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无痕:苏东坡的人生地理(下)|草地·说人解史
首发:10月30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聂作平
深秋,古道两旁的梅树掉光了叶子,细细的枝条在风中晃动,既像坚硬的铁丝,又像章法凌乱的草书。
乱石铺就的古道岁月久远,来往的人马将它踩出了幽暗的光泽。顺着古道行走半小时后,我看到路旁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块石碑,红字书写:东坡树。
相传,这棵树已有近千年历史。当年,苏东坡亲手种下了它。当苏东坡早已从喧嚣的人间撤退,如同他的诗文书画一样,他种的树也留了下来。
这条遍植梅树的古道,地处著名的梅岭——南岭之一的大庾岭的组成部分。1100年正月,25岁的宋哲宗去世,其弟赵佶继位,是为宋徽宗。五月,苏东坡结束了流放生涯,自海南北归。
次年正月,苏东坡翻越大庾岭。在梅岭古道的一座小村庄休息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问他的随从:这个官人是谁?随从说:苏尚书。老者又问:是苏子瞻吗?随从称是。老人激动地上前作揖,对苏东坡说,我听说你遭遇了很多迫害,今天能够平安北归,这是天佑善人啊。苏东坡笑而致谢,并在墙上题诗一首: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人回?
试问青天路短长
对苏东坡来说,1093年的秋天的确是一个多事之秋。这个万木摇落的凄怆季节,他的命运再一次发生逆转。这逆转,和两个被林语堂称为苏东坡的守护神的女人之死密切相关。
八月初一,苏东坡之妻王闰之去世,享年46岁。王闰之是苏东坡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回想起这个与自己相伴了25年的女人,苏东坡凄然命笔,在祭文中说: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王闰之的遗体暂厝于开封城西的惠济院。此后,由于苏东坡贬往岭南,一直没能入土为安。要等到十年后,苏东坡也魂归道山,才由苏子由将她与苏东坡一起安葬。
九月初三,一直欣赏并重用苏东坡的太皇太后高氏驾崩,哲宗亲政。很快,苏东坡就外放定州。如果说高太后去世,让苏东坡意识到从此少了一株可以依靠的大树的话,那么,当他向名义上是他学生的哲宗辞行,哲宗却避而不见时,他更加明白:曾经如锦似绣的仕途,以后,必将布满荆棘。
一生中,苏东坡一直相信,他那坎坷曲折的人生,其实早就由上天注定——那就是他的星座不好。
用星座占卜起源于古巴比伦,隋朝时经印度传入中国。到苏东坡时代,已成为一种广为流传的时尚,占五星就是其中一种。苏东坡的生日,查万年历可知,是为公元1037年1月8日,属摩羯座。
就像我们今天特别爱“黑”处女座一样,唐朝和宋朝人特别爱“黑”摩羯座。唐代诗人韩愈就属摩羯座,他感叹说,“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都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我出生之时,恰值月在斗宿,牵牛星耸动双角,箕星张开大口。不见牵牛星拉豪车,不见斗宿装美酒,唯有箕宿独显神灵,致使我一生劳苦。”)
苏东坡对十二星座颇有研究,他自认和韩愈一样,因星座不佳而命运坎坷。他感慨说,我与韩愈都是摩羯座,同病相怜,命格不好,注定一生多灾多难。
不仅星座让苏东坡把自己和韩愈牵扯到一起,太行山也让苏东坡联想到韩愈:当他从开封前往定州履新时,途经太行山东麓。对这座纵贯华北平原的名山,苏东坡自然想一睹芳容。然而,风沙太大,太行山若隐若现,未能如愿。当朝廷免去他的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罢定州任,以朝奉郎身份知英州时,虽然这无疑是断崖式的降级和不折不扣的贬谪(端明殿学士为正三品,朝奉郎为正六品),但他还是抱着比较乐观的心态。因为,从定州南下,再次经过太行山时,天气由阴转晴,他看到了官道西侧逶迤而过的大山,就连山上的草木也历历可数。
这让苏东坡想起韩愈。韩愈曾被贬潮州,自潮州北返时,途经衡山,衡山也由阴转晴。苏东坡由是想到,或许,他也将像韩愈贬潮州那样,很快就会结束贬谪重归中原。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苏东坡过于乐观。他没能像韩愈那样在潮州只居住半年。他将在偏远的岭南,度过艰难而又漫长的六年多,差不多相当于他生命的十分之一。
1094年闰四月,苏东坡由定州前往岭南,其路线是从定州陆路南下,经临城、内丘、相州(今河南安阳)、滑州(今河南滑县)至陈留(今开封陈留镇)。陈留距京师开封只有几十里,意外的是,苏东坡没有进京。或许,京城纷繁复杂的人事已令他厌倦、畏惧。
才从定州出发,御史虞策认为对苏东坡“罪罚未当”,于是第二道诏命下达,苏东坡由正六品降为正七品,以左承议郎的身份知英州。过了几天,御史刘拯又向哲宗进言,说“轼于先帝,不臣甚矣”,于是第三道诏命下达,苏东坡仍担任英州知州,但永远不得提拔。
在陈留,本应东南行的苏东坡折向西南,绕道400多里,前往汝州。到汝州,是为了看望上月才从京师调任汝州知州的弟弟苏子由。苏东坡曾经感叹他没有更多的兄弟,“四海一子由”,苏子由既是他的骨肉兄弟,也是他的精神知交。一生中,苏子由给了苏东坡巨大而又无私的帮助,既有道义上的理解和支持,也有物质上的帮衬与扶助。苏东坡陷乌台诗案时,苏子由真诚地向朝廷提出,希望用自己的官职换来对哥哥的从轻处理。这一次,苏子由又拿出一笔钱给苏东坡,苏东坡这才有能力叫长子苏迈带着家人到宜兴居住,他自己前往岭南。苏东坡在给参寥和尚的信中说:“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既不失所,外何复挂心,潇然此行也。”
与弟弟小聚后,苏东坡复又踏上征途。他向东北而行,抵达开封附近的雍丘(今杞县)。之后,艰辛的陆路,将由相对较为舒适的水路替代——淮河的二级支流惠济河自开封而来,流经雍丘。苏东坡买舟东去,自惠济河而入涡河,自涡河而入淮河,自淮河而入大运河,自大运河而入长江。水路虽然绕行不少,毕竟人在舟中,既不必辛苦骑马,更不用走路,且有夹岸风光可赏。从苏东坡留下的诗作可以看出,当舟至淮河下游时,随着两岸风光的愈发明丽,他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他坐在船上,看到淮水幽深,鱼影成串;浅滩上,菖蒲簇拥,水草如龙;两岸林木茂密,临水的合欢开花了,红色的花朵毛茸茸的,甚是可爱。
苏东坡经高邮、扬州后进入长江,溯流而上,于六月初七抵达江宁(今南京)。
王安石遭排挤后,曾贬官江宁,后辞官隐于江宁城外半山园。年轻时,苏东坡受乃父影响,加上个人见解不同,对王安石及其新法颇有讥讽。但是,随着年齿渐长,阅历日丰,他慢慢理解了王安石——至少,哪怕他不同意新法,也对王安石的人格与才学,保持着一份敬意。1084年,苏东坡结束黄州贬谪时,舟次江宁,专程拜访已悠游林泉的王安石,两人推心置腹,流连宴语,苏东坡写诗感叹“从公已觉十年迟”。然而,光阴倏忽,匆匆十载。这时,王安石已去世八年了,墓木已拱。被风困在江宁城外的苏东坡,没法再去拜访那个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的倔强老人了。
20多天后,苏东坡到达当涂。这时,又一道诏命从京师传来,这也是对苏东坡的最终处分:下落左承议郎,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也就是说,取消了他承议郎的正七品级别,名义上是宁远军节度副使,但并不到宁远军就任,而是安置惠州——如同当年贬黄州团练副使一样,名义上还有职务,事实上既无权也无薪,乃是被监管的犯官。
命运就像在开玩笑,它让苏东坡在结束黄州贬谪后数年里,一路高升,成为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复又让他从高处猛然跌下,重回十多年前的起点。
苏东坡只能接受这一切不公的安排。之前,他已令长子苏迈到宜兴居住;此时,又令次子苏迨也前往宜兴。至于他,他让幼子苏过和侍妾朝云,以及两个老婢跟随,继续前往岭南。
溯江而上,到达鄱阳湖与长江交接的湖口后,苏东坡的船折而南下,越鄱阳湖,进赣江,溯赣江而上,经南昌、丰城而达庐陵(今江西吉安)。庐陵是欧阳修的老家,欧阳修不仅对苏东坡有知遇之恩,后来还是亲戚——欧阳修的孙女嫁给了苏东坡的次子苏迨。如同王安石一样,此时欧阳修也死去多年。尽管年龄比欧阳修和王安石小得多,但曾经有过交游的老友们一一离世,未免不让苏东坡心中升起一种淡淡的忧伤。
赣江由南向北,纵贯江西。在赣南的万安境内,一道大坝横立于峡谷之间,高峡出平湖,形成了碧波荡漾的湖泊,称为万安水库。大坝矗立之前,这里曾是千里赣江上最险要的路段,18个险滩一个接一个,成为旅行者的畏途。其中一座滩,它的名字广为人知:惶恐滩。
比苏东坡晚近200年的文天祥被俘北上时曾对惶恐滩记忆犹新: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至于苏东坡,当他小小的客船在纤夫们的拉动下逆流而上时,接连不断的险滩,尤其是这座名为惶恐滩的险滩,都让他生出了行路难、人生更难的感慨。他体悟了命运的无常与行走的艰辛: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读史方舆纪要》在赣水条下称,十八滩“怪石如精铁,突兀廉历,错峙波面”。不过,随着上世纪末万安水库竣工蓄水,十八滩均没入水中,昔年令苏东坡、文天祥无限惶恐的惶恐滩不复存在。
赣州是江西南部重镇,章水和贡水在宋代城墙下交汇,始称赣江。站在赣州最知名的郁孤台上遥望,江水浩浩北上,不舍昼夜。在苏东坡时代,赣州名为虔州。今天的赣州市区,有一座草木葱茏的天竺山,也是赣州烈士陵园所在地。900多年前,当苏东坡系舟虔州,登临郁孤台后,又去了天竺山。
苏轼《春中帖》
苏东坡一直记得,12岁时,父亲苏洵从虔州归家,告诉他说,虔州城外天竺山中,有一座天竺寺。寺里,有一块石碑,上面有白居易亲笔书写的诗句“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如今,他终于寻访到了父亲的旧游之地——其间是四十七载漫漫岁月。当初那个聪慧的少年,已入垂垂老境。令苏东坡失望的是,父亲说过的那块碑,上面的诗句看不清了,历尽沧桑的石碑,独对斜阳草树。苏东坡慨叹,“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当一个垂老之人怀念早已亡故的父亲时,他一定像父亲那样,过多地领略了人世的冷暖炎凉。
赣州之后,苏东坡的船进入狭窄的章水,继续溯江而上。当他来到距赣州200多里的大余时,必须舍舟登岸。因为,他将翻越横亘于江西、湖南、广东之间的南岭——准确地说,是南岭中最东边的大庾岭。
梅岭是大庾岭诸峰中的一座,北为大余,南为南雄。一条叫梅关的古道斗折蛇行,穿越林莽,将岭南与中原联结在一起。苏东坡就顺着梅岭,一步步从中原来到岭南。
在南岭南麓的南雄,他再次登船——这条发源于南岭的河流,名为浈江,是珠江支流北江的上游段。他经韶州(今广东韶关)而至英州(今广东英德)——如果按朝廷最初的任命,他将是这座城市的最高长官,虽然边远,毕竟好于惠州;更重要的是,身份也不同于现在。
由浈江入珠江,顺流而下,到广州后,苏东坡小事停留,又溯东江而上。十月初二,苏东坡终于到达目的地惠州。此时,距他从定州出发,已经过去了六个月。
梦想平生消未尽
苏东坡时代的惠州,是一座偏僻落后的岭南小城。如今,则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宜居之城。西枝江在市区汇入东江,两条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Y形,今天的惠州城被两条江分割为三部分,而纵横江上的桥梁又将它们紧密地联为一体。
如同苏东坡曾驻留过的其他城市一样,惠州人也以苏东坡为傲。在今天的惠州,和苏东坡有关的景点、建筑或遗迹比比皆是。其中,名头最响亮的,无过于西湖。惠州西湖由几片相通的水域组成,原名丰湖。苏东坡第一个把它叫作西湖,一则它位于城市西边;二则,碧波荡漾的丰湖让他想起杭州西湖——理所当然地,我以为,他同样还想起了在杭州西湖度过的那些优雅浪漫的诗酒岁月。从那以后,人们就把丰湖改名西湖,直到今天。
暮霭中的惠州西湖(1982年)。新华社记者卢琰源摄
很显然,西湖是苏东坡谪居惠州时日常的游玩之地。“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他的诗句透露出他曾在月夜漫步。今天,六如亭、景贤祠、东坡纪念馆等景点都次第分布于湖畔。
不过,我更感兴趣并着意寻访的,不是西湖,而是苏东坡在惠州居住过的三个地方。
1094年十月初二到达惠州后,苏东坡居住于合江楼。今天的惠州城里,西枝江注入东江的地方,有一座东新桥。桥头,赫然耸立着一座高达九层的塔楼。这就是合江楼。然而,如此崭新气派的建筑,显然出自现代人手笔。苏东坡时代的合江楼,是皇华馆内临江的一栋房子。皇华馆,相当于政府招待所。
按规定,像苏东坡这种被管制的犯官,没有资格住皇华馆。因此,16天后,迫于时议,苏东坡不得不搬出合江楼。
苏东坡住进了一座寺庙,即嘉祐寺。在西枝江南岸,一座重檐翘角的庙宇,掩映于火红的木棉花和常绿的小叶榕荫里。这就是嘉祐寺。不过,它并非苏东坡时代的嘉祐寺。苏东坡居住过的嘉祐寺在西枝江北岸的东坡小学校园内。
东坡小学被周边高高低低的民居包围、遮蔽,哪怕大门,也因在一条小巷深处而显得很有几分局促。透过围墙,能看到操场上立着一尊手持书卷的苏东坡塑像。学校不对外开放,我无法走进校园。当地的有关资料说,嘉祐寺旧址就在校园里,不过,仅余一间偏房——而且,也不可能是苏东坡时代的遗留。
苏东坡在嘉祐寺住了五个多月,又一次搬回了“政府招待所”合江楼。他为什么去而复来呢?
这得从苏家的一门早就不走动的亲戚说起。
苏东坡有一个姐姐,小名八娘,16岁时嫁给表兄程正辅为妻(苏东坡的母亲程夫人是程正辅的姑姑)。虽是亲上加亲,公婆却长期虐待她。次年,八娘产后身患重病,程家不为她医治,苏洵只得将她从程家接回。然而,当八娘的病稍有好转,程家却上门指责她不守妇道,并将婴儿抢走。八娘忧愤交加,几天后即去世,年仅18岁。
苏洵对爱女之死大为悲愤,宣布与程家断绝一切来往。从此,两家几十年都不通音问。苏东坡刚到惠州,他的前姐夫程正辅被任命为广东提刑,即提点刑狱司长官。在宋代,这一职务的职掌是负责一路(约相当于一省)的司法、纪检和财政监督。
程正辅被派往广东,正是有人知道程家与苏家几十年不和,想利用这种不和,给苏东坡制造麻烦。
这个如此有心机的人,就是苏东坡年轻时的好友章惇。
章惇早年与苏东坡过从甚密,是无话不谈的知交。苏东坡在凤翔任判官时,时任商洛县令的章惇曾来拜访。两人在山中游玩,一根独木桥通向对面的绝壁,桥下是万丈深渊。章惇提出两人从独木桥上走过去,在绝壁上留下墨迹。苏东坡连称不敢。章惇却轻易地走过独木桥,在苏东坡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从从容容地在绝壁上写下六个字:章惇苏轼来游。
等章惇写毕再回来,苏东坡不由抚着他的背感叹:尔日后能杀人。章惇问其故,苏东坡回答说: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
后来,随着时局发展,两人政见不合,越走越远,友谊的小船早就打翻在风浪中,他们从无话不谈的朋友蜕变为势不两立的敌人——有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是,朋友一旦变成敌人,他整起你来会更加残酷也更加顺手。
哲宗亲政后,章惇起用为相,对苏东坡的一贬再贬,他起到了关键作用。不过,即便把苏东坡作为犯官监管在惠州,他犹感未能解恨,便将与苏家有隙的程正辅调到广东,以便与苏东坡为难。
苏东坡得知前姐夫掌广东刑狱后,摸不清他将怎样对待自己。在朋友提醒下,他给程正辅写了一封情辞诚恳的信,信中感叹:“昔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今吾老兄弟不相从四十二年矣,念此,令人凄断。”程正辅为苏东坡的信所感动,并且,他早就有和苏家修好的想法,于是热情回信。不久,他来到惠州,与苏东坡“相得甚欢,前却尽释”。不仅章惇借刀杀人的阴谋落空,而且苏东坡很快又搬回了“临大江,极轩豁”的合江楼。
苏东坡在合江楼又住了一年多,再次搬家——他原以为,贬谪生涯将像韩愈那样很快结束,孰料小人作祟,归期遥遥难觅。他只好在距嘉祐寺不远的一座名为白鹤山的小山下买了一片地,盖起了房子。堂成后,他写信给朋友,希望能为自己提供一些果树苗——树苗不能太大,大了不易成活;也不能太小,太小的话,自己年岁已高,怕等不到挂果了。
非常幸运,就像在黄州遇到了徐君猷这个“相待如骨肉”的地方长官一样,在惠州,苏东坡则遇到了知州詹范。对名闻宇内的大师,詹范十分亲近,不仅让他住进合江楼,还不时邀请苏东坡喝酒。到了后来,由于关系密切,两人有时就着一碟用槐叶做的凉菜,就可以兴高采烈地消磨大半天。
西湖既是苏东坡的闲游之地,也是他的垂钓之处。他一个人提着鱼竿到湖边钓鱼。可能垂钓手艺太一般,很多时候一无所获,但他仍乐呵呵地乐此不疲。有一天,他在湖中钓到一条很大的鳗鱼,就兴高采烈地提着鱼,跑到詹范家里和詹共同分享。这种亲密无间的友谊,于苏东坡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
与物产丰饶的中原相比,惠州的生活条件差得多。黄州有上好的猪肉,价格便宜。惠州城小,很少有猪肉卖。唯一的一座市场,每天只杀一头羊,僧多粥少,要吃上羊肉不是一件容易事。不承想,这种艰难条件,竟迫使美食家苏东坡发明了烤羊脊。
全惠州每天只杀一头羊,苏东坡说他“不敢与在官者争买”,于是叮嘱屠户,把羊的脊梁骨卖给他。苏东坡把羊骨煮熟后,用热酒淋一下,再蘸上盐巴,放到火上烧烤,烤熟后就用竹签慢慢地挑着吃。羊骨的肉很少,因此终日摘剔,好像吃螃蟹。
苏东坡给苏子由写信,详细地介绍了烤羊脊的制作方法,末了还调侃一句“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把骨头里的肉渣渣都吃得一干二净,狗们当然不高兴了。
荔枝是苏东坡到惠州后才第一次品尝到的。这种据说杨贵妃十分喜爱的南方水果,苏东坡早知其名,只是在中原无法一饱口福。现在,他不但吃到了荔枝,还看到了成片的荔枝林。荔枝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苏东坡戴着竹笠走在林子里,大快朵颐之余,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只要有荔枝可吃,就不在乎贬谪在遥远的岭南了——这或许可以看作苏东坡的自我安慰,但这种自我安慰却显示了他对生活的物质要求如此之低。这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容易满足,才有了应对困境的收放自如。
朋友们的安慰从四面八方飞向惠州。可以说,苏东坡贬惠之前,这座岭南小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吸引了如此众多目光的关注。佛印和尚远在江南,想给苏东坡写封信,却没人传递。另一个和尚卓契顺说:惠州又不是在天上,多走点路就到了。于是他就带着佛印写给苏东坡的信上了路,风餐露宿,依靠两条腿走到了惠州。
惠州西湖(1960年)。新华社资料片
苏东坡的感动自不用说。更让他感动的是佛印的信,佛印怕苏东坡想不开,引经据典地开导他,用佛家的虚无思想要他看开些,一定要大彻大悟。
其实,这时的苏东坡用不着开导,他早就看开了。虽说他不可能像出家人那样大彻大悟,但他至少可以比绝大多数人看得更开。参寥也派人送信安慰苏东坡,苏东坡给他回了封信,他的达观与看得开显而易见: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便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
在惠州,苏东坡写过一首广为人知的词,那就是《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这首美丽又伤感的词,没想到竟成了他心爱的侍妾王朝云早逝的诱因之一。据说,朝云十分喜欢这首词。这个原本一字不识,跟随苏东坡后耳濡目染,遂有相当文学修养的女子,自从儿子夭折后就落落寡欢。秋天时,苏东坡令朝云唱这首词,朝云唱着唱着,不由泪流满面。苏东坡问其故,朝云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不久,朝云染上瘴疫,病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念起这首伤感的词。
绍圣三年(1096年)夏天,朝云病逝,享年33岁,跟随苏东坡已经20余年。朝云死后,苏东坡把她安葬在西湖之滨。至今,她小小的坟茔仍在。坟头草树碧绿,坟旁立着一尊雕像。自从王朝云去世后,悲痛的苏东坡再也不愿去西湖,也不再听那首《蝶恋花》。
毫无疑问,苏东坡有一颗伟大的心灵,这颗心灵最大的特点是善于化解痛苦和烦恼。他深知生命的珍贵,因此不愿在无能为力的忧郁中愁眉苦脸。换言之,苏东坡是一个即便上了刑场,也要顺便看看刑场风景的乐观主义者。
然而,乐观又一次为他惹来麻烦。那是朝云死后半年多,苏东坡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写了一首七言小诗:
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不久,这首诗就传到了京师。京城里,有人阴阴地笑了:苏轼还过得这般快活吗?
搔首凄凉十年事
纵然是今天,孤悬南海的海南岛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而在苏东坡的宋朝,简直就是神秘恐怖的月球。
那个在京城里冷笑的人就是章惇。他不能容忍苏东坡过得“这般快活”——在小人眼里,你苏东坡已经贬谪到化外之地了,居然还“春睡美”,这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吗?所以,小人又动手了。这一次,苏东坡被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以章惇的行事风格来看,要是大宋在南极有领土,他一定要把苏东坡贬到南极才满意。
除了上路,苏东坡别无选择。命令是以陛下的名义发出的,除了谢主隆恩,他又能说什么呢?
比前往惠州时还要恓惶,这一次,苏东坡只带了儿子苏过。父子两人坐船到广州,再由陆路往雷州半岛而去。在藤州,苏东坡巧遇了贬往雷州的苏子由,兄弟俩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没想到却在白发如霜的晚岁相逢于遥远他乡。非常有意思的是,以后,宋徽宗即位,章惇也遭贬谪,贬谪地就是雷州。天道好还,可见一斑。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记载说,苏氏兄弟在藤州一家路边小店吃饭,这种穷乡僻壤,自然没什么好东西,店家只供应一种汤饼。兄弟两人默默吃着粗劣的汤饼,子由突然放下筷子唉声叹气——想必他想起了锦衣玉食的昨天吧。苏东坡却悠然一笑,一边吃饼,一边安慰弟弟:这种汤饼,你难道还想细细品味吗?
子由陪同哥哥前往雷州半岛南端的递角场,苏东坡将从这里坐船渡海。宋代的递角场,在今天的徐闻县南山镇。南山镇港头村一带,历史上是著名的港口和海盐生产基地。史书称:“雷州徐闻县递角场,直对琼管,一帆济海,半日可到,即其所由之道也。”
渡海前夜,兄弟俩秉烛夜谈。然而,苏东坡的痔疮发作了,整夜呻吟不止,苏子由也竟夕不眠,陪侍哥哥,并劝告他以后一定要少喝酒。天明,苏东坡雇船渡海。
那一天的琼州海峡风平浪静,太阳在海面跳跃着,把海水染成一片不真实的绯红。苏东坡和儿子上了船,他站在船头,向立在岸边的子由等人告别。此时的子由已经泪流满面,苏东坡忽然笑了,他对弟弟说:孔子所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不就是这样吗?
苏轼《行书题王诜诗帖页》
是年,苏东坡62岁(文中均为虚岁),苏子由59岁。这一次挥手,既是生离,也是死别——直到苏东坡病逝,兄弟俩也没再见过面。
七月初,苏东坡抵达海南岛西北部的儋州。知州张中对名满天下的大师很不错,亲自张罗为他修整了居所,还常常请他到府中喝酒下棋。然而,好景不长。不久,章惇派人将苏东坡逐出官舍,张中也为此罢官。
苏东坡只好花尽了几乎所有积蓄买地建屋,竣工后,取名桄榔庵。桄榔是棕榈科的一种高大植物,苏东坡的新居,就位于一片辽阔的桄榔林里。以后,桄榔庵被当地人改为纪念苏东坡的东坡祠。今天的儋州,有一座东坡书院,书院里最重要的景点就是东坡祠。不过,北宋时,它并不在现在的位置,而是苏东坡去世200多年后,才从儋州城南的桄榔庵迁建到这里的。
苏东坡时代,孤悬海外的海南岛,生存境况无比艰难。苏东坡自陈: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写给子由的诗中,苏东坡说儋州生活极差,难得吃肉,当地人以薰鼠和烧蝙蝠作菜。他感叹过去一听到虾蟆都要作呕,现在却不得不把它作菜了,过去在京城里天天以肥羊下白米饭都觉得食之无味,现在无食可吃,简直就是活该。
海南岛的食粮要靠船只从大陆运来,遇上风浪,岛上往往缺粮。这种尴尬对苏东坡来说已成家常便饭。元符元年(1098年)冬天,他和儿子在缺少食粮的窘境下,已经“相对如两苦行僧尔”。最困难时,他甚至异想天开地研究用食阳光止饿的办法。海南几乎天天骄阳如火,可惜这遍地阳光却是没法止饿的。孤零零的日头下,清瘦的大师如同一株风中的修竹,他被命运流放到了天之涯海之角的孤岛。他无法突围。
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无论外在条件如何艰难,也难以改变他用乐观的态度去面对茫茫世事。清贫如洗的日子,他继续寻找快乐。
十多年前,我为苏东坡写过一部小书。小书里,我曾经说:尽管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苏东坡身上有着淡淡的,却是纵贯了一生的阿Q精神。假设我们判定阿Q精神拯救了苏东坡,请相信,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如果不是阿Q精神,苏东坡也许早已在无尽的流放中郁郁而终。只有当这位可爱的老家伙即便流放烟瘴岭南时仍然自我安慰、自寻其乐时,我们才有理由相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所揭示的主题:人来到世上不是为了被打败的。
年轻时,我曾经感到迷茫的一个问题是:既然凡·高一生都过得那样悲惨,那样不堪回首,为什么欧文·斯通却将这位疯子天才的传记命名为《渴望生活》?一个人难道会在如此这般的逆境里反而更加热爱更加渴望生活吗?苏东坡当然与凡·高不同,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却完全一样。
不管是春风得意的顺境(这样的顺境少得可怜),还是身陷小人群狼般的算计,这位智者总有办法让自己快乐而达观。如果不是对生活有着炽热的爱意,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大师在狼狈不堪的日子里仍然活得一丝不苟。
苏东坡和岛上的原住民——黎族人——友好相处,无事可做时,常到黎族村子走走看看,天真的黎族儿童吹着葱叶欢迎这位头发花白,身披竹笠的老人。黎族父老对贬谪天涯的大师当然缺少理解,但他们以质朴的笑容接纳他,还教会了他如何烹制牡蛎。起初,苏东坡不敢吃,品尝后,就尝出了海味之鲜美。他甚至和儿子苏过开玩笑,调侃说:“无令中朝大夫知,恐争南徙,以分此味。”——不要让朝廷里那些达官贵人知道,以免他们一窝蜂地跑来,把我的美味分走了。
缺少酒食,苏东坡屈指算着时日,明天是邻居祭灶的日子了,他一定会给我端来祭品,可以一饱口福:“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岛上没有好墨,苏东坡就自己动手,几次差点把房子烧了。他还养成了采摘草药的习惯,像一个辛勤的老中医,天天把那些采自岛上各处的草药分门别类地加以研究。
椰子是海南的特产,如同在惠州饱食荔枝一样,在海南,苏东坡饱食椰子。有一次,他喝完椰汁后,把椰子壳制成一顶形状古怪的帽子。出门时,苏东坡就戴着这顶椰子帽,沿路的人都停下来看稀奇,苏东坡不以为然。他据此作诗,诗中借题发挥说“东坡何事不违时”。令苏东坡意想不到的是,这种高桶短檐的帽子后来流入京城,士大夫们争先恐后地仿效,人称子瞻样。只是,这些附庸风雅的士大夫们制帽的材料,不是散发出海风味道的椰子壳,而是上等的布料。
海南岛不仅物质匮乏,文化更是乏善可陈。苏东坡的到来,对当地寥若晨星的读书人来讲,无疑天赐福分。一位叫姜唐佐的书生仰慕苏东坡的名声,于元符二年(1099年)九月前来拜访苏东坡。苏东坡亲自指导他作文之法,他在苏家住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才告辞而去。临行时,苏东坡书写了柳宗元的两首诗送给他,并赠诗两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意思是说海南虽与大陆隔着大海,但并没有中断地脉的相连;海南以前一直没有人中过举,将来破此天荒的人一定是你。他与姜约定:等到将来姜中了进士,他再把诗写完。
此后,姜唐佐到广州等地游学,并成为海南第一个举人。他于崇宁二年(1103年)正月进京赶考,路过汝州,专程拜访致仕在家的苏子由。见面时,他把苏东坡当年写的两句诗拿给子由看,当时,苏东坡去世一年多了。睹物思人,子由涕泪纵横,提笔为哥哥写完了那首诗:
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
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问汝平生功业
古人早说过,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年迈的苏东坡依靠诗歌、酒精和对生命的渴望抵抗命运的荒诞。然而,半醉半醒之际,仍然会有一丝丝伤痛爬上心头,像是年代久远而弥足清晰的初恋记忆,驱之不走,挥之难去。那就是乡愁。
对他来说,故乡不是四川眉山,故乡是云水阻隔的大陆。他不想死在海南这座孤独的岛上,他想回大陆。毕竟,大陆才是他的梦想和才华的歇脚地。
这一辛酸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的双脚重又站到了大陆的土地上,那是元符三年,也就是公元1100年五月的事。是时,25岁的宋哲宗去世,宋徽宗继位,贬谪的元祐大臣次第内迁,苏氏兄弟均在其列。
在素有中国南极村之称的角尾乡,我找到一座三面环海的小村落:放坡村。这是雷州半岛的最南端,如同大陆探进茫茫南海的一条手臂,对岸,便是苏东坡困居三载的海南。
不知是归心似箭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苏东坡在一个夜晚离开了海南。这是六月二十日深夜,晚出的月亮挂在天上,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月光下是澄澈而又暗流汹涌的琼州海峡。回顾贬谪天涯的三年时光,苏东坡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惆怅的,因为天涯的奇景异俗足以回报所有的苦难: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次日,苏东坡在雷州半岛一个叫鹅房埠的地方登岸,他终于避免了当年曾想象过的将死在天涯海角的命运。后来,为了纪念苏东坡,鹅房埠改名放坡村。村里,建有东坡书院,塑有东坡雕像。站在村外高处,遥望海南方向,水天一色,云海苍茫。沙滩上,一种叫单叶蔓荆的植物匍匐生长,如同一张绿毯;绿毯中间,偶有三两朵紫色的小花。追忆往事,岁月如流,千年已逝。
回到大陆后,苏东坡一路北行。到达英州时,朝廷下诏,恢复他朝奉郎的级别,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外军州任便居住。按宋代惯例,一般会安排去职后的大臣提举道教宫观,但并不需要真的去这些宫观,而是据此领一份俸禄。这也就是说,多年没有俸禄的苏东坡,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拿一份薪水了。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随便选择居住地。
但苏东坡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该选什么地方安度晚年。他的朋友太多,这些散居各地的朋友纷纷写信,请求他住在自己的城市。苏东坡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整个过程像一次自助旅行——比自助旅行更愉快更幸福的是,沿途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崇拜者请他喝酒赋诗,而诗人也乐此不倦。他在岛上寂寞已久,太需要热闹和人气。
最初,他想和弟弟苏子由一起居住在颍州,后来又觉得颍州离京城太近,担心易惹烦恼。此外,他还考虑过舒州(今安徽安庆)和真州(今江苏仪征),最终,决定定居常州。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到常州不到一个月,苏东坡竟因病去世,享年66岁。
病势日炙,情知回天乏术时,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向他们交代后事。他说,我一生不作恶事,死后必不会坠入地狱,你们不必伤心哭泣。他写给朋友维琳和尚的信中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无!”在岭南极端困顿时也能快乐过活,一切风平浪静后却一病不起,这难道不是命运吗?
到达常州前,苏东坡曾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游金山寺,他在寺中无意间发现了自己早年的一幅画像。细看年轻时的模样,再想今日老病之身,乐观豁达的苏东坡也不由悲从中来。他提笔在画像上写了几句诗,这几句诗,完全可以看作他留给这个冰冷世界的人生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东坡弥留之际,他的家人和从外地赶来的维琳和尚,以及钱世雄等为他送终。维琳对鼻息渐弱的苏东坡说:现在,你要想想西天。苏东坡却说:西天也许是有的,但空想又有什么用呢?钱世雄说,你就勉强想想吧。苏东坡的最后一句话是:勉强想就错了。
苏东坡去世后,苏子由把他安葬于河南汝州郏县的一座山上。很巧,这座山的名字也叫峨眉山——在距苏东坡的故乡眉山不远,那里有另一座峨眉山。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现在,苏东坡去世了,一种生活方式就此徐徐拉上帷幕。
在不绝如缕的纷争与迫害中,他努力营造过自己的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他那些饱含内心情愫的诗文顺着手上的狼毫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它们感动了一个时代和一个国家,更感动了难以计数的后来人。从苏东坡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智者的形象。
弹指一挥间,900多年过去了,曾经照耀过大师的月亮还在,滔滔岷江还在,黄州的赤壁与海南的椰风还在,只是,斯人已逝,除了那些生动的文字,我们已经无法想象得到,在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这么一个文人,这么一种生活方式。
但他们的确存在过。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在这颗小小星球的太平洋西岸,在一个叫作中国的古老国度,欢笑与泪水都曾经那样生动而清澈。逝者已远,但回忆和怀想却可以拉近我们与他的距离。
……
在那本关于苏东坡的小书中,我曾试图总结苏东坡。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坚持当年的总结——
苏东坡是一个形容词。他去世的900多年间,人类变化何其广大,他却是一种不变的永恒。他是诗人、词人、散文家、画家、书法家和生活家,但他的精神和这精神留给我们的,却不仅仅是这些空洞的词语所能概括。
苏东坡是一个让我们念念不忘的奇迹,一个乐观、豁达而又智慧的形容词。要言之,他象征着即便在苦难的放逐中,一个真正大写的人,仍然能够完整地、完美地创造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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