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诗文恩师、中国游泳功勋教练徐国义病逝，享年50岁 | 成风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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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周欣 夏亮
实习生李婕睿摄
“只要让我在泳池边多留一天，我就赚了一天……我宁愿开心地倒在泳池边，也不愿意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数着时钟一分一秒，郁闷等死。”
在生命倒计时阶段，他这样安排自己的人生。
他被医生预言顶多能活3年，但他从来没有把病情放在心上，反而有声有色地活了5年：守护队员，高原训练、出国训练和比赛，带病参加里约奥运会、2017年参加天津全运会开幕式代表教练员宣誓、2018年参加亚运会、录制《朗读者》节目、在国际泳联世界水上大会的金牌教练讲习班上开讲……
7月19日凌晨4点09分，中国游泳杰出教练徐国义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50岁。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为钟爱的游泳事业燃烧一生。
徐国义原籍浙江宁波，1994年开始担任游泳教练。执教26年来，他先后培养出叶诗文、徐嘉余、陈慧佳、李朱濠、朱梦惠、柳雅欣等众多游泳名将。
其中，叶诗文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获得女子200米个人混合泳和女子400米个人混合泳两枚金牌，并创一项世界纪录；徐嘉余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男子100米仰泳获得银牌，2017年、2019年两届世锦赛蝉联100米仰泳冠军。
中国游泳协会的讣告这样评价他——
“夯实基础、技术为王、细节制胜，贯穿了他的整个执教生涯，他好钻研、敢创新，对业务永远不会厌倦。徐国义教练为中国游泳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为中国游泳事业立下不朽丰碑。他把最好的年华奉献给游泳事业。‘为中国游泳奉献，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也是心甘情愿的。’徐国义教练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周欣摄
我为游泳狂
“你来了？快尝尝我们队里特制的避暑除湿茶。”最后一次见到徐国义，是2019年6月28日上午。为准备7月中旬在韩国光州举行的游泳世锦赛，记者去国家游泳队探营。
一走进热气腾腾的游泳馆，就看见他站在饮水机旁边，捧着一个巨大的水杯。看不出来里面放了什么补品，黑乎乎的。但他的笑容依旧，热情洋溢地和记者打招呼。记者喝了他泡的避暑茶，苦涩回味至今。
记得他当时的气色有些暗沉，脸有点浮肿。当时，徐国义带着组里队员从美国外训回来才两三天，正在为倒时差而痛苦。“老了老了，我这几天一直倒不过来时差，恢复不过来。不像他们小孩子，一回来就活蹦乱跳了。”徐国义看着在泳池里训练的队员们感叹，只字不提长途飞行的劳累，但说起队员的训练情况和即将迎来的世锦赛，却滔滔不绝、神采奕奕。
然而，10天后国家游泳队举行媒体公开课时，他没有出现。据说是身体不适住院了，之前几天的训练都是被别人推着轮椅来到泳池边的。
他缺席了光州游泳世锦赛，只能在病床上看电视里的转播：弟子徐嘉余蝉联“男子100米仰泳之王”，叶诗文如同“凤凰涅槃”般的重生，收获两枚世锦赛银牌。两位弟子不约而同地向师傅致敬，“最想把奖牌挂到徐导的脖子上”。
徐国义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病当一回事，尽管他病得很严重——2015年底，他带队在昆明海埂训练基地，不时感到头疼和恶心，本来以为吃点药就能顶过去，没想到被硬拉去医院检查后的结果却是颅内恶性胶质瘤四级——胶质瘤的最高级别。
他不得不离开泳池，住院接受治疗。他从来没离开过队员这么长的时间。上手术台前，他没有告诉队员自己的病情，因为他怕影响孩子们的训练和心情，从而影响里约奥运会备战工作。
初当教练时的徐国义（右）和张亚东。张亚东供图
手术很成功，但医生明确告诉他和家人以及游泳队领导：得了这种病，一般人撑不过三年。
作为浙江游泳的掌舵人、浙江省体育局副局长、前中国游泳队总教练张亚东很纠结：“作为朋友，我希望他能够安心静养；作为同事，我知道队员们离不开他。他的态度非常坚决——回泳池带队员。我们只好满足他的愿望，前提是不能过度操劳。”
徐国义积极进行术后康复，5个月后，他回到队里，投入到紧张的奥运会备战中。一顶棒球帽，掩盖住了他脑袋上那道清晰的伤疤。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我赚来的！我要对得起我的运动员。既然我站在游泳池边，我就要做到最好。全身心投入，用生命换成绩。我这辈子是离不开泳池的。”
2016年里约奥运会，徐嘉余在男子100米仰泳比赛中摘得银牌，实现了中国男子仰泳在奥运会奖牌“零的突破”。徐国义却满腹遗憾：要不是自己因病耽误几个月，弟子们还能多拿几块奥运奖牌甚至金牌。
徐国义的讲座标题
“智多星”儒帅
徐国义性格温润儒雅，说话慢条斯理。他喜欢钻研游泳训练的那些事，同行们称他为“智多星”“小诸葛”。他通过多年来众多弟子和主要对手的相关数据进行对比，支持“技术优先”的理念。在他看来，他执教过的众多弟子都是“技术型选手”，有些队员身体条件并不突出，但靠先进技术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徐嘉余、叶诗文的制胜绝招更是“技术”。
“提高动力、减小阻力”是游泳技术的核心内容，而技术与运动员的身体条件、素质、能力、肌肉类型、神经特性、性格特点等等紧密相关。运动员在水中，需要具备保持“平、直、尖、紧、高、稳”的良好流线型姿势和相应的身体条件和能力。
训练中，他和运动员说得最多的就是技术。“嘉余，注意转肩，手入水要这样……”“小叶……”边说边做动作示范。
“毫不谦虚地说，徐嘉余的仰泳技术就是世界第一。教练员要用明亮的眼光发现和解决运动员的问题，技术永远是第一位，好的技术不费体能，还能保证运动员有健康和协调的身体。”他的理念得到了国内外教练同行的认可和赞赏。
除了“技术优先”，徐国义总结出了“优秀运动员必须具备四好”的观点，即身体好、条件好、悟性好、性格好。训练比赛的过程，就是运动员对“身体、心理、性格”的反复磨炼，有了好的性格和品质，才能发挥身体条件优势，专注、自律和坚持。“我看过太多失败的例子，只有身体好、条件好而缺乏悟性和好性格的运动员是无法成就大业的。”在具备“四好”的基础上，奥运冠军有各自的特质。“教练员必须要准确抓住运动员的特质，为他们量身设计冲击人类极限的训练内容。”
周欣摄
徐国义自称当运动员的时候不是很成功，最好成绩就是混合泳全国第三名。“但是我可以当冠军的教练。我自认为在当教练这事上，我还是很有天分的，这不是努力拼命就可以的做到的，好教练需要悟性、思路和天赋，当然还需要千里马。伯乐和千里马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碰到一起的机会非常小，一旦碰上，就一定会脱颖而出！”
何新中教练比徐国义年长4岁，他还记得刚进入浙江队时的徐国义是个白净文弱、少言寡语的安静小男生，但最大特点就是脑子快。“我们玩游戏的时候他就显得与众不同，虽然年龄小、力气弱、话不多，但很机灵会智取，他获胜的机会比其他小队员多得多。当教练后他很快就克服了年轻教练初期执教的艰难而崭露头角。他善于挖掘运动员的潜力，运动量不大，但内容设计得很精妙，效率非常高。”
徐国义说：“我的执教生涯很顺畅。我喜欢琢磨游泳项目的规律和技术，很有意思，比赛不管是成功失败，我都会反思，每一场比赛、每一堂课我都会琢磨。我的理想是练出来男子和女子奥运冠军，现在我小叶已经拿下女子奥运冠军了，男子奥运冠军的希望就在徐嘉余身上，龙凤呈祥嘛。我希望我的弟子都能成为伟大的运动员。”要知道全世界能够带出同时男女奥运冠军的教练凤毛麟角。
在日常训练中，徐国义的体力和脑力消耗非常大，生病后依然在挑战极限：水上课时秒表不离手，始终在泳池边跟着运动员走，组里几个队员的训练计划不一样，他就来回走，追着队员看技术、计时每天要走近两万步，只有训练结束了他才会坐下来休息；体能训练时注意保护运动员，一发现有危险情况就得及时干预；休息时还在想着运动员的情况和数据分析，随时调整训练计划和方案：面临内心目标和外界压力的双重考验，挑战极限的那根弦始终绷着。
此外还要全天候全方位关怀照顾运动员，更要像父母一样对运动员进行思想、性格和习惯等全方位的教育……
徐国义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希望带动运动员的激情。“生不生病我左右不了，我只能该工作工作，该吃饭吃饭。但是教练员要有气场、有气势，哪怕我身体再不舒服，从我进入游泳馆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用洪亮的声音喊出每一个‘预备，走’！趁我身体还能承受的时候，我得多做些事情。我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弟子们，我都能如此快乐享受着游泳带来的乐趣和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们更没有理由放弃努力。”
正如张亚东所说“教练员的疲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脑力和心理上的。如果没有这么大的压力，让国义远离泳池，也许他的疾病不会复发……”
实习生李婕睿摄
弟子都是我的小孩
在弟子们眼里，生活中徐国义是爸爸，训练时他是严师，比赛场上他是精神支柱。他和爱人楼霞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有一个“大家庭”——弟子们都是他俩的孩子。
叶诗文进入浙江队后就是楼霞的爱徒，进入国家队后跟随徐国义；徐嘉余13岁时师从徐国义。其他弟子也都是从10多岁起跟着他们夫妇俩训练，相处的时间比父母还要长。“他们都是我的小孩，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从小培养起来的作品。他们来的时候是一张白纸，我要把他们变成收藏珍品。”
徐爸爸一板起脸来，气势逼人，孩子们对他又爱又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孩子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必须做恶人，严格要求才是真正的爱护、负责任。在我的组里就要遵守规则，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年少时，徐嘉余曾经因为沉迷游戏，晚上没有按时休息，被徐国义摔过两次电脑，此后他再也不敢触碰“红线”。2017年布达佩斯游泳世锦赛，他第一次加冕仰泳之王后，他急着在热身池边找到徐国义，一头扎进教练的怀抱。徐国义宠溺地揉搓着弟子的脸，像对小孩子一样表扬他：“不错不错，冠军，祝贺你！”
徐国义不是偏激的人，在严加管教弟子的同时，他更懂得人性化管理，给予足够的尊重和空间，真正为他们着想，给出理性建议。
在叶诗文的成长路上，他花了很多心血：没成名时抓训练，等她成为年轻的大满贯得主后，就狠抓思想，头等大事是摆正心态、拒绝外界诱惑。叶诗文从伦敦奥运会载誉而归，各种广告代言和社会活动竞相邀请，徐国义和小叶父母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全部婉拒，理由是她才16岁，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过早追求个人利益。
状态高峰后必然就是低谷，当叶诗文陷入“青春期的烦恼”，因为体重问题而成绩下滑，徐国义没有放弃，始终陪伴她。他还另辟蹊径，鼓励叶诗文走出游泳队，去大学里学习生活，用知识武装自己，感受同龄人的生活。
在叶诗文要求重归泳池的时候他还劝阻过她。“我希望她好好享受人生，开拓视野，如果对游泳没有更高的追求就不要回来，毕竟她是最年轻的大满贯选手，奥运冠军、世界冠军都拿遍了。但是她非常坚持，一定要回到泳池，那我们就说好‘我不会像以前那样督促你，逼着你训练，一切全凭你内心的热爱，她只要开开心心享受训练，享受比赛就好。”就这样，叶诗文一步步找回自信，重回状态巅峰。
在徐国义的温馨“大家庭”里，家庭气氛和睦融洽，从来没有出现过师徒不和的事情，所以当得知他离世的那一天，一众弟子都哭了，已经退役、远在外地的孩子急着订票来京。
而在疫情期间始终坚持训练的叶诗文说：“一直期待着会有奇迹发生，觉得有一天您会康复，会重新出现在我们身边。您教导我长大，带我走上最高领奖台，陪伴我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也是您教会了我们强大、专注、永不放弃。在您的培养下，我们都成为更优秀的人。未来的道路，您没法再陪伴我，保护我了，但无论高光或是至暗时刻，您始终是我心中最明亮的光，指引我前行！徐爸爸，我永远敬爱您，永远想念您。”
徐嘉余发誓要把奥运金牌带回来：“昨晚做了个梦，梦里好累好累，和楼教练哭诉练不动了练不动了，楼教练还在温柔地安慰我。疲惫醒来看到楼教练的信息，呆坐在床上，身边空荡荡，没了主心骨，回忆一幕一幕涌出。从初见对您坦荡、磊落、严厉的敬畏，到今年见您强撑在池边谆谆教诲的心酸，心里有一种表达不出的难过。这一周里的种种消息早让我不安，还是不愿相信噩耗就这样来了。徐导安心，您对学生的期望学生清楚记得，光州蝉联时您在病榻上对我讲，这不算什么，东京才是你的舞台。徐导走好，待明年盛夏，带金牌回家看您！感恩戴德永不忘！”
曾经长期跟随徐国义组训练的傅园慧最信服徐爸爸。徐国义当初生病的时候，她焦虑失眠；当他回来后，她又满血复活，里约奥运会上一举摘铜，“洪荒少女”的头衔一夜成名。“他就像爸爸一样自信果敢，平时和我聊得很多，特别了解我。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训练和比赛都会勇往直前。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傅园慧说。
周欣摄
把浪漫留给泳池
徐国义对得起弟子，但是对不起自己和家人。徐国义和爱人楼霞被称之为“黄金搭档”“神雕侠侣”。楼霞当运动员时，是浙江省第一位参加奥运会的游泳选手（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她当教练后也非常出色，完全有资格进入国家队执教，但是因为和徐国义的夫妻关系，她“牺牲”自己，长期留守杭州，在浙江队执教，挖掘培养苗子，输送给在国家队训练的徐国义，两人联手打造冠军“流水线”：奥运会冠军、世锦赛冠军、亚运会冠军、青奥会冠军、全运会冠军、大小赛事的冠军应有尽有……
徐国义不是一个浪漫的人，1997年结婚时，两人没有婚纱，没有仪式，更没有蜜月，只有一纸婚书，两人各自的照片拼接而成了结婚证上的合影。他俩当时不富裕，向朋友凑钱买了对戒，徐国义一直戴着。
楼霞喜欢浪漫，然而徐国义始终没有学会，没有补上婚纱照，两人唯一的出国旅游是5天4晚的邮轮游，因为这不会影响他带队员，站在甲板上看看海，就很满足了，但是他给楼霞拍的照片竟然“没几张能看的”。
2009年，楼霞出现了严重的心脏早搏，接受了心脏消融手术，在国家队训练的徐国义只回到杭州去医院里看了她一次，就匆匆赶回北京。此后楼霞需要时常就诊、吃药控制病情，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去医院，不会“麻烦”徐国义。
“他把浪漫留给了泳池，工作起来就像‘脱缰野马’‘工作狂’，心里想的永远都是队员和训练。”对于丈夫的热爱，楼霞没有抱怨过。
里约奥运会时，徐国义刚康复不久，就要坐30多个小时的飞机辗转到里约，他满心想的都是弟子身体状态怎么样，累不累，衣服够吗，房间通风、餐厅伙食怎么样……为了支持丈夫一辈子的“泳池浪漫”，里约奥运会后楼霞进入国家队，生活中照顾徐国义，追着他按时吃药和休息；训练场上，两人并肩战斗，一起备战东京奥运会。楼霞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带队员训练，只要在他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他干一天，我陪他一天。”
徐国义和叶诗文。网络图
众人眼中的徐国义
两年前在《朗读者》的舞台上，徐国义朗读了王蒙的《人生即燃烧》，献给热爱游泳事业的孩子们，完美诠释了他的人生信条“一个人就是一个能源，人的一生就是燃烧，就是能量的充分释放。能量应该发挥出来，燃烧愈充分愈好。”
20日，众人向他告别，弟子们深深鞠躬，张亚东泣不成声：“好兄弟，五年前，我送你去病房。如今，我送你去天堂……”
国家队资深教练韩冰岩说：“徐徐升起的国旗，义勇军进行曲，因为而在奥运赛场多次奏响。你是中国人的骄傲，好兄弟，天堂游泳池还是你的战场。”
徐国义和傅园慧。网络图
曾任游泳中心游泳部主任的袁守龙作诗《泳魂西归》：一池碧水映忠魂，一辈情深系泳池。浪花飞溅展国威，升旗奏歌追梦人。国士无双真栋梁，义薄云天蝶恋生。目送飞鸿西归去，泪别东京献赤诚。
国家队游泳馆里，进出泳池的走廊墙上展示着教练员光荣榜和运动员光荣榜，照片上的徐国义笑容灿烂。“燃烧自己、点亮别人”，他的精神必将激励中国游泳人继续前进。
徐国义和楼霞。网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