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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无痕:苏东坡的人生地理(上)|草地·说人解史

聂作平 新华每日电讯 2020-11-20

首发:9月11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聂作平

 

那年三月,苏东坡背负一只大瓢,在田野间边走边唱。其时的他,白发苍颜,已是年过六旬的衰翁。

  

那是与中原相距数千里的昌化军(今海南儋州),苏东坡贬谪到荒凉遥远的孤岛,已有一年多了。

  

一个与他相熟的老妇正在劳作,她看到自得其乐的苏东坡,忍不住说:“内翰昔日荣贵,一场春梦耶。”苏东坡哈哈大笑,从此喊她春梦婆。

  

有趣的是,早在24年前,正值壮年的苏东坡曾经写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那时,他当然不可能预测到后来的风雨苍黄。

  

站在64岁的高处往回望,步入仕途以来的日子,潮起潮落,起承转合,确如一个个了无痕迹的春梦。唯有走过的路,还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


国画《东坡诗意》新华社资料片


凤翔:此身无计老渔樵


文学史上的凌虚台已经900多年了,我眼前的凌虚台却只有100年。

  

无论多么巍峨牢固的建筑,都无法抵挡以千年计的自然风雨和人为损毁。最初的凌虚台永远地消失后,后人在大致相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重建。


重建于民国时期的凌虚台。聂作平摄

  

凤翔是陕西宝鸡下辖的一个县,街道凌乱,建筑陈旧,一切都表明它的普通。然而,历史上,凤翔不仅是周朝和秦朝的发祥地,其行政级别,也比今天更高。安史之乱时,唐肃宗驻跸于此,将凤翔升格为西京。到了苏东坡的宋朝,它仍是管辖周边九个县的凤翔府。


苏东坡的仕途,就从凤翔府迈出第一步。其时,朝廷任命他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宋例,官制分为官、职和差遣三种。官和职代表品级,差遣才是工作。苏东坡此职,意味着他以掌管刑狱的京官身份,到地方上辅助州官。


这一年,苏东坡26岁。比起之前朝廷授予而未赴任的福昌县主簿来说,职位明显提升。

  

然而,年轻的苏东坡初进职场,并不顺心。因为,他与顶头上司,也就是凤翔知府关系紧张。

  

开初,知府为宋选,两人相处尚可。一年后,宋选调走,陈希亮接任。陈希亮字公弼,与苏东坡乃四川老乡,两人老家相距只有几十里。按理,陈希亮应该对苏东坡更亲近更关照。

  

孰料,陈希亮性格刚直,不苟言笑,说话常常不留情面。这与乐观随和,甚至有几分孩子气的苏东坡自然格格不入;而彼时的苏东坡初出茅庐,顺风顺水,大概也不怎么把这个黑瘦老头子放在眼里。

  

苏东坡曾在名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科考试中斩获上等,有一天,一个小吏便尊称他苏贤良。陈希亮听了,大为生气,说:“一个小小的判官有什么贤良的?”甚至打了小吏几板子。苏东坡不仅尴尬,而且愤怒。

  

尤令苏东坡不能容忍的是,当时他的文名已海内共知,可他撰写的公文,陈希亮却要删改甚至打回重写。

  

有次,苏东坡和同事一起去见陈希亮,陈希亮却把他们晾在客厅,半天不出来。同事面有愠色,苏东坡写诗自嘲说,“谒人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因为与上司屡屡抵牾,苏东坡过得很不开心。有一年中元节,府里办宴会,苏东坡赌气不去,陈希亮毫不通融地对他罚铜八斤。

  

意外的是,尽管与陈希亮关系不睦,陈希亮之子陈季常却与苏东坡交好。后来,苏东坡贬居黄州,陈季常将成为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这是后话。

  

不久,苏东坡就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陈希亮修了一座台,取名凌虚台,要苏东坡写一篇记。苏东坡便在《凌虚台记》里借题发挥,讽刺说“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

  

这一次,陈希亮却没有生气,反而笑着对人说:“我把苏洵当儿子辈看,苏轼就像我的孙子辈。我平时对他严厉,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是因他年少暴得大名,怕他骄傲自满,想挫挫他的锐气。没想到这小子还往心里去了。”


——许多年后,尘埃落定,经历了太多坎坷与挫折的苏东坡终于恍然大悟,当年陈希亮的敲打,事实上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他认真检讨往事,承认当时年轻气盛,“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只是,那时,陈希亮已作古,苏东坡能做的,就是为他写一篇情真意切的传。

  

凌虚台矗立于凤翔城中的东湖之滨。亭台掩映,廊桥迂回。父老相传,周朝时,曾有凤凰飞来饮水,称为饮凤池。苏东坡到任次年,进行了疏浚和扩张,并引泉水注入,沿岸遍植柳树。因湖距府城东门咫尺之遥,故名东湖。


凤翔东湖,古称饮凤池。聂作平摄


如今的东湖,水面近200亩,被长堤隔为内外两部分。其中,内湖即苏东坡所扩,外湖为光绪年间新开。

  

自从苏东坡在湖岸植柳后,来往政要名流莫不效仿。今天的湖岸,当年林则徐流放新疆和左宗棠西征时种下的柳树,均已大如怀抱。

  

凤翔所处的关中平原,历史悠久,古迹众多。先周时,公亶父率周人迁于周原,三代灭商。周初伟大的政治家姬旦,晚年隐居于此,死后葬在凤凰山麓。此外,董卓修筑的郿坞,诸葛亮北伐的斜口,发现石鼓文的石鼓山,都在这一带。在凤翔三年多,苏东坡多次到属下各县视察。作为一个热爱山水名胜的人,每到一地,他必定挤出时间寻幽访古。

  

当年轻的苏东坡凭高远眺时,心中常常生出一些无端的惆怅。宝鸡有一座斯飞阁,苏东坡登临后,写下一首七律:


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魂飞不可招。

野阔牛羊同雁鹜,天长草树接云霄。

昏昏水气浮山麓,汎汎春风弄麦苗。

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渔樵。


他在诗里发牢骚,表露出归隐之意。中国文人总有这种身在魏阙却心驰江湖的念头,但大多不过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挂印而去,莼鲈秋风毕竟只是极少数。更何况,苏东坡还这么年轻,还从来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打击呢。


路上:江南江北青山多


东湖之后,西湖也进入了苏东坡的人生地理。


1065年初,苏东坡自凤翔任上回到首都。这时,欣赏他的宋仁宗去世了,坐在皇位上的是宋英宗。对苏东坡来说,这也是一个丧乱之秋:到京三个月,妻子王弗去世,留下6岁的儿子苏迈;转年,父亲苏洵也去世了。

  

苏东坡和弟弟苏子由告了假,将父亲和王弗的灵柩运回眉山。服满,苏东坡与王弗的堂妹王闰之成亲,并于1069年正月返回开封。这时宋英宗已经去世,继任的是以支持王安石变法而著称的宋神宗。


清人冯会所作的“三苏图”木刻画碑。新华社资料片

  

三苏对新政和施行新政的王安石一向持怀疑态度——对王安石人品的怀疑,要追溯到老苏那里。有一次,苏洵在欧阳修家做客,饭后,其他人走了,只有苏洵留下来。苏洵问欧阳修,刚才座中那个囚首丧面的人是谁?欧阳修说,王安石王介甫,你没听说过吗?苏洵说:“以某观之,此人异时必乱天下。”


王安石

  

不知道父亲对王安石的厌恶是否影响到苏东坡及弟弟,不争的事实是,苏东坡对新法并无好感。他与王安石虽然保持了君子之交,但细究起来,也是和谐时候少,芥蒂时候多。


1071年,当欧阳修、司马光、张方平和范镇等被视为保守派的重臣纷纷离开开封这个是非之地时,苏东坡也向朝廷请求外放。不久,朝廷任命他为杭州通判。苏东坡为期八年、历仕四州的地方官生涯由此展开,他的人生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从开封到杭州,行程约两千里。和自蜀入洛比,这条路轻松易行。一是大量路段可乘船,二是无须翻越高山大岭。


1071年七月,苏东坡踏上了前往杭州之路。第一站是开封东南300余里的陈州,即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在陈州,苏东坡停留了70余天。因为,与他毕生相亲相爱的弟弟苏子由,时任陈州学官。而陈州知州,则是对三苏有知遇之恩的张方平。

  

陈州期间,苏东坡认识了一位青年才俊,即后来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之前,18岁的张耒游学陈州,苏子由很赏识他。二人相见后,苏东坡大概从这个英气勃发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昨天。宋代文人有奖掖后进的传统,经苏东坡举荐,不久,张耒应举姑苏,并在20岁时中进士。然而,难以预料的是,如同苏东坡一样少年得志的张耒,晚年却困顿不堪,贫病中死于陈州。


张耒

  

学官是一个穷差事,苏子由过着清贫的生活。他的居处逼窄、低矮,并且漏雨透风,身材高挑的苏子由在居室读书,伸个懒腰都会碰头。苏东坡写诗和弟弟开玩笑:“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70多天里,苏氏兄弟“近城可观者无不到”,令苏东坡记忆深刻的景点有两个,一是柳湖,一是太昊祠。

  

今天的淮阳区,有一座湿地公园,由包括柳湖在内的四片湖面组成。这里,就是苏氏兄弟携酒同游的龙湖。从苏东坡留下的诗看,在宋代,湖滨曾大面积种植山茶。


游人在河南淮阳龙湖乘船赏荷。新华社记者 冯大鹏 摄

  

龙湖中有一座小岛,名为画卦台,与画卦台相邻的岸边便是太昊陵。淮阳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古籍相传,上古时代,太昊,也就是伏羲,曾经定都于此。湖滨的太昊陵,留下了苏氏昆仲凭吊的身影。兄弟二人,以及随侍的张耒都有诗为证。

  

张方平酒量很大,号称一百杯,苏东坡却瘾大量小。一次宴席上,苏东坡说:对你们这种海量的人我并不羡慕,你们喝一百杯才醉,我喝一杯就醉,同样都是醉,不是和你们一样乐得其所吗?


70多天后,苏东坡再次踏上路途,不忍与哥哥分别的子由送到300里外的颍州。

  

颍州,即今安徽阜阳市颍州区。

  

《苏东坡全集》里,有一首《陪欧阳公燕西湖》。当苏氏兄弟抵达颍州时,序属三秋。他们在西湖之滨饮酒,看到湖边的草木都披着一层薄薄的霜,水边的芙蓉和菊花却开得正艳。东道主欧阳公,须发如雪,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欧阳公,就是三苏的另一个恩人欧阳修。


  

这一年,欧阳修65岁。早就名满天下的大师于几个月前致仕,定居颍州。欧阳修本是江西庐陵人,出生于四川绵阳,却与颍州关系最亲密。早年,他曾知颍州,后来虽因宦游东奔西走,却在颍州置业买田,“乐其风土,因卜居焉。”

  

颍州对欧阳修的吸引力,其中一部分就来自西湖。有句俗话说,天下西湖三十六。以西湖命名的湖泊不胜枚举。其中,杭州西湖、惠州西湖、颍州西湖和扬州瘦西湖并称为中国四大西湖。巧的是,苏东坡与四座西湖都有深厚渊源。可以说,苏东坡是西湖的知己。天下西湖若要公推形象代言人,非苏东坡莫属。


日落时分的阜阳生态园一景。安徽省阜阳市城西北方圆1100多亩的地方是古颍州西湖遗址所在地。新华社记者李健摄

  

欧阳修好客而健谈,他对二苏的到访不胜欣喜,烟水迷茫的西湖之滨,欧阳修与二苏把盏言欢,还让苏东坡观看他收藏的石屏,并请苏东坡作诗纪念。

  

颍州相聚时,欧阳修看起来精神不错,他本人也才刚开始享受功成名就的晚年生活。然而,世事难料,一年多后,远在杭州的苏东坡得到噩耗:欧阳修病逝颍州。

  

作别颍州西湖,苏东坡的路线,大致自颍水进入淮河,自淮河进入大运河,再从大运河进入长江。其间,除了在洪泽湖因遇大风而不得不返回港口外,旅途十分顺利。古人的宦游,重点固然在宦,也就是仕途;但游也必不可少,即借前往各地做官的机会,悠游风景名胜。

  

颍州之后,苏东坡先后在濠州(今安徽凤阳)游览了与大禹有关的涂山,建有彭祖庙的云母山,庄子墓和庄子祠,以及观鱼台。

  

大运河在扬州与长江相接,大江对岸,便是镇江。长江近镇江的南侧,江中有一座岛,名叫金山;山上,建有金山寺,梁武帝曾亲临寺里举行水陆法会。苏东坡登上金山,他看到江流西来,水势浩荡,不由想起数千里之外的故乡,“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是的,对岷江之畔长大的诗人来说,长江来自故乡,乃是亲切而又令人百感交集的“我家江水”。


一轮明月与江苏镇江市的千年古刹金山寺的灯火相映成趣(二次曝光)。新华社发(陈岗 摄)

  

距苏东坡800多年后的清朝末年,由于泥沙堆积,原本四面临水的金山与陆地联为一体。

  

金山寺下游20多里,有另一个知名去处:北固山。北固山上也有一座古寺:甘露寺。甘露寺不仅有众多三国遗迹,唐代诗人刘禹锡、韦应物、白居易均到访并留下诗篇。


苏东坡自然也有题咏。不过,公正地说,以北固山为题材的最优秀作品,还要等上近百年才问世。它的作者就是后世与苏东坡并称为豪放派代表的辛弃疾。同样在北固山怀古的苏东坡不会想到,数十年后,异族入侵,衣冠南渡,后世同道将在几乎相同的风景里发出“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的无尽喟叹。

  

江山依旧,风景不殊,唯有不同的时代命运与不同的人生遭遇,带来千差万别的感触——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旧江山,都是新愁。


杭州:故乡无此好湖山


十一月下旬,霜风凄紧,苏东坡一家终于抵达了美丽的杭州。这座灵秀的南方城市给了诗人一个温柔而深刻的最初印象,诗人甚至认为,这里比他的家乡还要风光无限。初到杭州,苏东坡用一首小诗表达内心喜悦: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


苏东坡去世20多年后,金人南下,北宋帝国像一道被淘空了的大堤轰然倒塌。赵构南渡,几经周折,终于在杭州建立政权,史称南宋。都城杭州,改称临安。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南宋愤怒青年写在临安酒楼上的讽刺诗,却从反面证明了这座都市的繁华与富饶。

  

如同《东京梦华录》记录了开封的花样年华一样,《武林旧事》记载的则是杭州的锦绣时代。南宋时期,杭州已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商业最发达的城市——一如两千里之外开封的昔日。

  

苏东坡足迹所到之处,杭州乃他人生旅程中所占分量最重者之一。他曾两度到杭州做官,杭州既留下了苏堤,也留下了他生命中金石相击的华章。


游客在苏堤上观光。新华社记者翁忻旸摄

  

广袤的国土上,江南无疑是最诗意的地方。杏花春雨江南,六个韵味无穷的汉字,洗练地勾画出江南的妖娆多姿。或许可以说,江南是最适合诗人生活的地方:小桥流水,瓦屋粉墙,莺声燕语,吴越娇娃,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些最能触动诗人敏感神经的事物,都是江南最富有的典藏。


以苏东坡的真性情,任命他到江南明珠杭州做官,就像把鱼儿放进江水,把苍鹰放归蓝天一样。

  

诗酒趁华年。30多岁的苏东坡正值生命的黄金时段,这座秀丽的江南古城,赐予了他一段无比安逸的诗意和幸福。

  

首先是接连不断的酒局。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名士,尊敬之外,杭州文人和官员还对他保持着某种好奇,不断邀请他出席酒局,而他本人也喜欢聚众泥饮。有时,酒局设在西湖的画舫上,长相俏丽的乐伎在一旁弹琴,画舫在烟雨中缓缓前行,飘浮的琴声如雨滴般滑落。有时,酒局设在孤山或是杭州城边的其他山岭上,那就多了把酒临风的写意。醉眼蒙眬之际,苏东坡起身离座,亲自弹琴,琴音一直传到山下……


杭州,西湖,一个雾雨天,在苏堤上看西湖里的两粒舟。新华社发(林清源摄)

  

美丽的西湖使诗人目瞪口呆,苏东坡为这方中国最著名的湖泊留下了最著名的诗篇。1072年夏日的一天,苏东坡独自来到钱塘门外昭庆寺前的望湖楼,一个人自斟自饮——倒不是没有朋友陪他,而是太多喧哗与骚动之后,他需要偶尔的独处。

  

酒至微醺,苏东坡放眼远眺,天边出现了大片黑色的云朵,一会儿便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打荷花,雨打西湖,雨打杭州,雨打江山,他放下酒杯,索来纸笔,在墙上笔走龙蛇: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苏东坡是西湖的知己,他为西湖写下的众多诗篇中,最有名的当数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美景总得与佳人相随,才更显温柔动人。宋人笔记中曾津津有味地记载了苏东坡的一次美丽邂逅:有一天,苏东坡和朋友坐在临湖的亭子里喝茶,闲散地观看湖景。这时,有一叶小舟从远处的荷叶丛中撑过来,船上是几个化着淡妆的女子。其中最漂亮的,是一个30来岁的少妇,坐在船头鼓筝,“风韵娴雅,绰有态度。”苏东坡是真性情的男人而不是道学家,他“竟目送之”。女子一曲未完,飘然而去。


杭州西湖曲院风荷景区的荷花。新华社记者 黄宗治 摄

  

美丽的邂逅引发了美丽的惆怅,而美丽的惆怅催生了美丽的词作。苏东坡回到家,那位风姿绰约的少妇,总也挥之不去。夜不能眠的他披衣下床,一首《江城子》一挥而就: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让苏东坡又惊又喜的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几天后,当苏东坡坐在同一座临湖的亭子喝茶时,那位动人的少妇竟再度坐着小船前来。这次,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径直走到苏东坡旁边,向诗人诉说多年的倾慕,“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惮呈身以遂景慕之忱。”


密州:诗句明朝万口传


离开杭州,苏东坡的下一站是密州。与杭州的诗酒幸福相比,密州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境界,苏东坡把它定位为:超然。

  

接到朝廷调令是1074年九月,苏东坡知山东密州。宋制,通判作为知州、知府的辅助者和监督者而存在,两者级别相同。不过,毕竟知州或知府才是真正的主官,苏东坡调往密州,算升迁。

  

但与地处江南富饶之地的繁华杭州相比,山东半岛上的密州(今山东诸城)是一个贫瘠的小地方:荒凉,落后,旱灾和蝗灾时常光顾。苏东坡在文章里,也比较了杭州和密州的区别:“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

  

怨天尤人的不是苏东坡。这个有现代精神的古人,即便把他安置到最艰苦的地方,他也能自得其乐,遑论密州并非后来的黄州惠州儋州呢?更何况,调往京东东路(今山东)也是苏东坡向朝廷提出的。因为,与他既有骨肉之亲又有朋友之情的弟弟苏子由任职于京东东路下属的齐州(今济南)。他希望和弟弟近些,再近些。

  

蝗灾和旱灾是密州的常客。在苏东坡时代,对于旱灾,人们似乎永远只有一个办法:求雨。苏东坡是有求雨经验的,他在凤翔时就多次求过雨。到了密州,当旱灾伴随蝗灾时,他又一次次地求雨。为了求得哀怜,求雨必须写祝文,这些例行公事的祝文,到了大师笔下,变得文采斐然:

  

哀我邦人,遭此凶旱,流殍之余,其命如发。而飞蝗流毒,遗种布野……


比年以来,蝗旱相属。中民以上,举无岁蓄。量日计口,敛不待熟。秋田未终,引领新谷。

  

与天堂般的杭州相比,密州虽不能说就是地狱,至少也是地狱的隔壁。在杭州,由于酒局太多,苏东坡喜忧参半,把它称为酒食地狱——是一个有美酒、美女和美景的地狱,之所以称为“地狱”,缘于诗人只有一个胃、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无法消受太多的美。到了密州,大地像陶轮一样翻转过来,美酒、美女和美景全都消失了,只有无尽的旱灾和蝗灾,以及灾荒中啼饥号寒的百姓,一个个面带菜色,用无助的目光看着他。

  

苏东坡在密州期间,写了一首诗寄给他的朋友刘贡父:

  

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

绿蚁沾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 

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


这首诗细致记录了诗人在密州的生活:没有娱乐,很少饮酒,蝗旱相继,盗贼蜂起,无衣无食的灾民把孩子扔弃于途,诗人只得含着眼泪将他们一一收养。可贵的是,诗人认为,即便做这样一个捉襟见肘的地方官,也比走马章台那样的风流更有意义。

  

也许有人会把这看作苏东坡无奈之下的强作欢颜,但只要想想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那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立身准则,我们就会明白苏东坡的心情是真实的,就像他真实地奔走于密州的穷乡僻壤之间一样。


三苏纪念馆中收藏的东坡手迹“慈竹”木刻画碑,清乾隆时刻。新华社资料片

  

弦管发霉,饭甑落尘,这并不是夸张之词,而是活生生的现实——苏东坡的《后杞菊赋》可作例证:


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


两位地方最高长官,为了填饱肚皮,竟然到处采摘杞菊充饥。当他们相互注视时,不由得扪腹而笑。这笑中既有辛酸,也有自甘淡泊的伸屈自如。

  

令苏东坡沉重的是那些饥民,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少人甚至把亲生孩子扔弃路旁。苏东坡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每遇荒年,他就拨出数百石稻米另外储藏起来,专门用于收养弃儿。一年以后,收养者和孩子有了感情,也就不至于再流离失所。

  

苏东坡是上一年(1074年)十一月初三到达密州的。新年刚过的正月十九晚,他做了一个凄凉的梦:他梦见了故乡。梦见去世多年的亡妻王弗正在窗下梳妆。次日,苏东坡写下了那首柔肠百转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然而,怀念故乡、怀念亡妻的多情种子,终其余生,再也没能回到故乡,再也没能到亡妻的坟前悄悄地坐一坐,想一想。

  

在命运的洪流中,每个人都是漂浮不定的浮萍。即便苏东坡,也是。

  

密州当然不只有灾荒和愁苦,如同穷人家也有自己的欢乐一样,苏东坡在穷困的密州也有属于他的欢乐。欢乐之一就是打猎。

  

打猎既是一次难得的郊游,猎得的禽兽还可给索然的厨房增添新内容。同时,打猎也让苏东坡心中有一种豪迈奔腾如潮,这种豪迈落于纸上,便是千古流传的绝妙好词:“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密州任上,苏东坡度过了40岁生日。四十而不惑,作为大师,苏东坡此时的文字已趋化境,炉火纯青。令人意外而惊奇的是,恰巧是在物质生活最为困顿的境况下,他迎来了一生中的创作高峰——他在这一时期写下的诗、词、赋、文,无一不是最优秀的。苏东坡出没于密州这座弹丸小城,青年时期的火气渐渐消退,他的心底涌起一种安详和豁达。顺天知命,超然物外,虽然不时还有烦心事困扰,但他已经能够以一种不变应万变的洒脱去对付。


苏轼像


1076年中秋节,41岁的苏东坡喝了一个通宵的酒,月华如水,照着诗人在后花园里痛饮。酒酣耳热之际,苏东坡写下了他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那就是脍炙人口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被称为“天仙化人之笔”的作品,词前有小序,说明是“兼怀子由”,也就是思念他弟弟。然而,它同时却又包涵了面对宏阔宇宙和永恒自然时,诗人的困惑、追问和解脱。他对人间亲情的珍爱,在明月清辉映照下,仿佛寒烟笼罩的秋草,一一挺立而生。

  

密州对苏东坡的重要,在于他的生活开始转型——这生活既包括了物质的,更包括了精神的。那个才高八斗的青年长大了,成熟了,他白皙的脸庞变得黝黑,原本瘦削的身子变得结实而微胖,颔下长出一大把浓密的胡须,原本早白的头发,这时竟然重又浓黑。更大的变化来自精神。苏东坡修整了官舍北面一座亭子,子由取名“超然”。苏东坡借酒浇块垒,写下了吐露心路历程的《超然台记》。

  

这是一篇最能洞察苏东坡处世原则的重要文章,他的人生态度和对待物我的关系都寄托其中。“凡物皆有可观”,这和苏东坡后来总结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脾性乃是一脉相通的。既然天下万物都有可观,那么就“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也就是说“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于是,苏东坡进而下结论说,“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后来,苏东坡谪贬黄州和更为遥远的惠州及儋州,一直能够自得其乐,在属于他的狭小有限的空间里,感受生命的小小幸福,究其源,和他在密州时养下的这份超然息息相关。“不以物喜,不为己悲”,这原本是中国文人一代接一代苦心经营的品质,只不过到了苏东坡那里,他把它们真正细节化和生活化了——与其说我爱苏东坡,不如说是爱一种清洁的生活方式。可悲的是,这种清洁的生活方式渐行渐远渐无踪。

  

今天的诸城市区,潍河南岸,恐龙公园与张择端公园之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仿古楼台,那便是重建于十多年前的超然台。至于苏东坡所建的超然台,尽管历代不断修葺,依然于上世纪40年代末完全毁弃。幸好,我们知道,真正永恒的亭台,只能矗立于人心之中,而非大地之上。



徐州:他年谁识此时心


我犹记得,第一次到徐州时,曾有过一些小小的惊讶。

  

这座以交通枢纽和能源基地著称的城市,想象中,应该偏工业,偏硬派;然而,没想到的是,城中心竟然有一列秀丽的山峦,山下有一汪清幽的湖泊。城郭内外,还有河流迂回缠绕。明山丽水,让这座北方城市有了南方的湿润和灵秀。


无人机拍摄的徐州市云龙湖景色 新华社记者 季春鹏 摄

  

山叫云龙山,湖名云龙湖。遥想当年,苏东坡多次登临云龙山。曾经,一个恬静的春夜,月光淡淡,杏花怒放,他和客人在云龙山上饮酒。他也曾在山上遥望山下烟波淡起的云龙湖——那时,云龙湖叫石沟;后来以讹传讹,称为石狗湖。

  

至于那条迂回的河流,更是大名鼎鼎,那就是废黄河,又称故黄河。

  

不过,苏东坡没有看到过废黄河。在苏东坡时代,黄河还没有流经徐州——而到了今天,黄河已结束了流经徐州的历史。

  

游荡于中原大地的黄河常发大水并造成严重水灾。徐州任上,下车伊始,苏东坡便面临洪水的严峻考验:四月,苏东坡来到徐州;七月,黄河在澶州决堤。由于其时的黄河河道距徐州足有四五百里之遥,一个月后,在平原上四处泛滥的洪水终于波及徐州。

  

当洪水抵达徐州城下时,水深近三丈,高于城中平地一丈多,泡在水中的城墙,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有钱人纷纷外逃。

  

身为徐州最高长官,苏东坡认为,如果有钱人都跑了,只会引得人心动摇,无法抗洪。苏东坡一方面禁止所有人员外出,另一方面向他们保证,他会与他们一起守城。接着,苏东坡前去动员驻守当地的禁军,尽管调动禁军需要朝廷命令,但苏东坡希望禁军将领事急从权:“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禁军将领慨然应允。

  

治水守城时,苏东坡就住在城墙上,指挥军民分头堵水。其时,洪水加上两天暴雨,徐州城外,茫茫一片,房屋冲毁,老弱随水而没,一些强壮的人侥幸躲在小山丘或是树上,却因缺少食物而饿死。苏东坡派水性好的人驾着小船,带着粮食四处救援。

  

此后,一个叫应言的和尚向苏东坡建议,凿开清冷口,把积水引入黄河故道。苏东坡采纳了建议。在被大水围困了70多天后,徐州城终于转危为安。当苏东坡回到官署时,他发现房顶的瓦上也留下不少泥沙。

  

劫后余生的苏东坡饮酒作诗,他在诗里感叹:“岁寒霜重水归壑,但见屋瓦留沙痕。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

  

这一年的大洪水,也让苏东坡生出远虑:如果不主动采取进一步措施,悲剧也许明年还会重演。于是,苏东坡向朝廷提出,希望增筑徐州城堤。他在诗中说:“明年劳苦应更甚,我当畚锸先黥髡。”

  

次年开春,朝廷批准了苏东坡的请求,徐州外城得以顺利改筑和加固。为了镇住黄河水患,实实在在筑堤是必要的,而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地修黄楼,也是必要的——苏东坡在徐州东门外建了一座楼,用黄土涂刷外墙——古人的五行学说认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其中,土克水。


1078年九月初九,黄楼举行盛大的落成典礼。据说由于黄楼太高,一些年迈体衰的老人伫立楼头,竟然十分寒冷,苏东坡只好命人给他们送来几壶热酒暖身子。


雪中黄楼。新华社资料片

  

为了纪念这一盛事,苏东坡写了《黄楼赋》,并勒石刻碑。据说,碑上“山川开合”四个字,并不是苏东坡本人手笔,而是出自一个叫马盼的歌女之手——这位美丽的风尘女子,“东坡极喜之”,经常带在身边。马盼于书法颇有功底,专学苏东坡,“山川开合”四个字,就是她模仿苏东坡的笔迹。

  

苏东坡在徐州治水50余年后的1128年,为了阻挡金军南下,杜充掘开黄河,以水代兵,黄河又一次严重改道:正流夺泗入淮,黄河从此经行徐州。一直到700多年后的1855年,黄河在河南兰考铜瓦厢决口,正流改道大清河入海。从那以后,黄河不再从徐州流过,但留下了大沙河、不牢河和废黄河等河流,并让北方的徐州多了水乡风采。

  

今天的徐州有不少煤矿,在徐州主城东北的贾汪区,有一座夏桥公园,公园里立着一块徐州煤矿开采纪念碑。徐州煤矿的大规模经营性开采,始于1882年。徐州也因煤矿名噪一时,成为北方能源重镇。

  

如果追根溯源,最早在徐州发现煤并开采的,却是苏东坡。

  

作为一种深埋于地下的化石燃料,中国古代对煤有各种不同称呼,如石炭、石墨、石涅等。《山海经》中有关于煤的最早记载——很巧的是,书中所说的产煤之地,就有苏东坡的老家四川。汉代,煤开始用于冶铁。到了苏东坡时代,煤进入了普通人家,成为做饭和取暖的能源。

  

不过,苏东坡任知州之前,徐州一直没有发现煤。此地冬天严寒漫长,居民取暖只能烧柴,柴火价格昂贵,一床被子甚至还换不到半捆湿柴——“湿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门无处换。”一些贫苦人家,只能忍受彻骨的寒冷——“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

  

很可能,因家乡盛产煤并大量用煤,苏东坡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在徐州开采煤。1078年冬天,他派人四处勘探,很快在徐州西南的白土镇发现了煤。组织开采后,优质的煤从此源源不断进入千家万户,老百姓再不必为柴火发愁,森林也不再惨遭剃头式砍伐。并且,用这种优质煤炼出的铁,质量更好,制作出的武器,“犀利胜常”。

  

苏东坡很有成就感,他在诗里兴奋地写道:“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治水和开矿两桩事,充分体现了苏东坡的敬业精神和对民众的体恤;换言之,他辗转出任数州,所作所为,颇有古人所谓的能吏风范。

  

但是,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不仅是地方长官,更是诗人和生活家。职守之外,他努力寻求生命的愉悦,享受生活的欢乐。

  

如前所述,在徐州,苏东坡有一个颇有才华的红颜知己马盼,苏东坡称她盼盼,既是爱称,同时还有另一层更深意义:

  

中唐时期,徐州也有一个美女加才女,芳名盼盼。她与徐州太守张建封相亲相爱。张死后,盼盼独居十年,拒绝了无数渴求的目光,绝食而死。白居易是张建封的好友,他在作品中记下了这个痴情女子的故事。苏东坡来到徐州时,那座盼盼独居十年的小楼还在,叫燕子楼。

  

苏东坡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在徐州,他回忆青年时期的生活,写下了“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留名字”的自白。如同张建封一样,他也有一个盼盼,前世与今生,过往与将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难道没有打动过他吗?

  

有一天晚上,苏东坡独自登上燕子楼,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他告诉人们:他梦见了盼盼——那位已死去200多年的唐代佳人。他写下了一首词,这些跳跃的文字见证了大师内心的灼人情怀: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觅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日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徐州燕子楼。聂作平摄

  

苏词中,有一组看上去似乎远离了豪放派风格的作品,即《浣溪沙》,它所歌吟的乃是徐州乡间生活。如: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清新而质朴,像午后乡间一阵安详的微风,又像微风下水波不兴的湖面。这首词的来历,也和求雨有关——看来,苏东坡是与龙王打交道的老手了。那年求雨得雨,徐州风调雨顺,苏东坡前往龙王庙表示感谢。正是暮春时节,苏东坡和随行人员免不了在龙王庙里喝喝酒,菜品就是那只名义上献给龙王享用的猪头。

  

求雨的灵验预示着苏东坡心情不错,他喝得有点高了,回城路上,他放着轿子不坐,乘着酒兴一路走来。远近百姓早就听说名满天下的知州大人来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大路边一睹大人尊容;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子,个个粉面含春,伫立在暮春的微风里。

  

苏东坡脚步有些迟缓,脸色出奇红润,他向父老乡亲问好,还不时和那些须发花白,看上去年纪一大把的长者拉拉手。一个喝醉了的老头干脆睡在路中间,一点也不怕知州大人下令打他的屁股。这个春风浩荡的下午,姑娘们的笑声在风中飘散,苏东坡内心的喜悦与自得如春潮涌动。回到官署,他写下了这组《浣溪沙》,那是一种和民间水乳交融的生命喜悦,诗人感受到了乡土与人情的浸润: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

  

知徐州两年后,1079年三月,苏东坡调湖州。七月,深文周纳的政敌将苏东坡陷入一场可怕的文字狱:苏东坡被解往开封,关押于御史台监狱。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人生的一大转折。他宦游之路的上半场结束了,他天真烂漫的诗酒生活开始罩上浓重的阴影。不过,他正值壮年,他还有机会,而人生之路的一波三折,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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