维度。”(Ⅰ.248)黑暗森林的频繁打击,使十维宇宙不断降维,“一个又一个维度被从宏观禁锢到微观”(Ⅲ.474)。三体世界的科学家已经能够操控微观世界十一维结构中的九维,科学执政官做了详细的解说:

从一维视角看微观粒子,就是常人的感觉,一个点而已;从二维和三维的视角看,粒子开始呈现出内部结构;四维视角的基本粒子已经是一个宏大的世界了;在更高维度上,粒子内部的复杂程度和结构数量急剧上升,我在下面的类比不准确,只是个形象的描述而已:七维视角的基本粒子,其复杂程度可能已经与三维空间中的三体星系相当;八维视角下,粒子是一个与银河系一样宏大浩渺的存在;在视角达到九维后,一个基本粒子内部结构的数量和复杂程度,已经相当于整个宇宙。至于更高的维度,我们的物理学家还无法探测,其复杂度我还想象不出来。(Ⅰ.278)

 在质子所包含的微宇宙中,甚至存在智能或智慧,“那个宇宙在高维度上是很宏大的,可能存在的智慧或文明显然不止一个,只是它们没有机会向宏观世界表现自己而已”(Ⅰ.281)。因而,每消灭一个微观粒子,就有可能消灭了一个文明,在大自然中,这样的宇宙毁灭随时随刻都在发生,因而,像地球这样的文明毁灭的事,是“一件在宇宙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再普通不过的事”(Ⅰ.282)。 将宏大这种词用在质子这样的微观物上,连三体世界的元首都感到不可思议,但科学执政官并不理会他,而是明明白白地展示出微观多维世界的伟大力量。
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黑暗森林给宇宙带来的破坏和伤害,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田园时代的宇宙不一定在二维面积或三维体积上比现在更大,但拥有十维的结构,“那种美只能用数学来描述,我们不可能想象出那时的宇宙,我们大脑的维度不够”(Ⅲ.473)。虽然宇宙各处都在爆发黑暗战争,但“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只是在干一件事:试图恢复战争前自然规律的原貌”(Ⅲ.473)。在这个黑暗的宇宙中,却仍然“有归零者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和平主义者,有慈善家,还有只专注于艺术和美的文明”(Ⅲ.478)。归零者给正在死去的宇宙一些亮色,他们要重启宇宙,回归到十维的田园时代。按照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宇宙虽然在死去,但它不会永远膨胀下去,变得越来越寒冷,而是终将停止膨胀,“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缩,最后成为一个奇点并再次大爆炸,把一切归零”。那个新的宇宙将从最美丽、最丰富的状态重新开始。归零者在加速这一进程,但即使不加速,“它们的事业最终将由宇宙本身来完成”。“最终的胜利者还是大自然。”(Ⅲ.478) 这个宇宙之所以黑暗,是因为没有一个超验的力量主持绝对正义,无论是自然的力量还是神的力量。正是这一点,使刘慈欣对黑暗森林的想象摆脱了西方自然法学派的最后一丝幻想,变得更加冷酷。技术爆炸使人的能力变得非常大,超过宇宙的极限,人性中的好斗与猜疑链又不可能改变,因而只会在周而复始的黑暗战争中,改变宇宙规律,使它慢慢死去。人性没有限制,这是“生命比宇宙更大”这句话最表层的含义。这个宇宙不是一个有意志的道德上帝,不会直接惩罚邪恶,也不会直接奖励善行,对残酷的杀戮视而不见,在五花八门的技术面前也只能就范。但这并不意味着,宇宙是可以被随意改造的。宇宙仍然是大的,它仍有自己的规律,只是在极大的尺度上缓缓运行。生命对它的改造,只是在认识了既有的规律之后,因势利导的改造。比如,人们不可能创造出新的一维,而只能按照既有的维度稍加改变;也不可能随意设置光速,只能在既有的光速上施加影响,改变自然的进程。宇宙和地球所发生的一切改变,在根本上仍然是生命与宇宙规律相互作用的产物。智慧生命可以认识和改变许多重要的宇宙规律,但终有他们所不能认识和不可改变的。归零运动,就是寄希望于宇宙在更大尺度上的周而复始。宇宙虽然暗无天日,终有生命不肯屈服于这种黑暗。刘慈欣一方面将人类对宇宙超验正义的幻想彻底打破,另一方面,却又更加冷峻地探讨着生命的维度。霍布斯于1651年发表的英文版《利维坦》卷首图


田园时代的十维宇宙无比美丽,但小说中只是给了一个猜测,没有也不可能去描述那样的宇宙。书中真正最震撼人的,却是生命的维度——说是维度,当然只是对生命之深度的一种比喻,我们无法数出它的维数,但这种深度比时空维度更实在、更丰富。自我保存,只是生命最低的需求,或者说,仅仅是生命的低维展开。从霍布斯到刘慈欣,都非常清楚,“每个体系的基石都很简单”(Ⅱ.441)。自然状态和黑暗森林之所以能够成立,就因为它们都以人性中最简单的部分为基础,那就是生存。这是每一个生命都不缺少的本能,是哪怕一只虫子、一只蚂蚁,乃至一个二维生物都有的需求。歌者在向太阳系发动降维打击时,就痛苦地意识到,在消灭敌人的同时,自己也要降为二维生物,但他清楚,意义之塔的高层意义依赖于存在和延续,“在意义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体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Ⅲ.393)。黑暗打击终将使宇宙间残存的生命除了生存之外一无所有,正如同宇宙的不断降维。但无论怎样降维,一切生命的展开都应该以生存为基础。在这块虽然简单却无比坚实的基础上,才有了宇宙社会学的展开。
地球人之所以迟迟想不到黑暗森林理论,即使想到了也难以接受它,正是因为,他们的生命除了生存这一维之外,还有太多深层的东西,他们不肯将生存当作唯一的需求,仅以满足生存为目标的城邦,被柏拉图称为“猪的城邦”。而刚刚脱离太阳系的星舰地球,却与赤裸裸的生存问题不期而遇。黑暗战役,正是对地球人进入黑暗森林过程的浓缩隐喻。星舰地球甫一问世,章北海就敏锐地意识到,“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Ⅱ.405)是必需的。后来,当众人都陷入到无尽的猜疑链中的时候,“伊甸园冰凉湿滑的毒蛇”爬进了人们的意识。良心折磨着每个人,章北海心中最后的柔软使他没能抓住时机,送掉了“自然选择”号上所有人的性命。最后幸存的“蓝色空间”号消失在太空中,作者评论说:“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Ⅱ.423) 黑暗森林虽然用的是霍布斯的逻辑,讲的却不是霍布斯讲的故事。“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Ⅱ.404—405),人们并不是先考虑生存问题,而有了战争状态,然后再缔结社会契约,从中走出来,建立和平与道德。黑暗战役,确实使不同飞船之间无法共存,也使“蓝色空间”号无法见容于太阳系文明,但并未改变飞船内部的社会结构,也没有阻止它接纳“万有引力”号,甚至一起建立银河系人类四个世界的新文明。宇宙中的黑暗森林,将生存这个低维问题抛到了每个飞船面前,但更高维的生命状态并没有消失,而是卷曲起来,正如当宏观宇宙被不断降维之后,高维度并没有消失,而是卷曲在微观当中,等待着重新舒展开的机会。对黑暗森林,作者并不是简单地批判,更不是以呈现其暗黑的本质为乐,而是在接受这个冷冰冰的现实的前提下,深入思考其中可能卷曲着的意义。所谓宇宙的黑暗森林,其实不需要太空旅行才能认识,它就是生命的存在状态,正如真善美也是深层生命的本来状态。只看到真善美而忽视了这层最基本的生存维度,是美好但危险的,有可能失去全部生命;只关注生存维度而忽视了生命的深度,是深刻、安全但残酷的。整部小说正是从这两个角度思考生命的意义,最终描画了一幅与霍布斯非常不同的生命图景。
 





“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

第二季

生  生

技术统治的时代如何做哲学?



时  间

2019年12月6日

14:00-17:00


地  点

北京大学二体地下报告厅B101


主  办

北京大学中国文化与哲学研究所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学术分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

云南士恒教育基金会


宗  旨

一百多年来各种不同层面的“译介”,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思想的语境。撇开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生活世界的变迁不谈,仅西方经典的格义和诠释,就已经极大地拓展了汉语表达的疆界。在这种情况下,试图回到“纯净”的中国传统哲学的语境,恐怕只是一种无助的“乡愁”。当代汉语的丰富性,蕴涵着新的哲学可能。如何在延续中国固有哲学的精神的基础上,面对当代世界展开新的思考,是中国哲学研究应该面对的问题。“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作为一个系列的讨论,将围绕当代中国哲学的问题、形态、语言等论域中的主题,在深入的阐发和对话中开启新的思想可能。

2019年8月,丁耘的《道体学引论》与吴飞的《生命的深度》相继出版。前者以即虚静即存有即活动的道体之学平章儒道,论衡中西,后者借科幻小说《三体》探讨现代宇宙观下的性命、善恶、不朽等哲学问题。两本书风格迥异,却继续了二人关于生生问题的讨论,有着潜在的对话,分别呈现出建构现代中国哲学体系的两条思路:道体学与性命论。12月6日下午,“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将举办第二季,围绕两本书展开深度对话,探讨在当代中国进行哲学思考的前景与可能。


主持人

杨立华

北京大学哲学系


与谈人

丁  耘

复旦大学哲学系


吴  飞

北京大学哲学系


陈少明

中山大学哲学系


吴增定

北京大学哲学系


李  猛

北京大学哲学系



回  顾

“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

第一季

生生不已

当代汉语笔下的中国哲学传统

(点击标题打开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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