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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面对权力的“父与子”| 关山远专栏

2017-06-16 关山远 新华每日电讯

【导读】这世上有很多“衙内”的悲喜剧,也有不少“领导他爹”的啼笑皆非事。这些年,不断有贪官父母凄凉辞世的消息。他们曾经引以为荣的孩子在监狱里,他们仍然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境遇却是天壤之别,他们心灵的痛苦,应该更甚于监狱中的儿子。



那些面对权力的“父与子”


首发:6月16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关山远(新华每日电讯专栏作者)


6月18日,是今年的父亲节。中国人素来存有父亲崇拜情结,各种描述父爱的真情或鸡汤文章开始呈刷屏之势。


这些天,正好读到《曾国藩家书》中他写给父亲的一封信,颇多感悟。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父亲,曾国藩的父亲,属于“领导他爹”那一种。


领导他爹,真不好当。




曾国藩这封家书写于道光二十六年正月初三,在照例说些琐事报了平安之后,继续写道:老家政治生态不好,这些小官小吏,损公肥私,朋比为奸,热衷于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父亲大人您是讲正派乡绅,不要跟他们有太多来往,不要常往衙门跑,要是您出于正义帮助被他们欺负的人,他们肯定会怀恨在心,各种造谣,最终污化我们曾家的名声,也给我结下许多冤家。


而且这个门一开,求你的人接踵而来,怎么顾得过来?不如统统谢绝。父亲大人的来信中,也说要杜门谢客,真是太英明了,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深为庆幸的!


写这封家书的时候,身在京城的曾国藩,正走过人生拐点,步入仕途顺境,短短4个月之内,连升两级。同僚羡慕嫉妒恨的都有,正是敏感时刻,老家不能生出什么是非来。


著名作家唐浩明如此评点这封家书:“中国的传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中出了一个大官,家人个个都能得其好处;即使本人远在京师或外省,地方官员仍会对其家属优礼有加,更不要说附近的小老百姓对其府上的诚惶诚恐了。


于是便有许多这样的官亲,仗势胡作非为,勾结官府,称霸乡里,令百姓敢怒不敢言。有的略微好一点,只为自己及家人谋非分之利,尚不至于武断乡曲,鱼肉小民,然世人对此亦多不满。只有极少数人能自守本分,不插手地方事务。”


作为一位有大智慧的官员,曾国藩自然希望父亲不要插手地方事务,在此前一封给叔父的家书中,他要叔父劝说父亲不要去省城县上干预公事,“无论有理无理,苟非己事,皆不宜与闻。”曾国藩的父亲接受了儿子的规谏,来信说“杜门谢客”,所以曾国藩大喜,为父亲点赞。


曾国藩的父亲叫曾麟书,一看这名字就是重视读书之人,但他不是个读书种子,虽然刻苦好学,但天资愚钝,是那种特别勤奋但总是考不出好成绩的笨小孩类型。考啊考啊,一直考到43岁,参加了第17次童试,终于中了秀才,虽然晚了些,却也创造了家族的一个纪录:“大界曾氏”几百年来第一个秀才,曾氏家族自此科门大开,人才按捺不住地往外冒了,一直繁茂至今。


曾麟书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总归有些虚荣心,儿子在京城做了大官,老家各种目的找上门来的越来越多,曾老爷子难免有些跃跃欲试,好在,曾国藩的信很及时。唐浩明评点说:


“身为官亲,不与闻地方事务,实乃最明智的举措。人之常情都鄙薄仗势行为。仗势而作歹,固然极坏,即便不做歹事,但干扰了地方当局,也易招致是非……曾氏洞悉人情世故,目光深远。他在京中做官,巴望的是家中清吉平安,不想看到家人仗他的官势而招来舆情腾怨。倘若湘中对他家人的口碑不好,自然也会给他的仕途带来不利的影响。”


曾国藩的官越做越大,曾麟书也一直低调不多事。这是曾门传承至今的优良家风。




但并不是所有领导的爹,都像曾麟书这般自甘寂寞。譬如,张居正他爹张文明。


张居正官做得极大,明朝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掌权柄十年,事实上是大明第一人,连小皇帝都要听他的。有个这么牛的儿子,张文明在老家也跟着牛气冲天了。


虽名“文明”,但张文明为人处事,不太文明。他是湖北江陵一个落魄秀才,考运跟曾麟书一样,虽然刻苦读书,但考来考去,始终是一个秀才身份,就是考不上举人,等到儿子张居正考中进士了,他还是没考上举人。所以他的最终学历跟曾麟书一样是秀才,但如何当领导他爹,他跟曾麟书完全是两个路数。


他很高调,几乎横行乡里,俨然一霸——窝囊了几十年,如今儿子当了超级大官,他也要做个超级老爹,跺一跺脚,江陵也要抖三抖。他什么都干,欺压百姓,干预司法,想让谁坐牢就让谁坐牢,想捞谁就捞谁,连张居正自己都无奈地承认他老爹在老家的斑斑劣迹:“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


当地官府,也通过讨好张文明来讨好张居正,远不只是嘘寒问暖,连国有的土地都免费送给张家,更出格的,是当地政府部门为张家修建宅第,居然让大明朝的皇家特工——锦衣卫当建筑工人。这是犯大忌的事,但张文明感觉挺好。



著名学者朱东润在《张居正大传》中说,给张文明行贿最多的,是两广的官员,他写道:“明代腐化的空气,已经弥漫了,腐化的势力,侵蚀一切,笼罩一切,何况一个全权在握的首辅,更易成为腐化势力的对象。北京只是居正的寓所,他的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儿子,有弟弟,还有父亲。腐化的势力,在北京找不到对象,便会找到江陵。居正也许还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亲吗?尤其张文明那一副放荡不羁的形态,更不会给一个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以说话的机会。


确实,张居正没法管束自己的父亲。古代中国,一个孝字,至高无上,律法甚至鼓励“亲亲相隐”尤其是“子为父隐”,如果儿子发现父亲有不法行为,隐瞒了,没有罪;如果举报父亲,反而要论罪。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他父亲在老家胡作非为,但他为了显示自己是一个孝子,他还得处处无原则地维护父亲。《张居正大传》中写道:“文明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的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颐的御史……”


张居正生前权倾一时,死后却遭遇了抄家惨剧,他甚至险些被掘墓鞭尸。这固然因为张居正过于刚愎自用、树敌太多,但他那位放浪不羁的父亲也脱不了干系。朱东润叹道:“人毕竟是不免受环境支配的。假如居正不生在腐化的空气中,或即生在这个空气之中,而没有那样的父亲,也许他在‘正己格物’的方面,会有更大的成绩。”


古往今来,“坑爹”的故事多如牛毛,张文明华丽丽地上演了一幕“坑儿”的故事。万历四年,监察御史刘台上奏章公然弹劾张居正七宗罪,其中一大罪状就是“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宫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很狗血的是,刘台还是张居正的学生。




更狗血的是,张文明生前给儿子制造了一堆麻烦,死后还给儿子制造了更大的麻烦,那就是著名的“夺情”风波。按明代礼制,官员的父亲死了,他必须辞职回家守制两年。如果皇帝有令不让离开,就叫“夺情”。张文明死了,张居正必须回去,但他愿意辞职回乡两年吗?等两年后回来,啥都变了。


他恋栈不去,又不想违背礼制,便自导自演,安排人上疏奏请,让皇帝以夺情的名义挽留自己。但一群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官员,都盼着他回家给老爹守墓呢,于是一个个上疏弹劾张居正,纷纷说张大人要讲孝道啊,请赶紧奔丧归葬,事毕回朝。


张大人与皇帝都大怒,把这些大臣执行廷杖,抓起来打屁股,打得稀烂,硬生生把“夺情”风波镇压下去了,但张居正的名声,也给整得稀烂了。张文明地下有知,会不会老脸一红:生前坑儿子,死后继续坑儿子……


这世上有很多“衙内”的悲喜剧,也有不少“领导他爹”的啼笑皆非事,都是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只是,前者是当官的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后者是父亲与当官的孩子的关系。孩子看待父亲,即使是当了大官的父亲,大抵也要经历“崇拜-质疑-蔑视-叛逆-回归-理解-崇拜”这个循环,而父亲看待孩子,尤其是“学而优则仕”的孩子,父由子贵,自然满心骄傲、欣慰、满足。


但也有不一样的爹。


比如远古时期的“五帝”之一舜,他特别贤能,尧把帝位禅让给舜之前,就已经很重用他了,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还让他担任高级干部职务。但是舜的父亲瞽叟不仅不为儿子自豪,反而想把他干掉。


史料记载:“虞舜,瞽叟之子。性至孝。父顽,母嚣,弟象傲。”这一家子也够混乱的,“顽”“嚣”“傲”,都不是省油的灯。值得一提的是,“象”是舜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后母很可怕,直接左右了瞽叟,三个人联合起来,要谋害舜,把他的财产、地位还有两位高干子弟夫人娥皇、女英,统统要给象。


当然,舜是天命眷顾之人,数次逃过杀身之祸,然后,一如既往孝敬父亲、后母。很感人,但总让人免不了犯嘀咕:舜是瞽叟亲生的吗?



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萧峰也不像萧远山的亲生儿子。萧峰是大宋第一社团——丐帮的帮主,很大的领导,为各大名门正派与朝廷所倚重。他不知道自己实为契丹之后,忠心耿耿为大宋效力。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乔三槐,而是一个叫萧远山的影子般或曰噩梦般的存在。


这个萧远山为了报复当初中原侠客的杀妻之恨,在江湖中隐藏得极深,他始终关注着儿子萧峰的成长,但很难称得上是父爱,反而用高明的手法,把儿子逼得陷入绝境,成为弑父弑师的大恶人、中原武林的公敌。


真相大白时,萧峰的悲剧命运也已不可避免,注定在契丹血统与中原文化、杀母之仇与哺育之恩、民族矛盾与兄弟情谊之间撕裂,最终只能毁灭自我来结束这一切。


萧远山是金庸小说中常见的那种始终被仇恨焚烧着的人物,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心态已经完全扭曲。所以他用扭曲的手法,导演了儿子的悲剧人生。在他眼里,被汉人养大的儿子萧峰,事实上只是一枚棋子,他与中原武林博弈的一枚棋子,他享受着以一己之力搅乱江湖的快感,又何曾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还有一种父亲,是赵佶式父亲,关键时刻让儿子顶包。赵佶就是宋徽宗,一个不适合当皇帝的艺术家与鉴赏家。金兵第一次大军南下,他想逃到南方去,但京城怎么办?于是他把皇位让给太子赵桓。太子也不是傻子啊,不从,哭昏过去。就在他昏倒时,黄袍加身了,老爹跑路了。


等到金兵退去,已经成为皇帝的宋钦宗把太上皇从南方接回来。这个太上皇够无耻的,感觉危险过去了,又想再当皇帝了,于是出现戏剧性的一幕:在某次规格极高的宫廷宴会上,太上皇亲自给宋钦宗斟了一杯酒,表示你很辛苦,让国家转危为安,干了这一杯。


但宋钦宗坚决不喝这杯酒,无论大家怎么劝,他都坚决不喝。原因很简单:他害怕酒里有毒。这情形尴尬吧,太上皇只能放下酒杯,大哭,跑回自己宫里了。


这对爱哭的已经完全失去彼此信任的父子,在金兵第二次南下时,谁也没逃掉。





赵佶与赵桓这种父子关系,在历史上不多见——按常规是父亲去世(史书曰“崩”)后,儿子才能继位当上皇帝。还有什么官比皇帝更大?有个皇帝儿子,绝对是不一般的感觉。


唐高祖李渊是在玄武门事变两个月之后把皇位让给李世民的,之后作为太上皇还活了9年,可见晚年生活还是蛮幸福的。李渊其实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只是他的历史作用被忽略了。


《剑桥中国隋唐史》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唐高祖是中国一切史书中最受贬低的一位君主。他的声誉之所以蒙受损失,第一是因为事实上他的统治时期很短,而且是夹在中国历史上两个最突出的人物的统治期的中间:他前面的统治者是大坏蛋隋炀帝,他后面的则是被后世史家视为政治完人的唐太宗。第二,已如上述,是因为他建立唐王朝的功绩被他的接班人精心地掩盖了……”


李渊当然知道这些,但摊上这么一个比自己更能干又更狠的儿子,有什么办法?与其郁闷,不如释然。


贞观四年,唐太宗大破突厥,擒颉利可汗,举国上下,一片欢呼——要知道,唐朝初创时,突厥大军一度打到了长安城外。在皇家庆祝宴会上,大家喝嗨了,太上皇弹起了琵琶,皇帝则下场起舞,真是多才多艺一家人。


李渊很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托付得人,复何忧哉!”“托付得人,复何忧哉”,这八个字,应该是李渊的真心话,即使他午夜梦回,心有不甘,却也真正接受了这事实。



相比之下,唐玄宗李隆基的太上皇晚年,则是郁郁寡欢了。安史之乱,他先是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接下来又失去了皇位——他西奔蜀地避难时,太子李亨在灵武即帝位,即唐肃宗。叛乱平定,李隆基回到长安,早已物是人非,他的亲信被一个个清洗,他想改葬杨贵妃也被阻挠,只能叫人画了贵妃的肖像,张挂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欷歔焉”。


他的晚年,一人茕茕独处深宫,形影相吊,好不凄惨。白居易很能理解唐玄宗的最后几年,确实是一阙《长恨歌》:“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俗话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那么,至尊无上的皇帝之位,则堪称史上第一粒伟哥了。明英宗朱祁镇北征瓦剌,结果遭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等他没有利用价值了,送回北京,已成了太上皇。他的继承者景泰帝,自然不想把皇位再让出来,对英宗是百般提防,形同软禁,马屁精也趁机落井下石。


最寒心的一幕是:盛夏季节,英宗常常倚在宫中大树下歇息,御史高平进言:这么多树,要是有人爬进来怎么办?景泰帝倒是担心有人顺着大树把英宗给弄出去,于是下令,把英宗所居宫殿的大树都砍了。英宗某日出来遛弯,烈日当空,树阴全无,他的心,绝对遭受了一万点暴击。这日子,还真比不上当俘虏享受优待呢!


好在,英宗身体健康,一直坚强活着。等景泰帝重病不起时,一群大臣又拥立英宗,把他从太上皇变回了皇帝,史称“夺门之变”。他复位后,首先做的几件事之一,就是把当初建议砍树的高平砍掉了脑袋——这就是破坏环境的下场。



刘邦与他老爹刘太公,又是另一种关系了。刘邦是开国皇帝,发迹之前,老是被刘太公责骂,说他不务正业,瞧瞧其他兄弟,家业多大?等到刘邦当了皇帝,一日酒后,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给刘太公面子:您老人家说说,我们几个兄弟谁的家业大,谁更有出息?!


刘太公确实一直对刘邦不好,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刘邦不是他亲生的,《史记》中正儿八经记载,刘太公当年看到一条龙覆在他老婆身上,然后,就有了刘邦。司马迁很调皮。


刘邦当了皇帝后,刘太公还是对他吹鼻子瞪眼的,有一次一个宫中总管提醒刘太公:当今天子虽然是您儿子,但他是天子啊,他再来看您的时候,您不能在宫中等着,要到门口去迎接啊。刘太公顿悟了,从此学会了礼节。刘邦更开心,赏给了那位总管五百斤黄金(应该是黄铜)。


当了皇帝,父子的关系,就不再是父子的关系了。




明末超级奸臣严嵩在儿子严世蕃被判斩首两年后死在老家,他的晚年非常悲惨:被没收家产,削官还乡,无家可归,只能寄食于墓舍,死后连棺木都没有。死前,他或许想:不如跟儿子一起被砍了脑袋呢。


这些年,不断有贪官父母凄凉辞世的消息,他们曾经引以为荣的孩子在监狱里,他们仍然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境遇却是天壤之别,他们心灵的痛苦,应该更甚于监狱中的儿子。


由此,想到了“坑爹”与“坑儿”的关系,是不是跟“鸡生蛋”与“蛋生鸡”的关系一样?所以,曾国藩当年劝父亲杜门谢客,真是值得所有的官员和官员他爹借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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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易艳刚  |  责编:张慧  |  校对:赵岑

如此“父与子”,引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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