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逝的他曾是中国最好的胖子演员之一 | 国伶

这是「国伶」专栏的第16篇文章，本栏目将逐一盘点、深入分析一些我们认为取得过真正重要成就的中国演员，此前推出了：

文 | 赛人

武侠小说里，常有这样的警告，说在这江湖上，有三种人碰不得：和尚、乞丐和女人。意思是要提高警惕，越是看着没什么破坏性的人，越危险。

表演之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即老、丑、胖、真要在这行当上能立住脚，都是有真功夫的人。此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必太较真。单说中国电影里的胖子，远的不算，稍近一点的，我个人偏爱的就有郑则仕、王天林、林雪、梁冠华、牛振华，还有傅彪。

胖子一落在人群里，自是特别打眼，但好像又不是特别能往人心里去。你会想去捏一下他们极富弹性的腮帮子，或者想踹上一不会伤筋动骨的大脚。好像你主动和他们熟络，就是为了干这些，在那些体形上佳的人那儿，做不来的出格事。

他们天然的心宽，有着你想像不到的好脾气，急了眼，也能呈怒目状，但很快就能和风细雨起来。他们若在戏剧情境里，晃动着他们富态的身躯，再紧张的剧情也会随着他们的呼吸带喘而变地松驰起来。拥有此身段的，无论男女，基本都是特为引人发噱预备的。傅彪显然也脱不开这个特色。

第一次看傅彪的亮相，是在中国第一部大型室内剧《渴望》里。戏里正说到王沪生一家在动乱中被扫地出门，有几位搬家工人，都对落了毛的凤凰瞧不上眼，有一位还算厚道，不冒什么酸水，那便是傅彪。

那也是傅彪第一次演电视剧，（六年前，他在《北国红豆》中客串过，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渴望》的主创团队，知道国人爱看鸡毛蒜皮类的苦情戏，只是没想到，人们会这么爱看。

这剧之红火，之前之后的所有电视剧，没有一个人能超越的。这是京派电视剧，在神州大地风光无限之时，打的一个极为辉煌的前哨战。没有正经学过表演（他的本科学历是中华社会大学电影艺术系表演专业）的傅彪，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北京影视界的一帮侃爷们结下不解之缘，并受益众生。最重要的两位，即冯小刚和叶京。

先说叶京，两人只合作了两部戏，即《梦开始的地方》和《贻笑大方》。叶京这个根红苗正的大院子弟，总像是不遭主流形态的待见，也连累到这两部戏，在受众中较为冷场。但却成全了傅彪。

辛黑子也好（《梦开始的地方》）、吴立伟也罢《贻笑大方》。均是北京那帮所谓「最后的贵族」最乐意挤兑的对象。他们脸厚心不黑，不仗义但对真正的拆台又不怎么在行，扮猪吃老虎，扮着扮着，还真成了一头猪。

他们再怎么摇着一变，在大院子弟看来，精神上永远脱不了贫。只是傅彪演的这两个人物，不像《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中的冯裤子，屡屡成为他们起哄架殃子的一碟必不可少的佐料。

《梦开始的地方》

傅彪在叶京的电视剧里，嘴皮子不弱，但并不想一味地逞口舌之快，他有更大更实际的快乐等着他去一一的实现。他是个时而粗糙时而精致的，高度的利己主义者。

混迹在他周围的各类子弟们，既烦他，又离不开他。正是从傅彪富态且富足的躯体上，那此曾经阳光灿烂的少年们，看到属于他们的美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北京影视文化的蓬勃，骨子里要吟唱的还是关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一曲曲挽歌。傅彪的出现，是在提醒他们，别总惦记着「先前阔」，无故寻仇觅恨不仅会堵住心路，也会把别的门路也顺便堵上。

再说钱，它再怎么是王八蛋，也能干些王八蛋干不了的事。你得爱钱，钱才会爱你。傅彪就这么带着一脸坏笑，有时还迈着四方步，你还没乐，他自己就先自得其乐的向你款款而来。

《贻笑大方》

那是电视剧，在电影里，具体说是在冯小刚的电影里，他也是这副德性。说来也有趣，冯小刚、叶京和傅彪在《甲方乙方》里算是有了一大合影。叶京的《贻笑大方》还致敬了这一段。

都说演员先得在电视剧里泡红，然后再往电影圈里镀金，傅彪是反了过来。他真正的成名作是《没完没了》，他演的大款阮大伟，极其符合大众对先富起来的那点想像，会赚钱却不会花钱，不会玩钱反过来却被钱玩了，北京话怎么说的：穷得只剩下钱了。

《没完没了》

他抱着路易十四白兰地的憨态，对于受众而言，是极大的心理补偿。他注定得不到爱情，以及所有金钱所不能抵达的地方。这一点，在《天下无贼》里，傅彪继续保持着这类富而不安的形象。当傅彪故去后，接上这一棒的是范伟。

傅彪的体貌，自是极容易成为一幅漫画。但你要仔细体察傅彪的五官，当他把笑容收敛起来，会有一种别样的深沉。那里有着乐天知命完全不同的一种疲惫，一种渴望，有时在他不大的眼睛里还会有一份冷傲。

这一点，只有张艺谋运用过一次。《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筹拍之时，就有人向正处失恋边缘的张艺谋推荐过傅彪，傅彪的试镜很快就通过。他在那部戏里给黑帮老大李保田当保镖，他几乎不置一词，甚至在眼神上也不太用力。但他不紧不慢，又具遮挡性的形体，却是一份不折不扣的，事关凶险的存在。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他在给李保田撑伞，动作很稳，但有些耐不住烦。他好像比他的老大，更急于杀人于无形。应该说，他是李保田内心世界的外化，他用高度控制的表演，演出来不可控的邪恶正在慢悠悠的延伸。

《大明宫词》里的武攸嗣、《十三格格》里的李莲英。虽也极好，但还是及不上这一个。

很多人对傅彪在《大腕》里那段说哭就哭的表演赞不绝口，那其实不过是个简单且机械的技术操作。而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傅彪却赋予人物一种气场，并无时无刻都与影片的暗黑风格水乳交融。只是后来，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这类表演，是真的看不到了。

傅彪生平惟一所获得的重要奖项，是在《押解的故事》里演一个骗子手，这个管不住嘴也管不住心的农民。总能见缝插针的示好、卖乖，当然还有他最重要的叙事任务----逃离。这种底层的犯罪人士，早早地就缺乏道德感，但又坏不到哪儿去。

《押解的故事》

他演罪犯最让人称道的一点，就是毫无精神负担，半点灵魂挣扎也没有的，轻松自然地去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片中他色诱老板娘的一幕，公映时被删除。但就前戏看来，傅彪根本不用挤眉弄眼，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你，就会让对方脸红心跳。

骗子手是这样，演员也是如此，要把信息传达得到。傅彪要演的是，你明知道我不怀好意，可那又如何呢?人生全是过场，聊胜于无吧。傅彪凭借其鲜活灵动且极富层次的表演为他赢得了当年金鸡奖最佳男配的殊荣。他其实能够胜任那些令人齿冷骨冷心也冷的角色。但他的同行，以及大众，还是愿意看到他让人舒心且放心的一面。

作为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最重要的演员之一的傅彪，之所以能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是在那些电视剧里，那些好男人的形象。个人偏爱他在《老爸向前冲》里演的超市经理何山，这戏对我而言，明明是再俗套不过的操作，看头知尾，包括台词和潜台词都能一猜即中，但看一眼，就会停不下来。

《老爸向前冲》

傅彪自是功不可没（与他对戏的原华也不错 ），他的喜剧天分在这部戏里全面开花，比在冯小刚的贺岁片里还要灿烂明艳。浑身是戏，又浑身是生活该有的痕迹和烙印。我是从这部戏开始，才真正认可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演员。

还有一部电视剧，也不得不提，那便是《青衣》。个人认为这是康红雷导演的最好一部戏。很容易联想到《霸王别姬》，但更市井化，虽不壮烈，却自得苍凉。

康红雷的《激情燃烧的岁月》说的是丈夫既臭且爆，妻子相应的温顺。《青衣》则把夫妻的性格设定调了过来。傅彪演的是交警寇年华，他能指挥路面上的交通，但家里的堵塞，他常常无能为力。他以为他心宽体胖，就能笑看风云，但生活却一次次压迫着这个极会打理，又极富细心和耐心的男人。

这里没有丝毫的物质困扰，有的只是猝不及防的精神磨砺。给足了笑脸，赔尽了小心，换来的仍是一地的鸡毛蒜皮，满屋的嗡嗡作响。不能完全归罪于妻子，她得理不饶人，失理时还是不饶人。是生活本身，总是要与你最初的愿望渐行渐远。

《青衣》

傅彪演出了这个有些粗枝的男人，所缓缓长出的那些令人心疼的茎叶。他任妻子打、任妻子骂。他把妻子当神一样供着，又把妻子当女儿一样捧着。但他还得时刻准备着妻子，兴之所至的掉转心意，这其中最大的心意，就是她的心，从来不属于这个全世界最好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男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寇年华才是筱燕秋的上帝。可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真正感到上帝的存在。傅彪最完备最全面的戏，都在电视剧里。《青衣》尤甚，他总劝着自己试着去过上一段个以苦为乐，并甘之如饴的日子，过不下去时。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恨怨，没有疲惫。只有困意，仿佛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傅彪演完这部戏，没几年，就见到了他心目中的上帝。

2005年8月30日9点35分，傅彪因肝癌离世。他的追悼会由冯小刚主持，悼词由刘震云撰写，张国立诵读。我特别喜欢刘震云所写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傅彪的离去，会使生活和艺术缺失另一种认识。这怎么去理解呢?一个演员仅仅有生活是不够的，但不去生活又是不行的。在傅彪那些最好的角色身上，应能看到这一种认识。对表演如此，对其它的事物也是这样。

刘震云的悼文，最后写道：傅彪，我们的朋友，你带着你惯常的笑走进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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